短篇小说
踩 百 家 门 (系列)
马 汝 建
乡下人将入户提供各种服务的人称匠人,有高抬一头的意思,匠人却自贬曰:踩百家门。
老 枪
妻告诉我,一个叫李好运的人打电话来,请我去给他收拾房内的照明线。我碾转打听到李好运富丽堂皇的大门楼前,不禁哑然失笑:这不是老枪嘛。我只知道他叫老枪,真名原来叫李好运。谁不知道乡间土路上那辆腾起烟尘的皇冠轿车是老枪的?
庄户人的房子最没法看,外面瓷砖硫璃瓦富丽堂皇,里面鸡屎满地是,破鞋烂蒲席挡道,粘鼻涕黑手印抹墙的现象常有,地道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进了老枪的院子,我大吃一惊:整个小院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硕大的分体式空调室外部分已然锈迹斑斑,大约庄户人还不知道空调是何物的时候就进他家门了。天井正中是一盏高高的灯塔,装有车站上才有的广场灯,还有一个铝合金扎制的玻璃温室,里面是一樽山花石形成的天然大狮子,玲珑剔透却又威风凛凛,形象极了,四周摆了铁树、荔枝、芒果、巴西木什么的名贵花木。只是飞龙附凤大花缸里的桂花树已经凋谢尽了叶子。我十分惋惜地说:这么值钱的花玩成这样子,太可惜了。
从铝合金罩面的房里出来一个穿戴华丽的黄脸妇人很解气地接着我的话说:这一茬子又死差不多了。死了活该!买回来一管不管,成了我的事。全死了才好,省的我受累。一万块钱买的这石头多好,永远老样子,真省心。
我说:了不得,收拾得这么干净,象花园似地。天天逛花园,多有福啊,还嫌累?我们想累都不能呢。看我俗气的,见了富人哈腰,商人的德性。但我不能不这样,只有这样,活才好干钱才好要。要不为挣俩钱,谁贴乎谁啊。
妇人脸呱哒沉下来,不屑地说:还干净?就连大门口的石狮子都脏煞,没一点干净地方……。我哑然失笑,记得《红楼梦》中曾有人说过:只有大门口的石狮子干净……在这里,连石狮子都不干净了。但我关心不了这么多,只关心自己的钱,便问妇人老板上哪了,找我什么活?妇人撇撇觜说:谁知道他娘的啥活,屁大的事也找匠人。拉屎唤狗一样随便,匠人是好叫的?我的脸刷一下子惨白很快又彤红了,笑容僵在脸上,看看匠人下贱的,成狗了。但话说回来,要是没匠人干这干那,你们吃屎能赶上热乎的?我忍了忍,什么都没说。
正说着,老枪回来了,腆了鼓鼓的大肚子伸着胖手迎上来说原来是你啊,早知道你写小说的大名,没想也会电工活啊。今天借这事我请你壶酒,咱俩合作合作,我提供素材你写,只要你写好了我这素材,保准一炮出名。我自谦地笑笑说:我会写什么啊,胡编乱造而已。有什么活我干?干完了咱再谈写小说不行?看你急啥急,先屋里坐坐喝水歇歇,不就是按天付钱嘛,我不少你钱,怕啥。
我来到他阔大的客厅里,才知道他房子的真正价值,落地窗前摆着一溜花木盆景和奇石,有榕、梅、黄荆和剑兰富贵兰什么的,都是地道的园艺产品,价值不低,硕大的窗帘是正宗的苏州刺绣,对面红木柜上摆着银灰色三十四英寸彩电组成的家庭影院,一边还有一台舞厅才有的旋转灯和玉石镂空八层的都能转动的绣球,三面墙壁上挂着龙飞凤舞的书法,全是当代名人的,镜面天花板上镶嵌着八只营造气氛的激光灯,整个房间金碧辉煌,高级酒吧似地……他看我入迷的样子,微微笑着说:我这房子怎么样?
看得出来,他得意极了。
要价值有价值,要品味有品味,已经是中产阶级以上的水平了。我由衷地说:行,档次不低。优雅而不俗,是你自己设计的?
他不屑地点点头,掩饰不住一脸的兴奋:咱这穷样子算啥,跟人学而已。出去看看人家,咱该一头撞南墙上。这些玉石、字画人家都有,我根本拿不出手来。我送的玉石有桌面这么大,人家才露笑脸。
我一直想问问民间流传他发家的手段是不是真的,却始终问不出来。
他找我干的活很简单,地下室的照明电不通了,给查查。我开始一个接线盒一个接线盒地解线路,他在一边给我打下手一边交待他的爱情素材供我一炮打响:他肥(富)了以后,陷入了欲望的潮流中,计划搞一百个大姑娘,但到第六十个的时候,遇上了她……(他加重了语气),她没有动人的脸蛋也没有苗条的身段,但有一颗善良的心……
他说的这些我早都听过了。原来民间流传的艳遇故事都是他自己公布的,所以得了老枪的绰号。还有,一百老婆二百奶子——死数,是他创造的歇后语,一次酒席上,镇长问如果一百老婆二百奶子,那么二百老婆多少奶子呢?他算了半天没算出来,歪着头天真地说你们要是喝醉了也算不出来……在座的人轰地笑了。他的钱是怎么来的呢,民间有传说:花肥、钢材、柴油等等双轨制的时候,他靠倒腾内销价批条起家,送礼的时候,怕当官的有顾忌,都是先脱光衣服再打开包往外掏钱,以示不留证据。据说现在连中央里都有他的人,见省部级官员和见老婆一样容易。
他递给我胶布说:你好好写,写出来我找人帮你发表,花钱多少不要紧,题目我取好了:《第六十个女人》,怎么样,绝对吸引人吧?
我恶心地皱起眉问:那么,“他”是怎么致富的?
他靠送礼打天下……你管他怎么富的干啥?他警惕地看看我。
我说不交待他怎么富的,单写他的爱情有什么意义?黄色影碟都是这东西,也没打响不是?
非写不行?那你简单写,我是游走在官场钢丝上的人……他看我还不明白,又进一步说:比如我现在的工作,领黑车过关,要是内部没人,你插翅难飞。但要是给我五十块,就是超载百分之一千,我保你一路顺风,过治理超载超限关卡象过自己的自留地。今晚上,我又答应六十辆车了,再多一辆都不行,关卡上的人也不敢再多挣。钱挣多了不是好事,会把零钱攒成整钱贡献给亲爱的党……
我恍然大悟,很真心地提醒他:你要小心些,各个关卡都挂出大红横幅:严厉打击领车分子,你的路子要堵死了。
哎呀!我说兄弟你真是个书呆子,大傻瓜书呆子!官场上的话你要反着听:不依靠领车分子的“光腚”车要严厉打击,提醒你赶快找领车分子去!打了我们,他们吃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母狗不掉腚,公狗不呲牙是不是?这时候是中国最好的时代,政府搭台我们唱戏,只要有我们,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发生的,四两拨千斤,一分挣一万什么的。我想把我的商业奇迹流芳百世,就看你的了。
老枪的女人悄没声息地下来了,嘲弄地撇撇嘴说:你别听他写什么狗屁电视剧,孩子来信都念不了,还写电视剧?吹牛不上税罢了。哄别人中,哄不了我。在外对小姑娘象饿狼下山回到家当太监。脊梁骨都让人戳断了,扬摆什么?
老枪听了老婆的话,立刻就沉下脸骂:你这个老x,你这个天下第一丑, 我当太监区分人,对你,不靠录相帮忙我就完成不了任务。谁戳我的脊梁骨来?你说!你说出来,我三天就把他的闺女办了,让他戳!现在的大姑娘和当官的一样,没不吃腥的猫,不信试试!连一月照顾你一次的待遇我也取消,叫你守活寡!
我现在还不如守活寡好受,我早晚是让你气死。气死我你就好受了?想你娘的好事,我偏不死……
看看这两口子,三句话上就爆发了战争,我真没料到,只好愣在哪那,不知该劝谁好。一句话说不着,钱可能就黄汤。好在他的老x、 天下第一丑女人马上就垂头丧气地滚了,她根本不敢和他过招。
老枪在一边说,世界上最靠不住的是爱情,最靠得住的是金钱,有金钱就有爱情,没金钱什么都不是自己的……你说是不是?
很快老枪的腰间响起铃声,老枪自嘲地说唤狗器一响,黄金万两,又有被查扣的车主请我喝酒到交通交警那里要车……他被人唤走了。
地下室的灯亮起来后,老枪女人递给我十元钱,他说改天请你酒,这是半天的工钱,你拿着罢。
我看看十元钱,真不想接或接过来扔了,现在匠人的行情是四十元,这算什么呢。我沉了沉,什么都没说,接过来装口袋里。我想起一句俗话:越有越会过,越穷越作索(挥霍);还有“为富不仁”。他大概属于后者。
就在前几天,老枪被公安局的人弄走了,据说和一个省里的大官有关。中央来人弄的这案子,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卒卒。看来,今次老枪哑火是定了。
磨 花 玻 璃
“角缺这么多,根本不能用。要是强用,落款裁一半,画面偏心,可丑死了……”我收起米尺对老曹两口子说:“这玻璃屏风要是不残,还真是好东西。”
我面前两米高的玻璃上是一幅茁壮盛开的牡丹大富贵图,雕刻刷磨,做工精致,色彩逼真。可惜就是残了一角。
老曹歪红木沙发上大嘴一咧说:“那当然。两千五百多元,我亲眼看着俺姐夫付的钱。看看人家城里人,两千多元的玻璃说买就买上了,磕坏了就扔。咱说啥也不舍的买。”
老曹并不老,比我还小,三十来岁,但看上去有四十不少,我在这里私下称他老曹,想必他不会反对。
我说:“你不舍得?看看这房子看看后院那厂子,是买不起的主儿?”
他的房子是刚刚竣工的二层楼,里里外外金碧辉煌,后院是一个服装厂,里面二十来个小姑娘忙忙碌碌的,一幅热火朝天的生产场面。我给老曹后院安装玻璃时,看到一辆大卡车等半头午才装到货。这家产少说也百八十万块,可一年前,老曹还是一个收酒瓶子被人斥来喝去的巡街者。
“要是别人给的,不行就扔了算。这可是俺姐夫给的,割一半就割一半去,反正看的是画不是落款子,你给割割,好歹将就着。你别以为白干,我们给你手工钱的,任你要。”眉清目秀的老曹老婆在一边局高临下地说。
老曹这熊样子,咋就娶了个漂亮老婆?“懒汉占花枝”,俗语准确极了。
我有经验,越是有钱人,越爱提钱的话题,但真付钱的时候,就不知咋着了。漂亮的老曹老婆这样说,我不是很反感,还有些软骨地说:“你们要是真想当屏风,还有行不行,我给割割就是,一分钱不要。”
“也不是买不起,俺姐夫说别看这样子,在乡下也绝对是贵重物。他来要是看不到,心里万一有丁点想法,就不好说话了。”老曹老婆半是和我半是和老曹说。
匠人就是匠人,会瞅门道找窍门,我可惜名人落款的时候,来了灵感,将方角屏风改成圆角,不就避免裁割落款了?这么一说,老曹两口子兴奋起来,说弄好了给你个三五百块花花。
这样的话我一点都不感冒,象没听到,我边卡方(割玻璃数语:以一边为准量九十度角)划线边问:“现在的服装厂挺不好干是不是?你经营的这样兴旺,很不简单哩。是个出色的企业家。”
看我这张嘴,还“出色的企业家”,他收酒瓶子的时候,怎么就看不出企业家才能呢?
老曹正弯腰抬着玻璃板累得呲牙咧嘴,还是得意地说:“什么好干不好干的。说好干很好干,说不好干累死人也干不好,关键是有人。我做出来送到俺姐夫的厂里,连给收货的看都不用,找到俺姐夫签字领钱,价钱我们说了算……”
“要是没钱了,便到厂里预支。别看这些服装还没走,钱早划过来了。厂子难要钱不假,但分谁要,咱去要多少有多少。”老曹老婆抢着说。我发现,老曹两口子特爽快,问一答十,姐夫姐夫地不离嘴边。
看她们两口子的表情,是想让我眼馋的,我果然就眼馋地说:“啧啧,你们真是走运!有贵人扶持,该当你们发家。你姐夫在哪个厂?”
老曹两口子被我的表情感染的很舒服,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老曹老婆抢先说:“是俺的姐夫,他有个吊姐夫也是卖大力的觅汉。俺姐夫在市服装厂当正经理(她加重语气特别强调正经理)。前年,原经理发财高升进市委后接的班,出国比咱出家门都容易,美国、英国……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在外国。”老曹老婆有天生的诉说欲。
“改天咱也跟他出国逛逛,看看外国人是啥活法。”老曹自得地陶醉在美好的暇想中。
据小道消息说,市服装厂已三个月发不出工资来了。我心里一阵阵地难受,想砸玻璃一锤子,那声脆响一准好听,因为我想到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成语。但我还是一丝不苟地沿切线轻轻地敲击,免的玻璃开斜。要是开斜了,怕是不光安装后院的玻璃钱得不到,还要拿钱回(赎)我自己。
好了。在我的巧手下,该报废的磨花玻璃屏风变得比原来还美观了,要不怎么能称匠人呢。
老曹两口子欢天喜地的围着屏风上下左右地端祥,连连叫好,让我坐下喝水,过会儿好好地弄个型号。型号是我们这方官场上的专业术语,意指吃饭标准。老曹老婆真建忘,钱的事忘了说了。
屁股还没坐热,外面就响起小车喇叭声,老曹老婆慌不迭地往外跑,老曹跟着,我愣怔着,不知该象他们样慌张还是稳坐。
一行三人没进院,我便知道是她们姐夫来了,姐夫姐夫叫得很亲切呢。很快,老曹两口子一左一右拥着一位穿皮尔卡旦服装的男人进屋,我起来让座,他似没看到我,便坐我坐的地方了。我居高临下地看着来人油亮的头发和白皙的粉面,感到这张脸是靠酒精养出来的,白里透着腥红。那张脸随意地冲着老曹老婆笑迷迷的,目光中充满期盼。
“你们没扔了呀?”来人看到立在一边的磨花屏风,站起来踱到跟前上下打量,一副拿不准是不是他送那块的表情。
“你送的,我们怎么能扔了呢?”老曹老婆跟过去烂漫地笑道。正在里间泡茶水的老曹闻声出来,附和着姐夫的目光一起欣赏磨花玻璃。
我也凑上去,莫名地跟着笑,恭讳地傻笑。
老曹看一阵子,看姐夫的心不在磨花玻璃上,便又到里间往外端水,他老婆甜甜地说:“改得怎样?刚改好,师傅这不是还没走嘛。你再不来我们就去找你了。”
“哦——”他沉思着慢慢转过头,正眼看看我,目光里有了些许尊重,招呼我到沙发上坐。
老曹端出三杯水来后,便说:“你们先坐着,我到饭店里弄个型号,咱‘大刑伺候’怎样?”
老曹走了,我想和厂长探讨一下企业经营什么的,度过“大刑伺候”前的多余时光,“现在服装行业竞争激烈,厂子的兴衰全靠你这位当家人了。”
“什么兴衰不兴衰,好歹地混着过呗。傻瓜才愿意搞得好。因为你要是成了成功的企业家,特别是成了扭亏能手,那你就靖受累吧,光一个县级市便有的是亏损企业,不等你扭完就累死了。反正永远不能高升。搞垮厂子的,也许还能连升三级。”他调侃着说。
“我听在工厂的人说,厂长不抓质量之日,就是厂子走下坡路之日。你有没有这个体会?”我没听出他的不耐烦,还正经地问。
“哟,你怎么象记者一样?一个老百姓别管一些闲事,挣好自己的钱就行了。厂子好不好与你何干?”他这样说着,目光却在老曹老婆脸上逡巡,亲切而随意冲她说:“刚刚考察过巴西,逛了一个月的景,所以没时间过来。企业可能要改制,趁我还说了算,你们抓紧生产,能赚就赚……”
老曹老婆脸也极力地往他面前送,似乎他的目光是温柔的小手,挠的很舒服一样。
我脸红红的,再也问不出来。我知道该走了,型号是他们的,快乐也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果然,老曹老婆听我说走,连声挽留的话都没说,站起来端着送客的架式。
我刚出门,发现老曹正迅速地躲进厕所里,免的留不是,不留也不是。看看,看看,我说啥来,已经没用的人,钱的事黄了,型号也不型号了,巴不得我爽滚爽利索。听到身后的铝合金门迫不及待地闭上,我顿感恢溜溜的,只好狠狠地剜了老曹门前的宝马车两眼,算是解气,心想:老曹这姨拉杆子,饭店里的小姑娘再美也比不上搂小姨子能满足自尊心,一年送给她百八十万,光明正大地搞,老曹还当成天神伺候着,这好事除了中国,还能上哪找去?
老 唐 徒 弟
老唐徒弟打电话,要我拉着下水管子去给按装上。我说光管卖不管安装,这是建筑匠人的活,你找他们去。
你妈嘎x的,什么老同学?同学个吊!这么点面子没有,看我怎么办你。
这事他说过好几次了。平房顶上泄水的管子本来是建筑工垒墙的时候顺便垒上管卡固定住,但他不知忙什么,没备好也就安不上。现在再安装,要用电锤什么的工具,这玩艺上哪借?又耽误工夫,我没答应他。
老唐徒弟是从他绰号演变过来的,真名朱武文。我们在高中时,他有心没脑子,人特直率,话不想想就说,干了的事说能,干不了的事也说能,没不能的事,用庄户人的话说是能吹能啦能谎事,便得了猪悟能的绰号。他当村书记以后,敢拿他取乐子的同级干部、乡镇干部遵称他老唐徒弟,意思是唐僧的徒弟,好听却更损。老唐徒弟悟能这些年,职业换了又换:赶马车,马蹄夹铁路轨缝里拔不出来,被火车碾了还没敢索赔;开拖拉机往石灰窑上送石头,人家是起早贪黑躲着查车的部门,税费不交,钱不少挣,他是早不干晚不干,查车的上班他上班,常常被查扣,一扣两三天。多亏他还有些本事,不花一分钱开回来。别说不要他的钱,就是每月给他三五百也富不了;还上山开过石头;到人市上出租劳力,等等。这期间当过两次村书记。前一次当五年,当的不是很好,但比干别的还顺手,就是大吃大喝给村里拉下好几十万的空子遇上运动被撤下来。因村里穷没人愿当,他干什么都不行,就是当官行。所以,两年后又当上了村书记,到现在八年了,还干得有滋味,将一个不死不活的村弄得不活不死,村民都恨得要死,却就是弄不下他来。老百姓私下里传说:老唐徒弟一天没二百元下不来一天,死吃死喝不偿命。
农民无论干什么职业,干一辈子的功绩是倾其积蓄建一座和积蓄相适应的房子,他当村官才几年,也建起房子来了,很不简单呢。
妈嘎x,你来不来吧?不来,你的钱咱就吹灯拔腊为同学我作贡献了。
我一听,急了,忙答应这就过去这就过去。这妈嘎 x 的同学建房还赊了我一千多元钱的建筑材料呢。他心直,说了就做。这我知道。瞧我也妈嘎x地骂起来。 现在的村干部都跟着新来的镇书记学会这么骂人了。别说,这样骂,就象日本人的八嘎,挺解气的。
你可不许走。没人给我打下手,我上来下去爬梯子,累煞我也干不出活来。你要是中午不喝酒,我便过去。
他说不走不走,我给你打下手递东西还不行?
午饭后我拉着水管子到老唐徒弟的家,都深秋了,他虽黄脸穿戴却鲜艳的老婆还自在地睡午觉,被她婆婆喊起来睡眼朦胧地出去找老唐徒弟。好久,她怨气十足地回来了,骂不绝口地说:谁知道他们死哪个饭店去了?快中午的时候还在村委摔扑克,我纳闷,也许今中午不灌辣尿了。村长家会计家我都去过,也没在家。我不知道他想怎么干活,你不就改天再来?
你的工夫不值钱,可我们的工夫欠缺呢,我和朱武文是老同学才过来给安装上,要不谁哄他玩儿。你去扛梯拿家什,我自己装,电锤是租来的,我也是出租劳力,当大书记有的是钱……我这是准备要工钱的暗示。
同学还要钱,你好意思的你?
穷人家我不好意思要钱,对当官的富人我再不要钱就是小看人家是不是?我调侃道。
官娘子本来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但知道了老猪的官娘子腐化,我不耐烦点点头,她便小跑一样走了,留下我爬上爬下地拉线定位打眼,掉地上一点点东西也得上下一趟,我边干边暗骂老猪不是东西。这期间,有两位村民过来找老唐徒弟,一个是房子被一场大雨淋得快倒了,一个月了怎么还不给划宅基地?务必请他去看看房子;另一个不肯说,只是说请他到派出所办点事。
半下午的时候,老唐徒弟一扭一晃地回来了,乜斜着一双无神的醉眼骂上了:妈嘎x的你,老子叫你好几次,为什么不过来?
我这时根本不敢呛他的毛,陪着小心说:咱老同学一回,我能不过来吗,这不别人的活不干也先给咱干,干完了你可得弄个型号伺候伺候老同学。你又在什么地方喝的?老同学天天生猛海鲜吃着,也不照顾照顾咱这小百姓。
我照顾你个吊!还没照顾我的呢。他妈嘎x的,狗日的不到中午不来, 来到混吃混喝,让老百姓戳我的脊梁骨。纯是些混混儿……
我说你不会不伺候?
不伺候行吗?除非你不想干了,就倒背着手撒尿——甭服(扶)它。不干这个了,能干什么?老子又干不了别的。这叫喂饱上级,该死不死;上级喂饱,工作最好;贴乎村民,越混越贫……他说着脸色阴下来,但很快又灿烂地笑说,今中午猪头儿(朱镇长)选了个好饭店,把陪酒的小娘们儿好闹,喝一杯酒她脱一件衣服,三杯两杯就脱成了个剥萝卜。啧啧!那个白……
他说的我心里酸酸地,但还得附和他说,啧啧,你们真行。要是没酒量的,想看也不能呢。
啥酒量不酒量。那些浪货总有办法扣索小钱儿……
老唐徒弟正说着,忙闭了嘴,原来是有人进了院。来人屁股上挂着电工兜,小心地递上一根烟卷子,还没忘了扔给我一根,陪着小心说:好几户村民仨月没缴电费了,总是借村委欠他钱的事发赖,这事还得你解决……收不上电费来,站(农电站)上扣我的工资。我一月三百多块,实在不够扣的。
电的事也找我啊?你们是垂直领导,我们管不着不是,这样的事你别找我,你不会给他们停电……悟能又乜斜起眼沉下脸来。
给停过。他们见了我就连撕巴带打的,我还敢来吗?……这事还得你出面协调。我来这村里干,还得靠你领导是不是?
近年来,农电管理改革成果之一是,取消村电工,从中选拔招聘到农电站上班,再派到各村管理农民用电,杜绝了村干部用电不缴费现象,村民都以为电工算错帐捡便宜了,悄悄地说自从换了电工,电钱缴得少了……
老唐徒弟脸色缓和下来,我不是不给你管。这事成了你们自己的事,我就没法管了。那些户拿芝麻粒子垫腚,想赖钱就是,你甭听他们的,还都该村里的,怎么成了村里该他的。都是他妈嘎x地胡说八道!我和村委里他们商量商量, 去做做工作,让他们把电费缴上,行不行?
行是行……就是多长时间呢,长了我可真垫不起,这个月我可能就领不到工资了,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电工沉吟着说,看看悟能不屑提的神色,慢慢地走了。 悟能望着他的背影,狠狠地骂道,你妈嘎x的,发不到工资活该, 老婆孩子该我啥事的!这个傻包货,来管我们村一个月了,我还不知道是谁哩。你到我门上走走,就是空着手,眼里也是有我。你眼里没我,我眼里也没你!你就等着吧。
我世俗地点点头说,这电工真不开窍不假,铁公鸡一样,哪能不碰壁?
我们刚要干,刚才来找过他的那人又急匆匆来了,将他拉到一边小声说,你是上哪?我找不到你,俺的侄儿……事……,豁上十万块……
这种事,你…先……闺女的爷娘没……再找公……要不,谁敢办?
来人顿开茅塞的样子走了。他立刻就神秘地和我说, 这个狗东西的侄儿终于出事了,强j*一个小姑娘,想豁上十万买出来。我这就和他去,晚上你到村东头饭店里吃饭,我就不陪你了。老同学你多谅解点。他说着走了。
由于我一个人,上上下下,一直到天擦黑,才将五根管子按装上。
就是这晚,我和奉悟能命来陪我的一位高中同学,为了将一捆啤酒报销,喝到十一点,甚至化拳行令,直喝得东倒西歪,但到底没喝完,剩了一瓶半,不过都打开,要不也是便宜饭店里。咱小老百姓好容易吃次公款饭,腐败一回,醉了不枉枉。你什么时候还来给老猪干活,我再过来。老同学舌头发直却解气地说。
后来,和唐僧徒弟算帐的时候,他很痛快,任我算工钱,他说我没钱不假,但你挣俩钱不容易是不是?这很让我感动。我问那案子怎么样了?他说早没吊事了。八万也没花上,就搞掂了姑娘爷娘和公安部门,真让妈嘎x的狗东西赚了。
刘 衙 门
这是一幢刚刚砌好主体的楼房,我独自一人在二楼闷闷地往砖墙上顺线,心里佩服着电线的质量。所谓顺线,就是予埋线,先设计好电路,用切割机在墙上开沟,将主线支线固定在沟里,以后建筑队处理墙皮的时候埋入墙中,房子完工后我再来连接墙壁开关,才完工算帐。这法子好是好,要是线质量不标准,坏了没法换。说实话,布五年线了,还从没经手过这么好的线,线芯粗且柔软,不是铁丝镀铜的那种或者搀铁成分的那种,百分之百纯铜;绝缘层柔韧结实,抗拉性强。大概这就是国标线了。国标线不是不好买,是老百姓不舍得买,三倍钱还多,再好也是埋墙里看不到,不如省下钱买花里胡哨的瓷砖贴屋脸上装门面。有粉搓脸上,老百姓就是这样。可怜的老百姓。
正感叹着,男主人刘雅敏红润的脸荡漾着春风上来了,他的五官紧凑地挤在一张宽大的脸中央,冲我笑的时候更显拥挤,腮上的肉都横起来了。相书上说一脸横肉的人不是东西,我却觉得他人还不错,他关切地地说:李师傅喝口水歇歇再干,列宁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嘛。
我笑笑,没停手里的活。这是包工活,干八十天也是挣那俩钱儿,不快干还行。后来他一再劝我歇歇,我便说干活又不耽误和你说话,你有什么话说就是,我听着呢。今中午在什么地方喝得这样痛快?
淫都(银都)酒店。朋友到饭店搞鸡,被派出所的查到,要罚他五千块,我出面叫所里罚一千块了了事,他回报我。俩人喝三捆啤酒,还顺便办了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可真是漂亮死了,真过瘾。你到饭店搞过鸡没有?想不想去,想去的话,我领着你,三四个济你挑,三十元钱一点都不吃亏。他说到这里,舌头不自觉地探到口外舔着紧凑的鼻子尖,很快又麻利地刷了嘴唇一圈缩回去,一副搀得不行的样子。
我老实地说:我没去过。我不是不能去,就是不想去。女人和饭一样,吃长了什么样的好饭也会腻,明白这道理,心就静了。
胡说八道!你守女人装正经也就罢了,守着男人也装啊,男人还不知道男人的心?恨不能看到一个搞一个。你说实话想不想?
我不领他的情,他竟恼了。 我脸红红地说:说实话是想。天下乌鸦一般黑,不能出我这白乌鸦是不是。
他这才笑着摇晃着头地说:这才是正人君子!
原来正人君子也可以这样做,大概我今辈子是做不成正人君子了。我差开话题说:你买的电线真不错,怎么舍得本钱呢?
啥本钱不本钱的。一分钱没花……他舌头尖左右地舔着嘴角说,镇书记派人给送过来的,粗的细的十好几盘,还有三十套进口的日光灯、组合装饰灯、电扇什么的,两座楼也用不完。你给人家干活,给我卖了怎么样?
我犹豫道,这样好的线价钱高,怕是没人肯要。
给钱就卖还没要的?反正我又没花钱,卖一元白拾一元。你给我卖了,我不会亏待你的。我姨表哥也要建二层楼,他有的是钱,我给你联系联系,工钱任你要,怎么样?
别说,他还是个热心肠,我心里有些感动,答应瞅机会给卖了。不过我还疑惑,镇书记为啥给你送这个?
为啥?还不是冲着我二哥来的,我二哥专管他上司的上司,好容易有个花钱的茬口,能不好好地表现表现?用他的话说是曲线救国。他口气很是不屑但又很自豪。我大哥在省里工作,有的是人想巴结他,管咱派出所就象老太太擤鼻涕——把里攥。他回家,县里都来车接他去住宾馆……
原来如此。
等建筑队处理房子的时候,一位刘雅敏村的人告诉我,这是个花花公子,没什么吊钱,多亏他俩哥哥。他母亲说,建就建楼房,千万别弄一般房子给咱家丢脸,钱算我的。结果,俩儿子家走一遭,弄来十八九万,没花他一分钱,楼房便起来了。真是家有官差,钱财自来。他有人护着,可是横,没人敢惹,人称刘衙门,村里没和他共事的,你可要小心些,活儿不好干。
他人不是挺好嘛,怎么不好干了?想罢,我笑笑,什么都没说。
刘家楼房的照明线是我最得意的一件作品,按照他诉说城里房子的方式琢磨着设计的,方便又实用,大门口和客厅、客厅和所有卧室的灯都是双控,两处的开关单独用又可互用,象遥控一样方便。虽然费了我十好几天时间,费用没加一文,却高兴,他说过多次要请人来参观,以便为我扬名。
开关、插座、灯具快安装完毕的时候,他又一脸红彤彤的神色站在我面前笑,今中午又办了一个十五六的,是[ch*]女。怎么样?够过瘾的了。我还想叫你过去,又怕耽误你的活。以后有了好事我一定叫你。他的舌头又在狗样舔鼻子尖刷嘴角了。
我心里一阵阵犯拧,又怕他说我不是正人君子,便说有好事你还会想到我?有活想到我就不错。现在的姑娘真可以,好事都让你遇上了。
他恨恨地说熊女人没好东西,干饭店哪有不当鸡的,装什么正经?你一强她就软了。替老板培训了一棵摇钱树,他屁也不敢放,说不定还偷着乐呢。
我回头看,他一手摸着脖子一手打着响亮的啡子掩饰什么,眼里闪烁着惊悸的目光,象刚刚遭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抢劫。安得怎么样了?好好干,干完了和你算账,再给你介绍几家,你就好好地赚吧。
我冲他笑笑,以示领情,却忽然发现他脖子上有抓伤。
所有房间的灯都亮起来以后,他醉意似乎更浓了,小眼半睁半眯地说李师傅,你歇歇,我练练气功你看看。你看不出?我练过好几年,砍个砖你看看,给我选个结实的砖……他看我光笑不动手,便亲自拿来一个砖给我检验,是不是结实。
我看到,砖暗红中透出幽黑的亮光,是内燃过度的那种,确实结实。我以为他说着玩,便说我看够呛,你砍开了我也砍开……
他一听,爽快地说,好!这可是你说的,我砍开了看你的。他说着,使劲紧紧腰带,蹲起马步,两手慢慢地舞动,青筋暴出,蓄满力量的样子。忽然他长长地松口气,收起架子,若无其事起来。不一会儿他穿戴鲜艳的老婆上来了,看看我又看看他,狠狠地骂操你的臭娘,喝上点辣尿就不知姓啥好,小心烂下爪子来,看看谁受罪。他嘿嘿地笑,一副温驯的样子。我赶忙摸起电工刀,发生什么事与我无关的神情。她老婆各房间试了试开关,满意地点点头离开了。我心中遗憾,一场热闹让她给搅了。
没想,他又做出马步架式开始运气。我马上调整到看戏的心态等待开演。他一手捏砖一手刀样虚砍几下,然后重重地砍下去,砖只是晃晃,没一半落地的响声,第二刀,还很完整。他火了,很很地骂着,用砖朝额头碰两碰,额头便有血渗出来。然后砖支膝盖上,手剁菜一样砍。
看到这劲头,我害怕起来,后悔不该激他,街上的青痞都有这副德性,忙说你别砍了,我信我信你会气功。
他不听,嘴里嗨嗨地吼着,到底把砖砍开了,得意地捏着半截砖朝我晃晃,我什么都不说,忙固定最后的几个开关。
到他客居的家,该算帐付钱时候,他脸阴起来,眯上眼睛慢慢地说:李师傅,是不是有个地方给我干坏了?
我吃一惊,不知什么地方干坏了,但还是若无其事地说我没干坏了哪里吧?
没干坏哪里?一层厨房的灯怎么偏了中心三十公分?
原来是这样,我放心了,笑笑说,正好一截下线管这么长,能将就着用,省的再浪费,就给用上了。厨房又不是客厅,偏一点有什么。
有什么?我又不是没材料,用得着你给我省了。我这么好的楼,你给弄上这毛病,你说怎么办吧?墙面不平整,我扣了建筑队五千元。
我脸惨白起来,不甘心地求助他老婆,嫂子,你看看俺哥哥多会开玩笑,这么点小事也计较。我也不对,少要二十元表示表示行不行?
二十元?一座楼二十万多,你给种下这毛病,俺心里一辈子不踏实,二十元能换来?说好的干完二百元,没说管饭,你吃了俺半月饭,多少钱?不叫你拿钱就让付你了,还说啥?
了不得,女人比男人还凶。我神情象吃了屎,但还是不甘心地说:你不是托我卖线吗,我帮帮你怎么样?
嘿嘿,谢谢你的好意,线我早卖给别人了,下辈子吧。要不你就去告我,告不给你钱,县、市、省都行,我奉陪到底。他冷冷地笑着,手又象砍砖那样扬着,我害怕了,自任倒霉地说好好,咱兄弟们谁跟谁,不就二百元嘛,交个朋友,值!我又不是穷不起了。我潇洒地站起身,掩饰着心中的懊恼,准备体面地撤离。有匠人传授说:对不江湖的人,暗地里把线给弄得似断似不断,用不多久,就有他好看的了,刨墙皮吧。这招很损也很解气,我倒想用用,可惜没机会了。他很高明。
他看我这模样,又开心地说,我姨表哥的房子要动工了,也是二层楼。你敢不敢去干?他有的是钱,你多要个百八十元没问题。他在村里也是个茬子,跺跺村北头,村南头就哆嗦……
我冷冷地回答他:他是茬子不是茬子我不在乎,想不掏钱光明正大地说,别干完活找芝麻粒子赖钱,我白干也乐意。怕就怕说的比唱的好听,除了坑人还是坑人。
这时我发现刘雅民的脸红过之后又黄了。
忽然,门被推开,拥进一屋公安干警,麻利地扭住了刘雅敏。刘雅敏英勇地挣扎着说好,打了我两下我想着。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一人用手枪点着他的头顶一字字说:我知道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端了一个有背景的强盗窝,才被贬到这里来干所长的,再端了你,看看还能往哪贬。今中午和你一起强j*幼女的是谁?快说!你再动一动,我就开枪,这是正当防卫,你死了白死,明白不明白?
这回轮到刘雅敏吃屎了,一动不动地垂下头,他老婆也瘫地上抖成一团。
恶有恶报,痛快!
但不久我便见到他的身影,依旧杀贫济富,解恶倒悬,活得很滋润很滋润。
大年初一中午,电话响了,是刘雅民急促的哀告声:坏了坏了,他妈的电早不坏晚不坏,单单大年夜坏了,保安器直跳,怎么都送不住电,我们摸黑过的年,可丢死人了。我请电工来查半头午了,查不出毛病。电工说谁顺的线谁熟(电工在踢皮球),只有请你了,我坐高级轿车接你行不行?我大哥、二哥的车都在家……
好!人不报天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我知道,这是小毛病,打开接线盒跑跑潮汽就好。但我说:谢谢,不过我这人天生穷命,坐轿车头晕。线的毛病不大,只要把线全下刨下来就能治。要不,下雨阴天你就不闷不闲了。你俩哥哥有权,有的是人盼着你家出点孬事,好表现表现。我?嘿嘿,下辈子一定帮你……
煤 倒
朋友是个大煤倒,联系着十来辆车各处送煤,挣没有数的钱,并开导我干,煤源没问题质量有保证,每吨赚二十元,一车就是五百元,为何不干。我想到邻居说所在的镇造纸股份公司要为二十多职工一人发一吨取暖煤作福利,经不住钱的诱惑,便上了贼船。
我找到造纸股份公司的厂部,发现一长溜办公室排开去:经理办、副经理办、副经理办、副经理办、秘书办、厂部办,有一个副经理办开着门,我推门进去,发现一人毕恭毕敬地站腥红华丽又宽大的老板桌前,老板桌上醒目地摞放着两只穿洁白袜子的大脚丫,原来是老板桌后的人仰在老板椅上,怕脚放桌下人看不到或不好休息脚,才展览样放桌上。那人悠然自得地抽烟听站着的人回话:我知道我知道,他狗日的再装傻,我立刻否了他,另换一个……仰躺着的经理微笑着点头说对对对,就这样,看傻x还傻不傻,都什么社会了?站着的人唯唯喏喏地走了, 刘副经理独自点上烟卷子,连朝我让让的意识都没有,我脸红了,后悔连起码的礼节都疏忽掉,我局促不安起来。刘经理双脚缓缓地挪下桌,把目光转到我这边,似乎才看到我。我坐沙发上说了自己的来意,他慢慢地说是打算买煤不假,要多少、要什么样的还得请示张老板,他不说话谁也没法说。
到哪里找他?镇上。他轻易不来公司里,都是遥控指挥。刘副经理说。
造纸股份公司的经理由镇纪检书记兼任,即当官又经商。这样也有好处,前年造纸原料——麦稂紧缺,全镇大小干部、村民组长的中心工作是查堵外来收购车辆,督促农民完成每人一吨的任务,村里为此制订了奖励措施:送一吨麦稂奖义务工十个,钱补贴到市场价水平。村干部都不敢接电话了,拿起来就是截止昨晚任务指标差多少全年分扣了多少的通知。既使是全镇人民总动员,镇造纸厂只吃个半饱,镇外私人的造纸厂原料垛成山吃不了。尽管如此,市报企业风采专栏上还赞扬镇造纸厂是利税大户,一年五十万。看看公司象赶集一样的讨债人流,原料款才发到去年十二月的,怎么也不象有五十万元的利税。既使是真的,也不够全镇人民集资四千万的利息。看看,说这些废话干啥,要我的煤就行。我专门到镇上找到张书记张经理,说明来意,张书记张经理痛快地说:可以。我们刚有这个打算,你就来了,想睡觉送个枕头来,很好嘛。煤标准是一要好二要便宜。我给刘经理他们打个招呼,具体事你和他们谈怎样?
张书记张经理挺痛快,和刘经理谈的时候,他说你先带煤来看看,没见煤怎么谈?煤的质量一定要好,这是关键的一条,公司发福利不能弄孬货糊弄职工。我知道话是这么讲,邻居喝的福利茶包装华丽高档,却象马粪一样,没有茶味,不敢拿出来给人喝,怕被笑话。但我还是要求朋友一定要弄好煤,别一锤子买卖就完。我领煤车开到造纸厂,刘经理围着车转看煤,我在后面说煤火头如何好如何结实如何没臭(硫)煤,他不置可否地颠着煤块沉思。我本着少挣即安的原则,一吨加十元报价,刘经理说,煤好象是不错,不过三百五十元一吨,听价格就不行,这么贱还有好煤?你再拉车好煤过来我们谈怎样?
乖乖,还有嫌贱的?还是第一次遇上嫌贱的。这价和市场三百八比,当然不高。不高并不是煤不好,而是我这煤倒赚得少。朋友听我说空口白牙和经理谈买卖,笑着说哪有你这样做买卖的?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告诉你,花不着自己的钱。
我只好趁夜晚到刘经理家。刘象没看我手里提的东西,慢言馒语地请我坐,他媳妇给我端水的时候客气道:来玩玩挺好,提什么东西,家里很多都吃不了呢。我一听坏了,人家不稀罕礼物,忙欠身说象空手一样,不成敬意。好在他的孙子很及时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掏出两张四伟人头塞到他小手里,要他拿着买糖吃。小孩不见外,并不听爷爷的劝阻,接过去蹦跳着走了,我的心也平静下来。刘说你一来我就知道是为煤的事,这个好说,只要真是好煤,一分钱一分货,不要不敢要价钱。不过我自己说了不算,还要和柳、王两位副经理商量商量,张经理不在,我们伙计们都是商量着来,互相给面子是不是……
他这样说,我慌然大悟。看看,工作一到家,话立刻就说得贴己,路指得清楚,这买卖还有不成之理?以后的几天中,我分头走访了柳王两位经理,都答应得痛快。
煤车又来的时候,我到公司办公室,正巧柳经理要出门,见到我便直截了当地问来煤了?我说煤比上次那车还好,价钱自然高,少了三百八十元人家不卖。心里却说,别看涨这么多,我还没多少赚头了,但也不能超过市场价呀,超了让人家怎么交待。他说贵是不贵,王主任你去看看煤怎么样,又和我说有急事要出门,你和王主任谈……说着就走了。王主任便公事公办的表情出去看煤,到了车前掂着煤左右端祥,并负责地拿了些到火房里去烧。煤是好煤,又早做工作了,我心里有底,并不在乎烧得结果,安心地坐办公室的空调前吹凉风。不一会儿,老王回来,很负责地说煤还是好煤,火苗子挺高,就是散炉。散炉的煤有个大毛病,时间长了炉子不透气,非得另点火不行……他接着又说这车是不行了,你以后甭领车来,先提样品过来烧烧,让领导看看,领导不在不要紧,我是坐长庄的,会回报给领导的。你来好几次了,都没成,我知道,你和车上没法交待。他心里象明镜一样清楚,说得也是实话,上一车我就和车上说了许多好话,这一车,还真不好和朋友及车上说。
我沮丧着走出公司大院,和在车里等待的大煤倒也就是我朋友说你先把车领别地方卸吧,这车又黄了。朋友说你就别疼钱了,要不打点周到,有一个戴点纱帽翅(官翎)的人在里面搅,你的买卖就做不成,不信试试。以后有十分的把握了再让我领车,你刚和公家部门打交道,嫩了点,我不怪你。他和车上说一阵子,车闷哧闷哧地开走了。二十多吨煤累的车发动机象喘不过气的哮喘老头。
以后的日子,我又到公司几次,都是主任接待我,和善地问我还没来煤,我没做他的工作,有话也不想和他说,便说煤很紧张,来不了。问到刘、柳、王经理,他说成天不见人影,都忙。为保住厂子,镇书记和张经理跑省市县政府,疏通环保部门,哪怕附近农民喝酱油。三位小经理也颠得不见影子,再不抓紧,眼看又是中秋节,你找谁去?……他这样一说,我还真急,这买卖做不行,不做更不行。花七八百元,我不赔狠了?尤其看到刘经理不象王说的那样忙,知道是有窍,在大煤倒的点拨下,朝王主任和管财务的王做工作,要不啊,以后要钱也是个大难题,弄不好会拖月亮地里,那样,你就慢慢跑公司上班吧。不光煤找不到,连北也找不到。那晚王主任送我出门的时候,很知己地说,看看上下左右,都长着三只手抓钱。老不姓看不到心不烦,就咱这不大不小的人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没人点划。为啥都热衷发实物福利,不就图蹭点饭渣子吃。你这样信任我,我一定帮你将买卖做成做好。
要不是一次次吃挤地瓜蛋,挤的我没脾气,爱谁谁。怎么就成了我信任他?那样,我信任公司的人多了。我糊涂起来,信任也太他妈不值钱了。
再次提着煤样品来到公司,这次做过工作的全在,都热情地接着我。试煤的时候,我心里却紧张起来,煤比以前的次,还得多要钱,要不怎么从区区二十吨煤里找补一千多元?王主任试煤回来说,行,煤真是好煤,蓝火苗子一窜老高,没有臭味也很结实,职工保准满意。我心中来不及暗笑,说了价钱:四百三,随着煤旺季的到来,十来天前就开始涨钱了。
刘经理笑呵呵地问王主任,煤的价钱是不低,比市场煤高四五十元,你看煤值不值这价?
王主任郑重地说我看值,热量不低于八千大卡……他用了一个专业术语(不过据我所知,世界上还没有这样高热量的煤)。
大家开始笑起来,纷纷说一分钱一分货嘛,今年就便宜便宜职工吧。但不多花钱,俗话说贪贱买穷人,省钱买瘸驴……越贵越省钱。
他们这样说,我吊到嗓子眼的心落回肚子里。
刘经理说:我瞅空到镇政府向张老板汇报汇报,再通知你把煤进过来行不行?
一天没有通知,两天没等到通知,三天、四天……第八天上,我等不及了,打电话问刘经理,刘在电话里不紧不慢地笑着说:坏了,张经理说进煤的事先缓一缓,有人正和他联系着一种煤,改天送过样品来让我们烧烧看, 咱们只好等等看了。 我拿着话筒,禁不住呜呼起来,我怎么就疏忽了张经理呢? 怪不得公司的人议论:娘死了,老婆收到两万多块孝头钱,坏事一到官身上准变好事,祸兮福所依……对送麦稂的农民应网开一面,甭远远道道地拿着单子跑政府签字再回来领钱。送三十元礼要三千元料款,很划算的事,但农民心胸窄,疼血汗钱,会吆喝的土地爷爷都知道,多难听?话说回来,不签字了,三十五十的小收入肯定没有……你们光看到鱼喝水看不到鱼尿尿,他万儿八千往外送红包你知道?要不,谁保他?大人物缺大钱,小人物缺小钱……原来张书记张经理大钱、小钱都缺,当初他说得多好啊,一要好二要便宜,无欲则刚的口气。我冷冷地一笑,宁愿一千多块扔老鼠洞里,也不给你的存单上添数字。老子不做煤倒了!
朋友听说我放弃了这笔生意,可惜地说:你呀,二十四拜都拜了,还差那一哆嗦。
后来,遇上给镇造纸股份公司供煤的新煤倒,我挪喻说那样的矸石煤五百元一吨,你赚大了。他指天划地切齿兮兮地说你是过来人,也和常人一样啊?孙子才赚大了!
十 等 人
谣云:十等人是教员,海参鲍鱼认不全。
根据电话交待,我找到一处砌好主体的民房,不免大失所望:房子结构陈旧简单,卧室没有,客厅没有,卫生间、厨房就更没有了,只有几堵山墙将房子分成直胡同一样的五大间,一看就知道是没钱的的那种,失望之余,心里暗暗地根据刚才的考察算计该房子能挣多少钱,以什么方式挣。是免费下线(给个甜头吃)多收材料费呢还是收下线费少要材料费,按常规说,这房子电工材料价钱低不下三百块来。总之不能减少我的收入为原则。这方有位下岗电工专门和房主说是免费下线,许多人信以为真,纷纷请他干活。要知道,这两种方式和猴子的朝三暮四没什么区别,匠人不是活雷锋,凭良心为人民币服务就不错了。人民可要擦得眼睛雪亮,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四处表扬人家学雷锋。
我正在算计,一位满脸沧桑却麻利精神的村妇恭恭敬敬地问明我是来给她房子下线的以后,边让我到屋里歇歇边小跑着走了,一会儿就捧着茶杯茶壶过来,并不听我不渴的解释沏上茶水端过来,我不忍心拂她一片好心,接茶杯的时候发现她一只手很不自然地放在背后。
我问她男人干什么去了,她答在学校里还没回来,也该回来了,大概又是加班。这些年不知是咋了,不让干什么,什么偏偏干得火热。减轻学生负担的喊声震天响,咋就越喊越重了。
匠人的时间就是金钱,我也不例外,坐等李老师回家的时候感到很心疼,先干着再说,开始往墙上割沟槽。我站梯上干活,下面的村妇便扎实地扶着梯子,十二分的小心,还一个劲嘱咐我当心,磕磕碰碰你自己先受疼不是?我心里一阵感动,还从没哪个主家这样关心过我们做匠人的。后来她气喘兮兮的公公也过来使出十二分力气给我扶梯子,更证明这家人确实待人不错,这是我做匠人以来受到的最尊重的礼遇了。
我请嫂子帮我往管子里穿线的时候,她伸出那只时躲时藏手给我看,很不好意思地说您看看我这只手,帮着匠人拆模板,扎进一根小木刺,都四五天了,看化脓化的,不拿东西都一掘掘地疼,不知道还以为是袖着手看你的热闹。
我抬眼望去,她小心翼翼擎在胸前的右手有一半胖得紫黑透亮,皮肤一丝褶皱没有,象一层薄薄的要胀开的油膜,拇指和食指象两个刚出土的紫萝卜,手掌心一个钉子大小的洞汨汨地流着粘稠的脓水。我看到这,头皮发炸,心惊肉跳,一丝丝凉气从心底涌出,不由地打个寒颤。我说感染成这样子你怎么不看医生……?我还想说要是成了败血症可是要人命的,但我想人家有当老师的男人,未必不懂得感染、败血,用得着我说废话?便什么都没说。
不要紧的。我皮条子好,从不用看医生,靠靠就好的。她这样说,我更不能说什么了,只好独自顺线,那扶梯的老者便一直默默地站在梯旁,一副随时给我帮助的架式,我有些于心不忍,让他去歇着,他不,说你爬得这样高,没个扶梯的还行。
就是这一天,我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匠人境遇。在我的三年匠人生涯中,真正享受到匠人最佳礼遇的是在李老师家,待遇最差的也是在李老师家。吃午饭的时候,我一看桌上的菜,眉头皱了皱,转而又想笑:一碗熬白菜,一碗熬豆腐,白菜切得本来就细,熬得火候又足,象白菜泥一样。熬豆腐不如说是豆腐汤,隐约看得见水底里有豆腐,却不见星点油花。滋味呢,吃到里比煽我两耳光还难受。看看另张桌上的公公和儿媳,守着一碗白菜泥却吃得香甜,吃大鱼大肉胃口发腻的人们不妨看看她们吃饭,一准食欲大开。我只得硬着头皮往下咽,匠人嘛,踩百家门,什么样的家庭也会遇上,不足为奇。
下午,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外面初冬的风结实起来,一位戴深度近视眼镜的汉子在屋前仔细地支车子,虽然我不认识,看举止猜到这是李老师。果然是李老师,十分恭敬称我李师傅,我来晚了让你受累,不好意思。我说这有什么,嫂子和大爷帮着我是一样,天这样冷,还往家跑干什么?知道你一定来,我即忙着上班又要检查学生的缴钱单子,走不开,只好干着急了。李师傅多原谅点。
他无意中说到目前最热门的话题,我一下来兴趣了,刺喇喇地说:你们老师也真是够好人呛的,家长缴不上集资提留关你们老师啥事,非得在班上请孩子起立丢人干啥?起立三次便赶回家更损人,伤的孩子不敢见人了……,拿着农民负担卡理论理论,一年该徼的不该缴的都在卡上记着,开春便一分不欠地缴上了,凭哪一条再集资的?家长是不上访,一上访你们就看不见了。《焦点访谈》就乐意爆这样的光,惹的是苍蝇,没麻烦还挺替百姓出气。
他刷地红了脸,象腼胼的大姑娘,苦笑说;这有什么法子。以前都是说,谁负责的学生缴不上钱谁先回家歇几天。现在说,谁的学生缴不上钱,谁就家走甭回来了,教师剩余的多呢……开春时基金会垮台每个教师集资五千,集不上来还不如今次绝。全镇的老师一直到新世纪前发一百四十元的民办教师工资,多亏新世纪来临,一刀切全成公办,工资提到六百多,虽然还一直发一百四,但老师终于成为债主,早晚得发下来。好歹熬出了头,谁想再跌泥窝里?所以不得不昧着心逼学生。教委也是有教委的难处,舍身处地地想,不这样也不行,政府从《焦点访谈》学到一个好方法。唉……!他说着长长地叹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问,不能现在还发一百四十元的工资?上有老下有小,你们怎么过日子?
可不这么怎么着?日子说难过很难过,说好过也好过得很,省细着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不,房子也盖起来了……
他这边说,那边的妻子悄然躲一边去,用一只好手抹眼睛,一会儿就湿漉漉的。我装没看到的,心中却惨兮兮的想流泪,不由地改变下线方式,将原先略去的双控灯线添上。我争取用最少的材料去构成方便又实用照明系统,使李老师的房子成为我最得意的作品。晚上,李老师执意挽留我吃饭,我说什么也不能吃他牢饭一样的饭,他很没面子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你不吃饭我真不好意思。
第二天,离李老师家挺远,就听到我的切割机在吱吱地尖叫,走近前见房间里尘土飞扬。机器一万一千转的高速象喷枪将红砖面子激射而出,浓浓地弥漫在整个房间。我发现,他已把我划的粉线全割成沟槽,浑身成了红粉人,只有俩眼白和牙齿还白亮,看上去象城里挖下水道的民工或者砖厂出砖工。象化了妆的李老师呲出白牙冲我笑笑,又专注地干自己的活。而他的妻子独自坐在一边双手拂面,低声的抽泣。她听到我的脚步声,擦净眼泪,扑过来诚恳地抓住我双手,嘴唇强烈地悸动,泣不成声:李师傅,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这回就靠你给俺拿主意了……她的神态显然是把我当成了知心人,我受宠若惊地结巴起来:什么事你……你……你慢慢说,只要我能帮忙,一定帮到底。她眼泪汪汪地说:小李,俺的命怎么这么苦,他当个臭老师,挣的钱还不如我种地挣得多,一连五六个月不发工资,还不碍政府每人集资五千块,和他一时干民办教师的混蛋子(小名)靠当局长的姑夫提拔都成教委主任在城里买上房子了,他还干着老本行,真是没出息的东西。住了三十年的土坯屋眼看就要倒,谁敢再住?好不容易借俩钱盖房子,谁知道遇上两个混蛋,给俺盖得什么房子?我今早晨到房顶上浇水养护,他在下面说脖子凉,我没在意,刚刚浇铸的房顶还会漏水?他直喊漏水,我揭了草苫子一看,上面有三条麻线粗的裂缝,俺娘俺娘俺的亲娘——!俺俩用命盖的房子啊,还没住就成了这样子,漏屋破锅病老婆,以后俺可怎么活啊?你踩百家门见多识广,看看怎么好。
我本来就不善给人出谋划策,面对这样的大事,更没什么好办法,只好安慰说:你别着急,再细看看你不是真的有裂缝。也最你看花眼了呢?按道理说,刚浇铸的房顶不可能就裂。再说做匠人的胆子再大也决不敢故意给弄上毛病,那样的话,他还要不要钱?李老师夫人听了愤慨地说那两个东西不是什么好人,从开始就没吃过俺一顿饭,把俺分的烟卷子扔得到处是。这样他们还能好好盖屋,我才不信。
吃饭也能分出好人坏人啊?我哑然失笑。
俺不好意思和你说,那两个死东西嫌俺狗不出息,要走一半工钱后翻脸不给俺盖了。她说着干脆呜呜地哭起来。
我心说,李老师真够迂的,砌主体也就是占工钱的三分之一,人家要一半,就给人家一半。俩狗日的工头,什么人不中欺负,单单欺负老实人,实在不是东西。 我看她哭得痛,俩肩头剧烈地抖动,一副孤独无靠的样子,便开导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这么一说,她便不哭了,满含泪花的双眼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露出迫切的目光。我说平屋都要上保温层不是,你们就别上保温层了,多花三千元上屋坡,即保温又不漏,一举两得不更好?其实你们多花不了钱,房子建到这程度一半多,你们的工钱才付五千块,省两千多元,够补贴屋坡的吧?也只有这法子能补救你们的房子,别再无好办法。看我,还说她们赚了便宜。
她听后脸上浮出一丝轻松,沉思着点点头又微微摇头,自言自语说不上屋坡没法住,上呢又花钱……这本来是三四年以后的开销……她说着跑到李老师面前板着脸说那两个窑匠头故意给咱建坏了屋, 咱不能饶了他们, 今次你不准挡着我去找他们麻烦。有多少次了,都是你拦挡着,不让我苛刻……。
李老师先是咧咧嘴,不知是想笑还是叹气,缓缓地说,你别乱猜人家。大凡人做事都想干好,并且努力地干好都不容易,还有故意干坏的?不可能吧。现在人都不容易,就别和他们过不去了。没准是老天冻坏的吧?嗨……
我吃惊起来,这就是老师?到这种地步了,还替人家着想,这一辈子真没干错职业。不过,他不想想,屋顶出现裂缝,首先是没振动实的结果。多亏这俩瓦匠头遇上李老师,要是多少长点头脑的人,也告得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可怜的李老师!
浇顶十好几天了才冷起来的,哪来的冻?你总替人家说话!他不容易,咱就容易了?你干了三十年老师,是学校的顶梁柱,工资一欠半年不给,涨工资不按工龄,集资按工龄,是哪家的道理?你总宽我的心,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有个屁,再有我就让土屋扣底下了……
我禁不住笑了,没想李老师还能苦作乐,幽默两句。这幽默真够心酸的。
傍晚结帐的时候,我诚心让李老师省钱,尽量压低价格,一算一百六十九元,我少挣一百多。李老师、夫人、老爷子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就等着我喊价格。犹豫良久,和李老师说,不管你信不信,你这是最低价,比别人家省一百多元……
我信我信。他一改慢言慢语,一连声说。
我一直十分敬重老师,尤其你们老师收入不高,再让你九元钱算我的一点心意怎么样?
你…你这个青年,怎么能这样?谁说我收入不高?你少拿钱就是看不起我——他板着脸说,看上去有些恼。
我不知道哪一句没说对,再不对也不该恼,毕竟是少要你钱啊。在别人家,就是三五块,我也要着,人家都没这脸色。
我拿着一百六十九元出门的时候,忽地想起一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不过,说他收入低也算辱吗?
我算认识十等人了。
跨 世 纪
三年的布线经验,使我的布线技术日臻成熟,足应付乡下人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例如三个开关控制一个灯、四个开关控制三个灯什么的,我边琢磨边干,也鼓捣成了。但是,给一位在某政府衙门里当老幺的哥们下线时遇上了麻烦,他要求上下两层楼的客厅和卧室共六间房里都要留专门的空调插座,格式和城里的房子一个样。我心说你再有钱也不能按装六台空调呀,除非是钱多烧晕了头,想向农村的穷人显阔罢了,便迂回地劝他改变主意,说那样就不如按装中央空调了……
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要你怎么干就怎么干,干不了早说。干不好咱工钱里扣。
还真让他说对了,六台空调专线的房子我没遇上过,用多大截面积的线更没数,更没见过城里房子的电源走向分布。我看他预制屋面的钢筋全是直径十四毫米的,就知道是花钱只求质量不疼钱的主,要知道国家达标的预制楼板用的都是四点五毫米的。我便狠狠心要了一千元的下线费,说出这价,我心里禁不住叫了一声天哪,这价钱做梦也不敢想的,我心怎么这样狠了?没想这位哥们儿没还价应下了,钱任你要的,只要干好活就中,这可是跨世纪工程,你放明白点。现在听他说干不好工钱里扣,便知道这是骨头里能挑刺的主儿,万一他拿我个不是,钱就捐给他了。不过,我知道怎么应付充内行的人物,便说:国家对空调线有专门要求,截面积起码要承受三倍以上的空调电流,中间不能有断头,直达空调……一席话说的他连连点头说,具体怎么弄我不懂,你弄的和城里房子一样就是,我一分钱不少你的,要不,线钱都要你赔。
他这样说,我心里直冒凉汗,决计到城里去学习了。形势逼人,没办法的事。怪不得外国人过些日子便自动上一次大学,学问要时时更新嘛,不象中国人,读一次大学吃终生。
姨表弟在城里干建筑,通过他我便到城里的商品房工地上班了。这是一幢对外出售的八层居民楼,别看房子刚开工,售楼处早对外营业了。承包水电暖项目的是一位老板,他是第五次转包过来的,不过他从没来过工地,靠他小舅子掌管着连我在内三个干活的小工,天天靠在轰轰作响的工地上,建筑队垒到一处,我们便按图纸用专门的弯管簧弯好下线管角度放墙体上让建筑队砌住,活也算轻松。由于我想学技术,总跑头里干,先来的小山子他俩是毛头小伙,还以为我刚来显勤快巴结他们,便趾高气扬地接受我的敬意,详细交待活怎样干后便快活万分地将活扔给我,进录像厅看彩色影碟去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纳闷,现在还有不是彩色的影碟?后来听他俩旁若无人地议论看过的内容,才知道是黄色影碟的别称。我想学技术,他们这样腐化,正中我下怀,就是全干了也无怨言。
进了建筑工地,我才见识了庄户人称之为公家房子的高标准严要求:砌墙一律两面拉线,本来砌得象板一样整齐了,还得一一用水泥灰矸砖缝,再用条帚扫去多余的灰渣,最后是用三米的板子打平,误差不超过五毫米,才通过验收进入下一工序。即使这样,砌墙的匠人也无资格搓墙皮,要由南方来的专业墙皮工搓墙,先按垂直度固定一根根小隔条分区分片,行话称为充筋。墙皮工将粗砬砬的小沙灰反复刮压,直到底层的灰浆都压到上面,象镜片似地才算合格。每个墙皮工每天最多搓三平方,多了便视为不合格,每平方米价格十五元。我的天!庄户人想都不敢想的价钱。再说下线,城里房子的线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随时换线,所有的线都是先预埋空线管,不厌其烦地弯来拐去,四通八达,等完工后再一一穿线,要是弯管不标准,出现扁管、堵管,就来头疼了,慢慢通吧,弄不好要刮了墙皮另来。那样,我们来麻烦了,得掏钱备料抹墙皮,那样老板还不生吃了我们。每间房至少四个插座,不超过两个分线盒,一灯一保险控制;只要有一个盒不是左零右火或没用沙布打磨出灰渣,检查团嘴唇轻轻一动,全大楼两千个盒全部翻工另接。我原来自以为下线水平不低,现在才知道,我只不过是在浩涵的大海边上捡了几个贝壳,捡了几个贝壳而已!庄户人还将我当高级技术匠人待。哦,可怜的庄户人!
原以为公家建房一直这么严格,听建筑们议论,才知道原先可是松着呢,由于楼房一幢接一幢倒,人成百上千地亡,一次次惊动中央,中央再一次次派工作组。工作组一来,那里的法律才是法律,才显示出其应有的威力,否则,法律就是蜘蛛网,被长壳的东西一撞一串大窟窿。形势逼迫建筑市场进入高压管理时期,原来的商品房合格就行,现在一律是跨世纪的优良工程,没有合格工程了。工地上真热闹,县建委监督团刚走,县质检局脚跟脚来;市建委检查团刚来了,省团来检查的通知又送到了,中央抽查组还在后面排着号,这还不算工程发包方、工程监理方天天例行的检查,弄的建筑工们天天骂咧咧的。尽管管理这样严格, 我发现, 建筑工还是不在乎,不是建筑工不在乎,而是工头不在乎,反复强调要省省省,垒砖的灰几乎全是沙子,只有上级检查团来的时候,才弄出标准号灰垒个茬口停下等着过关,过了关再照旧垒老样子,压根不理会过来过去的监理方。我亲眼看到水泥包装袋什么的一起搅灰里浇铸到大梁上,管他跨世纪不跨世纪。这样的房子不倒,简直是天理难容,但回回都不早不迟,住上人了再倒。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啊,哦,可怜的城里人!
这些天,质监部门的人老来照顾往我们下线的小伙,一位戴着墨镜象黑社会老大一样的人,就称他黑老大好了,他特严格,一进门口,连看都不看,说是线是非标的,重换!再就是下线盒里有灰渣,要全部用砂纸打磨,下线盒不横平竖直,得重新安装固定,没合格的地方。这下可把我们打工汉吓趴下了,要合黑老大的格,还不把我们累死。要知道,为了少找麻烦,老板舅子特意跑商店买来国标线,让用在门口不装开关,就那样凉着,装门面。不达标从何说起呢?民谣说:…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信夫!傍晚,住工的时候老板舅子自言自语地说:都是些狼,喂不饱的狼!
不过以后的日子好多了,许多次质检队伍来,都躲着供电这一块。省质检组来验收优良工程的时候,一位头头模样的人在走廊上随手敲了敲控制箱门,门发出的声音噗噗的,没有金属声。我知道这是老板舅子定做的最便宜的铁皮箱,省五倍的钱也不止,我还知道,要是按图纸要求用料,老板都能连老婆赔进去,但这幢楼老板赚了两万多。那人问,这是什么材料?陪同的黑老大说饭店里都准备好了,咱先吃饭,到下午再查。这年头,给他个胆子他敢胡弄人?有几个人都附和说,就是,下午查。非常时候,查住一个,严肃处理一个。结果,到下午也没人来查,最后工程顺利通过省优良工程验收,据说各有关部门都分到了不少的优良工程奖金,皆大欢喜。
我回到老幺哥们儿的建筑工地上为他造预算,住宅楼的主线是十平方铜线,他有钱浪费点没坏处,让他买十六平方的铜线,没想他买回的是二十五平方线,和十一万伏高压线一样粗,他说房子是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多花万儿八千元算什么,只要质量好,一切都是毛毛雨了。
这房子这线,把我好累,下线盒不正,他要我挖出来另装,没设落地插座,要我另开槽下线再用灰抹平,甚至吊扇钩都要我帮他重新按装上(原计划用空调的房间也添上吊扇)。插座是不是左零右火他都查看,多亏我到城里学习过。我以为挣他一千元,不是小数目,便按他的要求不厌其烦地改正,这样下来,一千元比二百元挣得都难。我便疑心他开始说不懂是假装的,比验收优良跨世纪工程的专家都内行。最后结帐的时候,我问你在什么单位上班?
我嘛……他板起脸沉吟片刻后说,我不在单位上班,我在机关上……
我心说我知道你在狗屁机关上,机关和单位有什么不同?便说,对不起,是我说错了,单位是下岗工人干活的地方,机关是干部呆的地方,哪能混了呢。你的机关是干啥的呢?
他不屑地看着我说:我在邻县的机关专管建筑工程质量这一块,甲方乙方都管。
我这时吃惊地张大了嘴,好久才回过神问:那你还在村里建的什么房子?政府不分给你吗?
他自豪地说那自然,要什么有什么,房子有个三处两处的。我这是给老爷子建的,分的房子质量够呛,我敢住吗?老了以后不如住自己建的房子放心。咱不说这个,和你交个实底,要不是不想让机关知道我又建一处房子,有的是人来免费干。要是你以后有什么难事,你说一声,我,没什么办不好的,你挣我这么俩钱,我张张嘴就给你省下了。你要是乐意到城里包工程,找我好了。
他不想付钱!
我踩百家门,只遇上想少给三五十元的主儿,一个钢嘣子不想掏的主儿这还是第一个哩。有一个贪了千万的官,姐姐要他十斤鸡蛋,都收二十五元,他已不是缺钱,而是习惯动作了。不过我不领他的情,城里的活儿到处有大爷管着,我招架不了方方面面的勺子,也不想昧着良心去伤害人去作孽(当然倒楼与电无关),所以我装听不出来的,看着他一张保养良好的脸说那是,咱们是熟人了嘛,现在老百姓难事可真多,以后少不了麻烦你的。不过我出来干活也不容易,拖家带口这税那费负担不起……
他看我的神色,知道这钱省不下后,到里间里喳嘁一阵子后拿着几张钞票说我就是还有九百元,以后再来拿那一百怎么样?要不就等等我手里有钱时候一并给你。
看来他也未能脱俗,钱多和钱少一样赖,不计较名声的,那么敛钱的时候,也肯定是不计较多和少的。我接过九百元后冷冷地说那钱我不要了,我没见过一百元钱是什么模样,以后随便打发要饭的图个好名声罢……。
我出门的时候,空中传来跨世纪的鞭炮声。哦,世纪已经是新世纪了,他的好几处住房和新建的住房想必也安然跨入了新世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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