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姐姐的电话时，实习还没有结束。姐姐告诉我母亲又中暑了。她希望我和弟弟早点回去，不要在学校呆太久。

实习报告刚交上去，还没来得及整理行李，我就踏上了返家的列车。遥远的家乡，炎炎的烈日，孱弱的身影。也不知道母亲还好吗?

通常回家，都是父亲开着拖拉机去接我的。这次为了赶车，买的深夜到许昌的车票，我实在不忍心让父亲熬夜去接我。反正是深夜，有的时间，我打算步行回家。七月的许昌像一个锅炉倒扣到了人们的头顶，除了阵阵的热浪，就是无尽的蝉鸣。

还没进村，就远远地看到家里还亮着灯，快3点了，爹娘怎么还没有休息?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我抱上背包就开始往家里跑，刚到大门口时，我惊呆了。母亲竟然还在上烟。

还没开口，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妈，你怎么还没休息呢，姐不是说你中暑了吗?怎么一点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啊!”

母亲小跑着去接我的包，惊讶与喜悦言于脸上，“孩子，你怎么现在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让你爸去接你。是不是走回来了，累不累啊?”说着说着，母亲就泣不成声了。

我知道母亲想念儿女。姐姐嫁到离家几千里的江苏，弟弟和我都在外面读大学。收烟的季节，正是需要人帮忙的时候，有时忙的连做饭的人都没有，孩子却一个个都远离身边。

“我爸呢?怎么到现在还没忙完呢?”我边去拿烟杆边问母亲。看着满院还没来得及上的烟叶，我知道靠母亲一个人忙到天亮也弄不完。

“你爸刚去休息了，明天早上他还得去拉砖呢。”正说着，母亲却下意识地扭头望向门外，接着呆在那里不知所措。顺着母亲的眼光望去，我大吃了一惊，弟弟不知道时候也站在了门口。

看到弟弟眼中噙满泪水，我知道姐姐也给弟弟打电话了，弟弟也是马不停蹄的向家赶。

“妈，你也去休息吧，也就剩下30多杆了，就让我和弟弟来上吧。”

“怎么能让你们上呢!几十里路你门都是走回来的，赶紧去睡吧，我一会儿就可以忙完的。明天你爸自己出车，我可以休息下的。”说着，母亲就准备拿着盆子去给我们打水。弟弟赶紧抢先过去帮忙。

看着母亲的背影在柔弱的烛光下，拖了好长好长，我无言。现在能做的就是赶紧把烟叶上完，我知道天不明堂叔就会来叫我们出炕的，出了炕，接着就得装这一炕。抱过一捆烟杆，我开始上烟。

母亲自然也没有去休息，就这样，弟弟和我一起陪着母亲边上烟边唠嗑。不知不觉，东方已经泛蓝了，此时烟基本也上完了。在查数的时候，听到堂叔在院子外面喊;“赶紧去出炕吧，今天出炕的人挺多的，晚了就找不到好地方了。”

“妈，你就别去了，我和弟弟去就够了，你就休息会儿吧。”

“那能每次都让你堂叔上去呢，我去叫一下你爸。你们来睡吧!”

“妈，我也不小了，我会替堂叔上去的，再说我以前不也出过几次炕吗?没事的，你去休息吧!”

正说着，爷爷已经起来了。我知道爷爷起这么早也是为了能帮母亲上点烟，因为晚上他的眼睛不好，看不到的。

“你们俩什么时候回来的?烟上完了吗?”爷爷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奔70的人了，忙了子一代忙孙一代。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爷，昨晚回来的，你怎么也起这么早啊?”弟弟跑过去给爷爷递个板凳。

“起来打算帮你妈上点烟，谁知你们上完了。是不是你堂叔来叫出炕了，我刚才好象听到他在喊早点去。“

“爷，你和妈妈都去休息吧，炕，我和弟弟会去出的。”

“我没事，让你妈去休息吧，我也去出炕。”

“我也没事，每次都是你堂叔出力多，我也去吧。“妈一边说一边去拉架子车。

我赶紧跑过去帮母亲拉车。我知道，在忙天的时候，劝他们不干活，等于徒劳。

等我们去到炕上，堂叔已经把炕门打开了，正在取离门比较的烟杆。

“叔，你在下面歇着吧!这次我上去出炕。我妈他们在下面接就可以了。”

“卫东啊，哦，还有东锋，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下可以帮你爹你娘多干点活了，你妈前天都中暑了。看你妈都累成什么样子了，昨天晚上都没睡吧，刚还看到你家亮着灯呢!”

我什么都没说，就钻到了炕里。我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赶紧帮忙把炕出完，因为别人已经开始出炕了。

还没忙完，就听到父亲在外面喊:“你们俩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叫我一下，还好你们回来了，要不现在烟还没上完呢，就又得装炕了。”

“爸啊，你怎么也起这么早，不是还要出车吗?你不用管了，我快出完了!”我说着从嵌杆上跳了下来，里面实在太热了，估计是昨天晚上住的火。

“卫东，你歇会儿吧，让我上去，里面太热了。”堂说着就要向炕里面跳。

我赶紧上去拦着:“叔，还是我上去吧!就剩一点了，那能每次都你受累呢!”

“你们出炕吧，等下装炕的时候多帮一下你叔，今天我自己出车。他们刚才打电话开始催我了，海锋都已经到窑上了。我得走了。”爸的嗓音带着一丝沉重和无奈。

“爸，我给你压车吧!让我哥帮叔装炕，反正我也不会装。”弟弟也长大了，比以前懂事多了。“哥，你在家多帮一下妈，我跟爸去了。”就这样，弟弟跟着父亲走了。朝霞洒在那父亲微驼的背上，深深刺痛着我的心。

“妈，你回去把我火打开，等下我回去做饭，这剩下的我和爷爷就够了。”说实在的，我真的饿了，昨晚为了赶火车就没吃饭。

等我们忙完，那些没种烟的人家已经开始吃早饭了。哎，有什么办法呢，每年近3万块钱的花消。生活在无情地煎炸着父母亲那千疮百孔的残躯。大姨妈经常对我们说，父母亲晚年的生活会是极端痛苦的，他们的血肉筋骨已经变形了。

等我们装完炕，太阳已经毒辣辣挂在头顶。

“东啊，你去睡会儿吧，回来就把你累成这样，娘心里好难受啊!“说着说着，母亲的泪水就挂在了脸上。“等下，我去公路上等着你爸，下午卸砖你们就不用去了，天太热了。”

母亲可是一夜没睡啊!卸砖完全是力气活，而且到长葛刚好是中午，那可是要在太阳下面暴晒两个多小时。我也真的累了，可我怎么忍心让母亲去呢，我知道劝母亲也是徒劳的，我现在能做的就是陪母亲一起去。

“妈，我也去吧。让弟弟回来休息一下，他太小了。”母亲也不再争执，疲惫的眼睛流露出无奈的眼神。她知道她自己也是在强撑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会轰然倒下。

快11点的时候，在村前的路口等到了父亲，此时他们竟然还没有吃饭。而且弟弟饿着肚子竟然在这么颠簸的车上睡着了。

看这父亲沉重的步子，我知道父亲已不再年轻。曾经挺拔的背早已艰辛的生活压弯;曾经乌黑的头发，已被曾桑的岁月染白：曾经英俊的脸膀，已被风霜雨雪冲出沟沟壑壑。然而只有对儿女那颗心，永不改变。

母亲去路边小店报了4碗面条。我帮着父亲去打了两壶水添水箱。

一顿饭，弟弟喝了两壶茶，我才知道装砖卸砖要的是力气，在学校里，永远也不会碰到这么累的活。母亲劝弟弟回去时，弟弟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也知道母亲是在强撑着，弄不好今天去就又会中暑。

但是无论我们如何劝阻母亲，她老人家都坚持要去。刚好，大姨去我家路过这里。最后还是大姨说了母亲一顿，母亲才无奈的决定留下。我知道，母亲最“怕”的人也只有她了。这么多年，除非母亲站不起来了，除了大姨还没有人能劝得住她不干活。

砖是送到长葛74522部队建车库用的。空旷的工地上，连棵树苗都没有，炎炎烈日就在头顶。马上就得忍受两个多小时的暴晒了，我还真有点发憷了。军训的时候，就是不干活，晒两个小时还有很多同学晕倒的，何况还要干这种极耗体力的重活呢。但是我能退缩吗?还好我今天可以帮父亲，假如我不在，父亲一个人不也得干吗?

不到十分钟，我们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了，汗滴滴答答向下流个不停。“东啊，你去车楼里歇会儿吧!太热了。”父亲把我受累。

“爸，没事的，我也这么大了，这点活还是可以干的。”我怎么能让父亲一个人卸呢。

父亲也不再说什么，真的是太热了。一个人卸完这车砖，他还真的有点力不从心，强忍的神情掩盖不住疲惫的眼神。，毕竟他昨晚睡了还不到4个小时。

还没卸够一半，一壶水就喝完了。此时我5根手指上已经磨了3个血泡。长这么大还没下过这种力气呢，我还真有点吃不消了，真的想去歇一会儿。

父亲好像看到了我晃晃悠悠的站不稳当，知道我是坚持不下去了。“东，你去歇吧。水喝完了，要不你去工棚里打壶水。”我知道父亲怕我坚持要干，专门给我找了个休息的活儿。

爸，您辛苦了!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的为他祝福。

打水的路上，我在计算着，一块砖4斤重，一车砖4000块。总共16000斤，也就是说一车砖总共16吨。这16吨重的东西，要两个人在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搬上来再搬下去，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呢?还好最近几天拉的远途，要是近途，父亲一定会去拉第二趟的。我无法想象母亲生病的日子里，父亲是怎样去支撑的?难怪母亲坚持要来，她不来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生来就是一个要强的人。

刚卸了还不到一半，突然起了大风。“爸，我快热死了，这下凉快了。歇一会儿再卸吧?”我说着跳了下去。

“歇?等下就是大雨，看来我们要淋雨了。快点上来加把劲儿卸吧!”父亲似乎比热的时候更急噪。

我忽然想起坐火车的时候好像听天气预报了，今天晴转雷阵雨。局部地区伴有短时大风和冰雹。我赶紧又爬上车帮着父亲卸。我默默的祈祷:“老天，等我们忙完了再下雨。好吗?回家了我一定给你烧香拜佛。”

也许是苍天有眼，也许是雷公知道父亲太累了，狂风刮了半个多小时，都没下来雨，接着天竟然逐渐变晴了。

卸完砖，摸着手上的几个血泡，看看父亲凝重的眼神，忍不住眼眶湿了。十几年来，父亲手上也不知道曾经出现过多少血泡，十个手指甲断了三个，左手无名指永远无法弯曲了，右手背上缝过四次。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真的不敢再想前想了，等下泪会流出来的，不能让别人笑话我的。

回家路过北环路，才知道冰雹刚刚光临了这里，路边满目创痍，烟叶地，玉米地都砸的不成样子了。我这才庆幸，我们刚刚躲过了一场袭击。还没来得及和父亲说我的感受呢，父亲却先说话了，“也不知道家里下冰雹了没有?要下得这样，今年就不说了，我们的烟叶才刷了不到1/5呢。全指望这啊!”

兴奋的心情被父亲的话扫的无影无踪。接着又开始担心家里了，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

“你饿不饿?我们要不要在这吃点饭啊?”和父亲一起的车相继停到了前面，父亲下了车过来问我。

“我不饿，再说我也不吃肉，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吃吧!还是爷爷做的饭好吃。”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在外面从来都只吃中午一顿饭，而且仅仅也是吃一碗面条加一个火烧儿。看到前面几个人进的是丈地羊肉馆。我怎么忍心去吃呢?

“那好吧，回去再吃吧!我去给你买个火烧儿，先垫一下肚子。”父亲说着去前面买了一块钱的火烧儿。

接过火烧儿，我赶紧扭过头，泪水就涌了出来。我不晓得今天怎么这么多泪水，别人都可以吃羊肉，为什么父亲就不能去吃一次呢?人家20多岁都开始给父母寄钱了，而我每年还要花家里上万块钱。况且大学还有两年，母亲还一再嘱托我要考研究生。难道我要一滴一滴吸干他们的精髓吗?也许等我考上了研究生，父母亲都已经倒下了，那时我来给谁尽孝呢?那就只有退学了，可是就算我自己同意，父母能接受吗?

到了家才知道，仅仅是城北一带遭到了冰雹的袭击。父亲和我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快6点了，还没看到母亲和弟弟发身影。去厨房一看，爷爷正在那里做饭。我问:“我妈他们俩呢?怎么还没回来。”

“你们回来了啊!他俩去烟地掰烟岔儿了，估计也快回来了。你去歇着吧。你爸呢?刚有人来找他，这是电话号码，让你爸回个电话。”爷爷说着递过来一张纸条。

“爸，刚有人找你，让你回个电话。这是号码。”我又递给正在点烟的父亲。

父亲看了一眼号码，眉头就凝了起来。唉!父亲重重的叹息了一下。

“爸，怎么了?谁的电话啊!”

“哦，没事儿!一个拉砖的!你去休息吧，我去打个电话!”父亲去了门外。

打个电话怎么还去外面呢?是不是有什么难事，不方便我知道?

我借故去商店买东西，轻轻的跟在父亲后面。“奇哥，你再缓一段时间吧，孩子刚放假，马上几又该开学了。2万的学费啊，这次的我还没准备够一半呢!真的很抱歉，等过段时间，把父亲养的牛卖了先还你……”父亲看到我过来，赶紧停住，掏了一只烟吸。

我忽然想起来了，去年弟弟的学费全部都是借的。人家现在估计是催父亲还钱呢。

我没有去商店，而是径直去了烟地。我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回去睡觉了。





回家不到一个月，我简直变了个人。十个手指已不会再磨泡了，上面长结满了带着伤疤的茧。左脚指甲砸掉了两个。皮肤黑的已经看不出还是原来我。就这样我和弟弟每天轮换着一个跟着父亲出车，一个跟着母亲忙烟叶。弟弟本来就黑，现在像炭一样，只是变得更加寡言少语。

快开学了，弟弟突然和爸爸说他不想上了。他说:“反正我读的也不是什么大学，在这里几乎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学一年和两年没什么差别的。早晚也是出去打工，还不如现在就去呢!”

父亲听完弟弟的话，呆了。当初弟弟没考上学时，父亲一直劝他复读。然而弟弟当时是何等的固执，坚持要去学电脑，否则就不上。父亲也知道，弟弟不上了，就可以全心供应我，供应两个压力实在太大了。可是父亲觉得对不起弟弟，想着怎能因为一时的困难，影响弟弟的一生呢。电脑学校的学费比正规大学的还多，然而父亲在孩子面前永远都是神，刚忙完我的学费，就开始去给弟弟借。说实在的我们没有一个好亲戚，他们怕借给我们之后，再也还不上，毕竟弟弟上的学校没什么大的前途。8月31号就是弟弟上的那个学校的最后报道日期，然而30号的晚上开始吃晚饭了，弟弟的学费还没借到一半。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听到父亲在里面啜泣，我呆在厕所门口不知所措。父亲是极要强的人，我怕我进去了会伤了他的心，默默地走开了。吃了饭，父亲和母亲就出去了。我知道他们是去借钱了，至于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半夜里，隐隐约约听到开门的声音，我知道可能是父亲母亲回来了，我叫了叫旁边的弟弟，拉亮了旁边的灯。谁知道弟弟竟然没有合眼，一直坐在床头。我知道他的心情，父亲一旦晚上不回来，或者回来了借不到钱，他的梦就该破灭了。爸爸似乎显的有点激动，开了门就直接来到我们的间。“起来吧，现在就送你上车。钱借到了。”揪着的心“刷”一下缩了下来。弟弟一骨碌下了床去接父亲手上的包裹。踏着月光，父亲送弟弟上路了……

弟弟说话还是显得那么坚定，略带着固执。父亲则变得有一丝黯淡和无奈，除了叹气就是吸烟。父亲知道，弟弟如果继续上，今年的学费仍然是个大问题。然而父亲怕的不是解决问题，怕的是对不起弟弟以后的人生。他知道弟弟并没有埋怨他，可是他自己还是深深的惭愧。

望着娇弱的弟弟，叹息的父亲，我无言。

开学那天，母亲把9000块钱的学费装到一个小布袋里，绑到我的腰上。低头数着母亲额头上的白发，泪水又流了下来。一地泪水滴到母亲的手上，我赶紧去拭眼泪，“妈，我要走了，你们注意身体。”“傻儿子，妈没事的，放心走吧。哭了可不是还孩子啊!赶紧擦擦，你爷爷看到了会伤心的。”

腰里实实的，像父母亲的两个心挂在腰间。带着他们的嘱托和希望踏上了返学校的列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