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疯人了的,还是没疯的麻点猪八

发表于-2007年01月09日 晚上8:40评论-0条

三姨姥

我小的时候,邻居家有个疯老太太,不知从哪论起,我叫她三姨姥。我那三姨姥爷据说在城里教书,我很少见过他,直到我那表舅结婚,我才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儿子,那已经是三姨姥死去几年后的事了。我不知道用她疯人的眼睛看这个世界,是精彩还是荒唐,反正我以孩子的眼光看这个疯姨姥,她不喜欢这个世界,不是摔盆摔碗就是砸东西,但她不打人,对我尤其宠爱,在她那里,我吃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用酒泡着的大枣和糖块,捣烂了的杏子拌糖,长着绿毛的柿子饼,还有据说是桂花糕的一种点心,那时候,这些东西,在我们寒冷的东北平原的穷困乡村,是很少有人见过的。作为交换条件,我必须允许她抱我。这里我用了“交换条件”这个词,似乎有点冷酷,但在那个连大人也要躲她远远的疯子面前,让她抱着的确要冒很大风险的。有人就亲眼看见她掐着三姨姥爷的脖子要置他于死地。但以我的感觉来看,她是不会伤害我的,她从没对我凶过,甚至比我亲姥姥对我还亲,亲姥姥还经常呵斥我,骂我是穷鬼,并且公然把鸡蛋塞在她孙子手里,视我这外孙如无物,更不用说给我别的什么好东西吃了。疯姨姥却经常笑呵呵地看着我上房爬树,撵鸡打狗,有时候却非要我躺在她的臂弯里拍我睡觉,虽然我并不困,可拍着拍着,也就睡着了。别人都很奇怪,这疯子为什么喜欢我。我虽然是个女孩,可调皮捣蛋,顽劣异常,男孩子也望尘莫及,最终的结论是,疯子就是跟正常人不一样,就差点把我也叫成疯小孩了。

在我小学三年级的一个放学后,我乐颠颠地跑到一墙之隔的三姨姥家,准备把刚背下来的课文向她炫耀,大喊了几声,没人应,推门进去,顿觉有些异常,母亲却在院子里大声地喊我回家。原来三姨姥已经被拉到城里火化去了。奇怪的是我没有哭,仿佛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好久了。我默默地吃完饭,就出去了。坐在我家的西墙根,望着疯姨姥家的山墙,想着火化的情景。那时侯火化还是个新鲜词,农村人是无论如何也要装进棺材入土为安的,因而谁也没见过活化是什么样子,我也就不能想象得出疯姨姥是怎样化成一捧灰的,我的眼前老是跳荡着熊熊的火焰,火焰里,满是飞舞着的黑色的蝴蝶,像灶堂里烧的柴草灰一样。

朱国杰

那时候我已经上了高中,住在县城里,放暑假回来,母亲就告诉我,朱国杰疯了,要是遇到得赶紧躲着点,他专“抓”女人。我明白母亲舌头底下压着的话,便说:“离咱家这么远,我又在家呆不了几天,碰不上的。”说这言不由衷的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早已让朱国杰占满了。

虽然我也没想会遇上他,但还是遇上了。那是我回母校去看望老师,在母校的大门口,朱国杰就像微风中的一朵蒲公英,漫无目标地游荡着,目光散漫而茫然,脚步散乱而飘忽,衣服还算整洁,但脸色已有些萎黄,我想躲也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那,随时准备他来“抓”我,我好呼救。他歪着头看了我好一会,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扭头走开了,很失望也很沮丧的样子。我长出了一口气,抚着砰砰乱跳的胸口,望着他远去,却奇怪他并没有“抓”我。

这时候恰好我们的班主任出来了,大声呵斥他,他也就翻了几下眼睛,大摇大摆地以夸张的步幅荡出学校,几步就消失在校门外的杨树林里了,他显然是已经习惯了驱赶。班主任说,他是在找王秀丽,他跟王秀丽好,两家都不同意,硬拆散了,朱国杰就疯了。我突然想起放假前我还见过王秀丽,在跟她妈一起逛百货一商店,有说有笑的,心里不禁一抖,不由得往窗外看了一眼,猛然发现,朱国杰竟然又在大门口转悠了。班主任也顺着我惊讶的目光看去,幽幽地说:“唉,也怪可怜的。整天在这门口,赶也赶不走。倒是没惹什么事,可万一哪一天吓坏了哪个女同学,学校负不起这个责任啊。”

我们相顾无言。

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朱国杰仍然盯着我看。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我,但看他惊喜的目光逐渐暗淡下去了,我知道他肯定看出我不是他的王秀丽。我冲他勉强地笑了笑,那笑一定很尴尬也很丑陋,可他仍然回报了一个孩子般纯真的笑容,那一刻,突然觉得他并没有疯,到是我很不自在了一阵子。

再见到朱国杰时我们都已年近不惑,他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根本就没有一个叫王秀丽的同学,他现在只想把孩子养大,对得起孩子死去的妈。他说这些话时,脸上已毫无表情了。

张淑霞

要不是母亲说她已经嫁给了我们村里的吴二子,我无论如何也认不出她来了。原本白皙丰腴的她瘦得如霜后风中的一杆芦苇,散着衣扣,拖拉着裤子,脚上的鞋也是不成双的。一头秀发如今已经花白,随风飘散着,脸上一块黄一块灰的,仿佛几天没洗过了,走起路来四肢僵硬,有点像僵尸,直直的目光漠视着一切死的和活的物什,如入无人之境,大有置一切于度外的超然。母亲说这都是药物的作用,她爹一天三顿地看着她吃药才这样的,要是不吃药,就犯病了。“犯病了会咋样?”“会咋样?打人呀!还不知道羞耻,当街就脱衣服。”母亲啧啧着,满是可惜。“她怎么疯了?”“她离婚了,孩子让男方家留下了,她想孩子男方又不让看,就疯了。造孽呀!”“那她见了小孩很亲吧?”“她疯了后好像忘了孩子了,倒是见了男人就脱衣服,不知道羞耻了。”这一刻,我忽然很悲哀,母性的本能是要理智维系的,倒是生理本能是自发的。疯子也是人啊!难道因为疯了就应该剥夺她性爱的权利吗?母亲倒没注意我在想什么,自己絮絮地说:“她爹没有办法,不能看着她丢人现眼啊。就陪了一些东西,把她嫁给了吴二子。”吴二子是我们村的一个老光棍,要不是张淑霞疯了,他一百辈子也不用想娶到张淑霞。“那吴二子不管她?”“一开始还挺好,现在不管了,她爹就只好每天走三里多路来看着她吃药。”

二十多年前的张淑霞我还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文静羞涩的长辫子姑娘,不多说话,也不惹事,但学习也不好,连初中也没上就回家待嫁了。二十年后的她竟然是这么一副样子。她不再想孩子了,也不再想男人了,也一定感受不到痛苦了吧。苦乐年华,悲喜人生,在她这里都一笔抹杀了,她的生命已一片空白。

李小薇

李小薇我们学校后勤的一个工人的家属。跟我的年龄差不多长的也还算秀气端庄。据说是我们曾经的一个校长的女儿,小时候脑袋受了外伤,长大慢慢就疯了。那还是我刚来这工作不久,到传达室去取挂号信,她就在那看报纸,见我进来,她热情地让座,跟我攀谈,传达室的大爷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我莫名其妙,坐了一会就出来了。回到办公室问同事,才知道李小薇是个疯子。可我怎么想也不觉得她哪句话是疯话。“几句话听不出来,听多了才能听出不正常来。”“她怎么还能看报纸?”“你可别小看她,她还是高中毕业呢!报纸都能读下来。”同事竟然有些敬佩。的确,在我上高中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高中毕业的的确不多,文盲尚不如高中生难找。

慢慢的,我觉得小薇其实很快乐。每到周四,小薇准时跑出校门去买电视报。平时一天找她丈夫小丁要一块钱买瓜子或者冰棍,她总是捏着一元纸币的一角迎风举着跑,仿佛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脸上笑开了花,还边走边嚷嚷着,买瓜子喽,买冰棍喽,所以,无论老师学生,多大年龄的,都叫他小薇。她遇到学生丢弃的矿泉水瓶子就拣着,看见学生手里有快喝光了的瓶子她就撒娇一样地喊着:“我要空瓶,我要空瓶!”那神情就如五岁孩子意外捡到了一块糖。她还喜欢叫学生去她家玩,把冰箱里的好吃的都做给学生吃,一看锅里没菜了,听就往锅里倒一瓢水,看到锅里还有那么多“菜”,她就放心地跟学生打牌去了。

我只见过小薇的一次哭,是那种号啕大哭,毫不掩饰,无所顾忌,即使有许多人在观望她也照样哭,哭得纯粹,哭得声泪俱下。边哭边跑着,遇到一个老师就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双手拉这人家的胳膊央求:“老师,你带我去找小丁吧,我找不到他了……”还没等这个老师回答,她又追着另一个老师大哭着央求去了。吓得女教师都不敢露面。我刚下课,突然被她抓到了,那手死死地抓住我,手腕被她攥得很疼很疼,我却不知道该不该或者是能不能挣脱,看着她那无助的绝望的眼神,我心头一热,话就哽在了喉咙里,眼睛竟有些潮湿,我冲她使劲点点头,她却突然松开我的手腕又去抓别人的胳膊了。我一时愣在那里,百感交集。

爱一个人,爱到一刻也离不了,怕失去他怕到如此惊慌失措的,世界之大,能有几人呢!小丁娶了个疯子,人们都看到她的累赘,可又有谁能体会到小丁这样的幸福呢?我时常地有些羡慕小薇。如此单纯而快乐的生活,难道不是我们的梦想么?我们整天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正如一首歌里所唱的:“没有的总想有,有了的还盼望”,忙忙碌碌一生,直到死了的时候还不肯闭眼。像小薇这样牢牢把握着现在的,到底是不是更清醒呢?哪一种才是生命的本真,疯了的,还是没疯的?

本文已被编辑[“逝者如斯”]于2007-1-9 23:03:2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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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逝者如斯”点评:

不妨也称作狂人日记吧。
每个疯人,都描写的很有个性,很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