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舞台的梅朵是一个安静的女孩子，有甜美的外表，孩子气的纯真眼眸。她喜欢眯了眼看天空飞过的鸟儿，有时侯把一丝不苟的长发放下来，让它们随风乱飞。

每个寂静的夜里，她走在车水马龙的人群里，无懈可击的素面朝天，仿佛一切都是飞扬美好的。

梅朵从不化妆，她讨厌拿自己的脸当调色板，哪怕是在灯光暧昧的领舞台上。永远都是一张素静的脸，苍白的红唇。

梅朵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子，从开始到现在，每个见过她的人都这样说。

梅朵的心里潜伏着一个深渊。那些成长的痛苦，那些不为人知的破碎与身世。她把它们埋藏在深不可测的底处。

如果能回到从前，梅朵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梅朵白天在写字楼打字，临时工。堆积如山的枯燥资料。梅朵的手指敲得冰凉。到了晚上，换上帖身简单的衣服，梅朵是天歌的领舞。

千里之外的家乡，父亲已经不在了，而那些因治病而欠下的债，得由梅朵来偿还。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弟弟在念大学，弟弟刚刚念大一，弟弟是家里唯一的希望。梅朵得负担弟弟所有的学费开支。

一起医疗事故，让父亲多次被推上手术台，一次又一次，除了债台高筑，并没有让可怜的父亲有任何好转。那时，梅朵十六岁，弟弟更小，谁也没有能力去讨还说法更没有能力去打什么官司，一切都不了了之。十六岁的梅朵尝尽了人世的苦难与冷漠。她痛恨自己不是男人，她发誓要让弟弟出人头地。

梅朵永远记得父亲第五次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紧紧拉着她的手，父亲说，朵朵你要带好弟弟，他是我们家的希望。

梅朵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放开她的手，看着手术室的门重重关上。这一关，就是阴阳相隔。

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梅朵曾是那样的喜欢读书，在学校她是老师喜欢的学生，作文总是被每一个班级当作范文朗读，拿过大奖。而现在，这一切，都距离她很遥远了。

为了生存，为了还债，为了弟弟出人头地。梅朵来到千里之外的繁华城市，白天在写字楼打字，到了晚上，她是暧昧性感的领舞。

舞台上的梅朵像个妖精，在一片尖叫声中她穿着紧身的吊带小背心，紧身的牛仔短裤，脚上蹬一双长及膝盖的黑色长靴，柔软的腰身狂放地扭转，长长的头发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中飞扬。有时侯隐约可见鼻翼上轻微的汗水。

领舞台上，射灯频闪，强劲的音乐震聋欲耳，这样的时刻，梅朵是性感的。扭腰、抬腿、甩头。把所有的人领入佳境，在疯狂中感受快乐。

台下的人都沸腾到了极点，而梅朵旁若无人地舞着，将气氛带进高[chao]。

梅朵是天歌最受欢迎的女孩，甚至很多人都是因为她才来了天歌。梅朵用她的舞姿征服了一大堆无所事事的人们。

舞台上的梅朵掩盖了无奈和辛酸，在火热的舞场舞着众星捧月的人间喜剧。让青春反复，梅朵想着这没有任何意义，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可是，为了生存，为了还债，为了弟弟的出人头地，梅朵没有选择。

生存真的是一个人最最悲哀的目的。梅朵看着焰火一样的城市霓虹，常常会轻轻地笑，直到眼里涌满泪水。

学生时代的梅朵，在政治老师提问民以食为天是对还是错的时候回答说是错而引来满堂的哄笑。但梅朵依然旁若无人，神情泰然，仿佛她的回答就是对的。

今天的梅朵，终于领悟了民以食为天，是怎样的一种悲哀。

梅朵经常在散场之后有一种要虚脱的感觉。夜晚还在进行，城市的繁华和喧嚣还在流转。她安静的走在人群中，眯了眼看厚重的夜幕，夜空中什么也没有，甚至找不到一颗星星。

很多时候，梅朵的心是痛的。那么痛。那么痛。

她想大声哭，大声叫。然而她只是安静地微笑。

梅朵开始奔跑，迎着风。冬天的北风可以把脸割伤，可是梅朵并不在意。

梅朵只在脸上涂一层润肤的雪花膏。梅朵去店子里买雪花膏，店子里热情的小姐会拿出各种不同类型的一套一套的化妆品，并告诉她先在脸上用哪种再在脸上用哪种最后还要在脸上涂什么等等。最后还会拿出一支支口红来说，你的唇型那么好看涂上口红就更好看了。

梅朵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红唇，轻轻地笑。面对眼前琳琅满目的化妆品，梅朵说，可是我就一张脸。

无懈可击的一张脸。梦幻般甜美。

她们不知道这张无懈可击的脸，每天晚上要定时出没在灯光混乱的领舞台上。她们不知道，这样的梦幻般甜美，隐着的是怎样的哀伤。

然而宿命就是这样诡异。

梅朵其实不喜欢那些混乱刺耳的嘈杂音乐。她喜欢安静的，水一样流淌的笛声。深远的萨克斯。忧伤如墨的蓝调。声音可以穿透云层，带给她灵魂的温暖。

可是现在，梅朵只能在喧嚣的领舞台上，挥撒自己的青春和美丽。

梅朵总是很倦，甜美安静的笑靥里深藏着不为人知的悲伤。

中途休息的时候，会有眼神暧昧的男人请她喝酒，她总是礼貌地谢绝，她从不沾酒，纸醉金迷的世界，梅朵并未沾染上任何的坏毛病，她从不沾酒，不抽烟。她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女孩子，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女孩子，每天都不得不出没于灯红酒绿的天歌。

天歌老板说，他可以介绍她去剧团，但是她必须放弃一点什么。她知道放弃一点什么的代价。她不愿意以这样的代价去得到并不高贵的生活。

她总是安静的样子，仿佛不在人间。

她梦想有一天不再跳舞，远离那粗俗沸腾说着脏话的人群。

但是她不奢望爱情，对于她，真爱是那样的遥远。谁会爱上沦落红尘的一个女孩子呢，哪怕她再美丽。

她安静的样子和寂静的眼眸，拒绝一切快乐，拒绝一切温暖。可是她不能拒绝生活。

一片苦涩的海洋，回头无岸。

认识文武，纯属偶然。

梅朵在中途休息的时候，一个面象凶恶的男人举着一杯酒向她走来。男人说，喝了这杯酒。梅朵依然礼貌地谢绝，可是这个男人好象和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样，他并没有因为梅朵的谢绝而退却，反而得寸进尺地走近梅朵，用手中的酒杯碰梅朵好看的脸，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男人用钞票拍梅朵的脸，男人说，我就不相信，我有钱会花不出去。

梅朵感到恶心，梅朵安静地看着他，梅朵说，请把你的手拿开。

她的声音沉静而冰冷，象一快坚硬的石头，周围的人都好象被她的声音镇住了，大家为这个外表如此柔顺的女孩感到万分奇怪。她应该是没有任何防范能力的女孩，必须逆来受顺。可是今天，这个外表如此柔弱的女孩，她表现的是刚强。她的热血可以沸腾，她的尊严就写在脸上，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骄傲的女孩。

没人知道她的拒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更多的人是带着看热闹的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已经开端的风波。

男人看起来有些恼怒，再次用手摸梅朵的脸。梅朵又说，把你的手拿开。

男人楞了楞，几乎在瞬间就暴跳如雷，男人把手中的酒泼在梅朵脸上，男人说，b*子！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不过是一个舞女！梅朵的心里一紧，血液在都颤抖，但是她依然安静地看着恼怒成羞的男人。

你住嘴！梅朵说，梅朵用尽满身的力量给了男人一个耳光。男人跳起来就要抓住梅朵。场上顿时一片混乱。混乱中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梅朵的手就开始往外跑，梅朵甚至还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跑。

跑出了天歌，跑过了霓虹闪烁的街道。他放慢脚步，最后放开她的手，转身看着大口大口喘气的梅朵。梅朵捂着心口，梅朵并不看他。

风吹过，男孩说，我叫文武。

男孩有一张温暖干净的脸，戴着眼镜，瘦，清秀。笑起来有很白的牙齿。

梅朵的生活中，很久没有见着这样的笑容。干净，温暖。还有善良。

文武是第一次进歌厅，朋友的生日，执意拉他去天歌。可是文武从来都不会跳舞。可是文武不能扫了朋友的兴。文武进了天歌，文武看见了领舞台上的梅朵。

舞中的梅朵，白色的吊带小背心，白色的低腰紧身裤，白色的长靴，长发飞扬。

文武看到，这样一个领舞台上性感四射的女孩，一张那么纯真的脸，铅尘不染。一张那么孩子气的脸，红唇苍白。

比起每天经过身边的那些将自己画成熊猫眼睛的女孩，那些红艳的涂满色彩的年轻的张扬的脸庞，这个女孩，是这样的不一样。

可是这个这么不一样的女孩，她，正在喧嚣无度的领舞台上，舞动身躯。

看着这个红唇苍白的女孩，文武的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让文武大吃一惊，在还来不及思考的瞬间，文武抓住了梅朵的手飞快地冲出人群。这个简单善良的男孩，他只想让她离开这里，离开那些屈辱。

自此，一场现代版的灰姑娘的故事拉开了序幕。

热闹喧嚣的寂寞城市，因为有了文武，梅朵不再感觉寒冷。

自小浸透的苦难，她原本以为世界是由冰冷的泥沙组成，就象平地上越来越高的建筑一样。可是现在，文武来到她苦难的生命里，就象太阳一样，点燃她冰冷的生命。

也许这就是幸福。

我爱你。文武常常会长久地看着梅朵铅尘不染的脸，说出这样的爱。文武的手轻轻划过梅朵冰凉苍白的红唇，文武说梅朵你知道吗，我就喜欢你不涂口红，喜欢你苍白的红唇。梅朵轻轻地笑，梅朵说，傻瓜。

文武家境好，有体面的工作。是父母心中引以为傲的王子。在父母的爱护和安排下，一帆风顺地走过童年，少年，一帆风顺地读书，工作。衣食无忧，简单快乐。在他眼里，甚至一切都是美好的，生活更是美好的。

这样一个简单善良的男孩，却从未将爱情视为游戏。爱过一个同样有着良好家境的平淡的女孩，后来又平淡地分手，风轻云淡，连分手后痛的感觉都不曾有过。他一直渴望遇见一个安静的女孩，不必很漂亮。他心中想要的女孩，该是不把一张脸当做调色板的女孩。可是现在全世界都在流行野蛮女友。身边处处可见的，都是靓丽的个性张扬的女孩。他索性就对自己的感情世界得过且过。正如他看见梅朵身处危境，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就抓住了她的手往外冲，他只是想着让她离开那是非之地。

善良的男孩，这一举，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爱。

梅朵不再去天歌跳舞，但她去了另外一家。家里的欠债，还有弟弟的学费，弟弟是全家人的希望，唯一的希望。梅朵不能让全家唯一的希望毁在自己手里。

文武希望她不再去跳舞，但是梅朵不能。心痛的感觉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文武说，梅朵，你是这样美好的女孩，你该为自己而活。文武说梅朵，那些不应该是你来承担。梅朵的眼里闪出泪水，梅朵说，你错了，那些恰恰都是我应该来承担的。

梅朵的眼神越来越迷离，梅朵会长久地沉默。梅朵终于说，阿武你知道吗，我十六岁的时候知道爸爸不是我的亲爸爸可是他却养了我那么多年。梅朵说，如果真的能回到从前，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世界。我是背着一身的罪孽来到这世界的，我得还债。

梅朵的身体开始颤抖，梅朵的身体装满了不堪回首的记忆，沉重的罪孽。然而文武不具备拯救她的力量。

抱紧我，阿武。梅朵的声音寂静而幽远。

文武的心痛到深处，他紧紧抱着这个女孩。他想为她分担一点什么，可是她却说，我只要你给我很多很多的爱，这就足够了。

文武想不清楚，她那样柔弱的肩膀，却要扛那么多，那么多。

她说，等弟弟读完大学，等家里的债都还了，我就不再跳舞。

梅朵说，阿武你要等我，你等我好吗。

文武点头，文武的眼泪，就这样轻轻掉下来。文武只是更紧地抱住这个女孩。这个只是想要很多很多爱的女孩。这个红唇苍白的女孩，是他爱的女孩，他要和她在一起，永远在一起，直到老去。

他想着等到她不跳舞了，他就带她回家，去见自己的父母亲。他想父母亲一定会喜欢她，她是那样的美好。

窗外的北风越来越紧。但他们彼此深爱。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文武就这样陪着她去歌厅，站在角落里看她在舞台上轻舞飞扬，等着散场。

他们飞翔在冰冷的海面，带着爱的天堂。因为爱，他们不计较一切，因为爱，他们没有任何灾难。

如果真是童话，那么故事应该是这样，孤苦的灰姑娘终于成了骄傲的公主，和王子幸福生活在一起，甜蜜美满。

文武没有等到梅朵不再跳舞的那一天。他们在一起，只度过了一个四季的轮回，第二个冬天来临的时候，他的父母知道了她的存在。

他们无法忍受优秀的引以为傲的儿子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地女孩有任何关系，无法忍受自己的儿子爱上一个舞女。他们希望儿子象真正的王子一样和一个真正的公主在一起，这样才对，不正确的爱情，不会幸福美满。

他们对他说，你得离开那个女孩，她会毁了你，毁了我们的家，她是来路不明的外地女孩，我们家的媳妇必须是本地有工作的好女孩子。

他们找到她，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你必须和他分手。他雍容华贵的母亲一直盯着她，她说，你这个外地人，不要来破坏我们家的幸福，不要毁了我们的武武，你不要痴心妄想，我们武武是不可能娶你的。

屈辱比绝望来得更重。她的眼泪夺眶，但是她只转过身子。没有谁看到她的眼泪。她把眼泪咽回去，扬起笑颜，她说，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不会破坏你们的幸福家庭。

那些温暖的美好的日子，只是季节里东流的水。梅朵走在北风里，她抬起手，才发现手心里依然是一片冰凉。

所谓幸福，是如此不堪一击。

有什么打湿了脸庞，是什么让心痛到没有知觉。

那个已经回到原有世界的男孩，那个戴着眼镜清秀干净的男孩，那个简单善良的男孩，那个给了她很多很多爱的男孩，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完美无缺，一个破碎不堪。

梅朵开始奔跑，奋力奔跑。

一刀一刀的北风将她的泪水击碎。然而她不能回头。

梅朵心中完美的东西一去不复返。

梅朵依然每天去跳舞，只是又换了一家更远的歌厅。喧闹的音乐声里，梅朵腰身扭转，长发飞扬，红唇苍白。

梅朵依然每个月给千里之外的弟弟寄钱，给千里之外的家乡还债。

梅朵，这个苦难的女孩，这个只是想要很多很多爱的女孩，这个红唇苍白的女孩，什么时候，她才能为自己而活，只为自己而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