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介绍：草长莺飞，来路已没。
西元一五七三年 腊月十八 晴
在我眨眼的一瞬间，脸盆中的面容霎时沧桑，来得太过突然。我转身拿起桌上的铜镜仔细端详，感到刚硬的青春力量正在从肉体四散开去，弥漫了整个房间，整座客栈。我抢起青梅剑，出鞘，挥斩烛芯，再收剑入鞘。感觉真的没有昨天那样流畅了。今天是腊月十八，我已经三十岁了。
十年了，师父。我依然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当您自废武功，从梅园走出那一刻，您知道您想要的是什么吗？十年了，骑马、行船、住店、喝酒、杀人。这种生活是我自己郑重选择的，它依然是鲜活的、刺激的，只是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
上个月，我在南方集市痛打刘三的时候，所有被他欺侮过的人都只是旁观。那是南方潮湿的石板街，刘三的背后站着三十个持刀棍的帮手。旁观的人在无声地后退，街空了出来。大家似乎在期待着这场一对三十一的表演。
飞花似剑，落叶封喉。只要一抬手，这三十一个人就会扬起又飘落，性命在瞬间停止在这潮湿滑溜的南方小街。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杀了他们，终会有人来替代；被欺侮的人，也总要被人欺侮才会安心，这是一种习惯。
我终究还是抬手杀了他们。因为，面对邪恶无动于衷，不是我的本性。这一次我有些大意，伤到了一个无辜。但事实上没有人是无辜的。师父，这是虚空。
十天前，我杀山东巡抚胡为民的时候，有一百四十四个护卫来围攻。其间就有今年的新科武状元。他刚满二十岁，像我十年前的样子，但武功要比我当年强很多。在他进京赴试前，我们喝过酒。短刀相见的时候，他劝我放弃。他说，胡为民已经刮够民脂民膏了，下一步正是为民做事的时候。杀了他，新来的巡抚就会重新搜刮百姓一遍。
但我是剑客，我可以死，可以错，不可以妥协。飞花似剑，落叶封喉。巡抚大院里的树叶横落一地，144个护卫都死得很安祥。
胡为民的头是我用青梅剑砍掉的。剑快不染血，那是武侠小说里写的。胡为民的血很粘，擦了很久才擦干净。
后来的巡抚比胡为民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世上真有杀不完的人。这，也是虚空。
西元一五七三年 腊月二十三 雨
师父，我又想起八九年前在梅园练功的日子了。
今天太冷了。一个人牵马走进镇子，日头将落，镇上的房子冰冷、荒凉。我蜷缩在客栈里，做了很奇怪的梦：一片片的梅树（就是梅园的梅树）漂浮在空中，云朵从地里长出来。云朵是软的，像棉花，暖和、深陷，走在里面迈不动步子。后来，何师妹就从云朵里钻出来了。我去抓她，她像云一样，是抓不住的。我好累……
醒来我就突然想起那时候的日子。我站在一片开与未开的梅林里，赤着上身练到浑身四周雾气弥漫。何师妹说，师父，您看，二师兄头顶冒烟了！您摇摇头，说，那是水雾，不是烟。然后你把何师妹“赶”走了。我一个人在那里练到忘情，练到梅花开开谢谢。
那时候，我只知道要做天下第一，却不知天下第一到底有何用。
醒时剑饮血，梦里梅花开。也许我并没有老，只是寂寞了。
西元一五七三年 腊月三十 阴
师父，过年了。您在哪里呢？
这盆炭火燃尽的时候，常州知府的人就要来杀我了。官府对我的围剿，这已经是第三十七次了。这对我来说，其实是无所谓的事。只要不是病得起不了床，他们奈何不了我，来再多人，也只能是送死。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就像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拿官府怎么样。这世上那么多人，杀一个，来一个，杀十个，来十个，杀一千，又来一千……没有尽头。有一天我死了，这天地却不死，依然要生出许多无谓的人来。师父，想到这里，我就觉得生不如死，就很想知道死后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假如十年前，我母亲在临死前没有把我交托给您，我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小时候曾想过骑马打仗，威风凛凛做将军。现在看来，替狗皇帝卖命又有什么意义呢？百姓的儿子在前方打仗，官府却在后方盘剥他们的父母。这是虚空。
师父，此刻门窗上已扎满了箭，有四支破窗而入，扎在了内墙上。常州知府的人来了。他们都是有父母妻儿的人，他们的良心也并不都那么坏，可他们活不到大年初一了。这，也是虚空。
西元一五七四年 正月十五 晴
师父，今天是梅园的大祭。
“溪水有毒”，这是一年前何师妹在梅岭挑楼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一年她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血从她的眼睛、鼻孔、嘴角溢出来，她就那样缓缓地滑落下去，压断了挑楼朽坏的围栏，仰面飘向深谷。她双手还费力地向上抬了一下，像是想抱一抱这冬尽春来时节天上干燥的白云。
何师妹没有来得及跟我说，她在这挑楼上撑了半个时辰不死，就是为了等我回来路过挑楼下的吊桥。她没有说，在这半个时辰里，她亲眼看见师兄师姐们一个个一挣扎着死去，她也挣扎，可她就是要忍着不死。
她从挑楼上飘下，从我面前沉落下去。她的衣襟还拂到了我的鼻尖，有一股刻骨的梅花清香刺进我心里。我感觉自己正在凝固成石头，我忘了伸手去接她……
梅园里新坟添旧坟，官府里新人换旧人。杀，杀，杀，仇报了，却没有快意，也没有人能活过来。
他们在下面应该是安祥的吧？我们活在上面，是这样地心神不宁。师父，这也是虚空。
西元一五七四年 正月十九 晴
师父，原来您早已走了。
您曾经说过，人不能轻薄自己的生命，剑客更加不能。可当您自废武功，从梅园走出的时候，你内心里想面对的，不正是山下那五百个弓箭手吗？
五百支利箭穿身而过，是什么感觉？
毒药在肠胃里发作，是什么感觉？
从梅园的挑楼上飘向万丈深渊，又是什么感觉呢？
当我的青梅剑“嚓”地一下从那些人脖子上抹过的时候，我感到他们突然有话要说。仿佛是要把这种平生从未体验过的感受与我分享——毕竟，吃饭、睡觉、打打杀杀，生活也太过乏味了。
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我走到哪里，都有人等着被杀，都有人前来杀我。我若住下不走，情形也是一样。我不停地走，只是因为无聊罢了。而江湖又在哪里呢？
今夜我又打马回到梅园。我在从前练功的地方练功，我身上的热汗像八九年前那样腾起烟雾。梅树还是那么虬韧苍劲。月亮还圆，天空很高很亮，地也很厚很广。站在挑楼下的吊楼上，我透过月光看到很久以前和很久以后的事。
河州府的人竟然来了。看来我走到哪里，隐藏都是没有必要的。
我在想，从这吊桥上飘下去，就像何师妹那样，坠向这一千五百米的谷底，会是什么感觉呢？也许，身体如此放松的时候，灵魂就会从身体里飘出来。飘到空中，就会见到死去的人，亲人、仇人，都是那样安祥；或者，被风吹散，天空中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再有。
他们在朝我放箭。我轻轻跃起三丈，我说，你们回去吧。明日辰时到谷底给我收尸。
他们不信。箭如网，如雨，如风。我挥挥衣袖，把箭全还给他们。梅园，在暗血与死尸的气息中又是这样的安静。
我试着像何师妹那样仰面飘落下去。天空是深蓝色的，月光直直洒在脸上，闭上眼也能看见。风从耳边垂直向上刮去，感觉就像躺在云里。这种轻松安静，应该只有在母亲腹中时才会有吧。
梅花明年依然会开得很艳，师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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