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等待清明，二月早春，点雨霏迷，风雨花落默悄然。时逢假期，因为早起的原故，我身体困顿，神智清醒。那么多年了，单独与父亲相处，还是会紧张。城市的计程车换了宝蓝色，俨然大气。我们从晨曦出发，日光清寒迷茫，像不肯懂得世界的小孩。后坐的我和父亲，各据一方，明明伸手可及，却如隔岸果实。

父亲正襟危坐，整洁的衣服，斑白的两鬓。我偷偷瞄他，布满红丝的眼睛显然睡眠不足。双手紧握住白菊和糕点。人的手，不经意出卖了本身。青筋迸露，瘦骨嶙峋，经年风霜。我挪动自己支撑住下巴的手，冲动想握一下他，沉吟了片刻，又收了回来，插在大衣口袋里。把头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看向窗外，风景一步一步向后退，不能收藏，白白浪费。就如同我大半的人生，庸庸碌碌，活红了一双眼睛。

到达城郊，足足两个小时。乡下还留有很多土葬，皆是崎岖的山路，间杂着陡峭的独木桥。山大王一再叮嘱我们要等待火种完全熄灭才离开，我连连点头，与父亲上路。父亲有点急迫，匆匆走在前面。他的背影很挺直，大迈步伐，我连忙跟随。山总是沉默，像智慧的佛，不流走也不驻步，谐和天地。

我仰望坟场，这个景象我记忆犹新。层层叠叠的墓穴，犹如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山被大量占去的原因是后来实行火葬，却依然有许多人偷偷摸摸地漏夜赶上山。人死如踱生，是被烈火焚烧成灰烬，或是被凉土腐蚀成白骨，有什么不一样，何必耿耿于怀。

父亲凡事亲力亲为，掏出准备的小刀除草，我目见有点气喘吁吁的他，安抚他坐下，说，我来吧，爸。他望了我一眼，泄了一口气，点头。他爱抽烟，我劝说不了，曾经因为此事大闹不快。抽烟减寿，但烟雾弥漫中的他，眼神很温和，仿佛回到与母亲初相识。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曾赠送音乐盒表达爱慕，在繁复图腾的地板上跳过旋舞。生命在于好，不在于长，我是知道的。

我饿了一个早上，在一旁吃苹果。父亲蹲在母亲跟前，说着很小声的话。我无意听，让风灌进耳朵。中午的阳光，点点滴滴洋洒在败叶和石地上，臃懒微弱，温暖不了人心。

我们下山。山大王请我们吃蜜浆。我们小坐一会，他的话就多了起来，屋里走出一个妇人。山大王笑嘻嘻地说，以为要光棍一辈子了，猜不到娶了个好媳妇，她不嫌弃我……我看见他妻子怪不好意思地瞪了他一眼，脸上有光辉。父亲在外很健谈，独处愁然的他，只有他和我领悟。人人自有伤心处，背地黯然，无可厚非。倘若公诸于世，徒劳人生厌。

旅游业很发达，蔓延至郊外。山的傍边多了一个大型的娱乐场所，烧烤浓烈的气味危害人身，垃圾漫天飞舞，光天白日，k歌不断，高亢的男声呼喊：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父亲与我商量，这不再是一片净土，和城里无异样，倒不如让母亲搬到城中，也方便我们探望。我点头称好。

我在市图书馆上班。同事多是三四十岁的妇人，交谈的话题离不开丈夫孩子和八卦，每天下午四点五十分钟开始驱赶读者，五点正下班买菜。她们总爱以过来人的口吻劝告我，我不断地点头假装应承。耳朵有时不得清净，但无碍我喜欢这份工作。不思进取，日复一日是我往后人生的理念。

中午休息，我没有在公司搭食。我珍惜这两个小时，独自处理，得以喘息。穿过蜿蜒内街，处有几家不为人知的小餐馆。它的名字叫“幸福”，我的最爱。店主是一对老夫妻，公公大智若愚，婆婆耳朵全聋，目光慈祥而洞悉。光顾的都是熟悉的人，在附近上班，俨然把这里当成饭堂。如果喜欢，可以在离开之前，把明天要吃的食物写在纸条上，投到收银台傍边的玻璃缸里。

都是中式的饭菜，简单家常，低头默默进食，恍惚之间，以为是在家的饭厅里。

任天养是我的饭友。我最初与他相见，他正逗弄着婆婆的外孙女，我的目光停留在他手上的波板糖，整整有叮当的头那么大。我猜想，应该可以足够二十个小朋友共享。

那是初秋，他西装外套里面是v领棉衣，牛仔裤便鞋。轻松的态度，拥有不羁的气质。我右手撑着脑袋胡思乱想，嫁给这样的人也不错，至少他把自己照顾的很好。我因为自己的思想，咧开嘴摇着头轻笑。

他凑向我。眯着眼睛说，陌生的你，好象对陌生的我产生了不轨的企图。

他留平头，目光锐利，笑起来有可爱的酒窝。手腕上的手表很老久，滴答滴答地行走，似是信物，随身携带。

我哈一声就笑了开来，露出有花纹的两颗门牙。是是是地点头。

长久以往，我明白天养和我是同类。看似无心无肺，笑得天下无敌。其实皆心有城府，不露声色，不显才情。

两年前曾到庐山，但因为途中患病，与盛名的瑞香错身。乡下老房子的院子，也栽种了瑞香树。开放时分，香飘浓烈，风雅华贵，清馨瑞祥。那年早春，因为贫穷，母亲只能在家生产我，我的头部被卡住，随时因窒息而夭折。外婆去县医院哀求，因为没钱，医生慢条斯理，忍心把珍贵的玉手镯押上，医生才肯动身。母亲彼时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医生很有经验，了解情况，轻易将我接生。母亲下体血流不止，挣扎了几天，盯住我不甘愿地离世了。父亲那个时候为生计奔波，匆匆奔赶回来，还是见不到妻子最后一面。外婆老泪横涕，明明知道不该，还是忍不住怪责父亲。她用扫帚拍打他，他没有躲避。

母亲安息的那个清晨，父亲躺在曾经彼此相拥的床榻上，追忆母亲。侧过身，以母亲惯有的目光望向院子。眼圈红了，原来，瑞香不在眼里，在心里。他感受母亲，千种辛酸，万种离痛。母亲也曾经借过此花，寥寄怀中思忆。从此以后，他唤我瑞香。

我和天养从吃饭开始交涉，十分生活化，没有风花雪月，自然实在。长久以往，他熟知我的习性。

我们纠结了一年多，商量结婚，先拜见双方的家人。他家人丁与我相似，十分单薄，只有一兄。

任天生，天养每每提及骄傲微笑的长兄。

饭店的包厢，古色古香，木质厚重的房门沉实安静，墙上挂有中国绣花鞋的壁画，红色十二角吊灯弥漫着怀旧温暖的氛围。

我和父亲不想迟到，于是提前动身前往。任家兄弟也是有原则的人，不拿时间开玩笑，已在席上等待。

天生憨厚深邈，沉默是金，着装正式，仿似苦寒磨砺的梅，姿态幽隽。他比天养年长许多，宛如他父。我们目光交接，他并没有微笑，眼神惯有的玄深意长。内心忧郁的人，是藏不住的。

天养鲜少除了工作之外的正经，我也不禁严肃。对待婚姻，我们再认真也不为过。

我们交谈甚欢，谈起往事，父亲和天生有段渊源，他曾是父亲的学生。后来，大家都有点故人来相聚的情意，尽管开怀。天养恣意闳肆，灌了一肚子的辣酒，醉得手舞足蹈。他整个人伏在我肩膀上，像沉重的软泥，怎么拉也拉不开。我只能与天生一同送他回家。

熬来醒酒茶，天养喝了一半就睡着了。

他们居住的房子很漂亮，半山，高处不胜寒，落地玻璃的露台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凌晨时分，城市夜归人弥漫每个暧昧的角落，天上繁星不再独美，人间泛滥的灯火，是人类不甘寂寞的产物。我慵懒窝在沙发上，观看天色，浓厚的灰云，团团纠结，像沉浸的雾霭，翻腾飘散。

天生递给我热牛奶，我咕噜咕噜一口把它喝完，感觉满足。他是一个礼貌的人，向我道歉，因为天养。我摇头，天养的过人之处，就是率真简单，快乐就大笑，悲伤就垂泪，无须遮掩。

我突然嘲笑地对他呢喃，你以为谁都敢轻易醉？至少我就不敢，醉那么容易，但醉后袒露箴言，不是人人都能背负得起。君子坦荡，小人戚戚。

天生被我逗笑了，眼角有不经意的皱纹，我怔忡了一下，右手手指的蠕动，被我压抑住。

爱情是甘愿。是甘愿也就不怕难，不甘愿早放声哭喊。是甘愿所以能美满，不甘愿才会说伤感。我爱你心就特别软，平淡也浪漫无语也温暖。

结婚后，我们说服不了天生，他不肯搬来同住。天养是聪明人，在适当的时候干适当的事情，婚后的他，以事业为重。他们兄弟幼年丧亲，天生牺牲自己卖命生存，把天养照顾的很好，别人有的，他一样不缺。因为操劳，天生身体欠佳，已经退归幕后。公司有一定的规模，信誉良好，不缺合作伙伴。天养接手后，大刀阔斧，野心昂然。天生甚少问过，完全信任。

天养业务繁忙，不能常陪在我左右，我能谅解。受天养的拜托，每隔一段时日，我会拜访天生。在超市购买大量的食物充满他家的厨房和冰箱，和钟点工人一起打扫卫生，请维修师傅检查电器，询问他的需要……天生的脾气十分好，再不耐烦也只是清淡埋怨，瑞香，你把我当老弱病残看待。我微笑，说，天养是夫，我的天，他吩咐的事宜，我不敢怠慢。

事实上，天生懂得生活。微笑待人，适当的运动和音乐，脉络简单的朋友，倾谈尽量不牵涉己事。不拘小节席地而坐不大喜不大悲，不拘泥于佛道，却身染禅意。

农历新年，中国人最喜庆的节日。我邀请了父亲和天生来团圆，偏偏天养的航班因事误点，滞留在外。电话里面的他十分沮丧，我连忙安慰。

天生陪我等待天养。电视上有连绵不断的春节特备节目，欢天喜地的新年广告，每个频道也请来算命大师预测来年的运程，街道上有五彩缤纷的人们，暂时忘却辛酸，娱乐当前。天边的烟火，火树银花，有人们此起彼落的喧哗，它一点也不寂寞。没有爆竹的新年，像一条干涸的小河……

睡不着，准备到小区的清吧小坐一会，被天生发现，他知道我在担心天养，裹上大衣就跟着我跑。酒吧很热闹，流连忘返的人们喜气洋洋。因为有天生在，我点了长岛冰茶。天生冷静地看了我一眼，低声地在酒保的耳边说话。我傻笑，趴在吧台上，把头安置在交叠的双手，恹恹欲睡。

长岛冰茶，像淡淡幽怨的爱情。伊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爱到后来，却有言说不尽的伤。

天生目光迷离，说，它的名字那么美，温和含蓄，像一阕诗，却隐瞒着欺骗。声色不动，迷醉你的神经。

突然之间，我若有所思，沉没了我背后喧嚣的人潮，安静地只剩下我和天生。我们清楚对方呼吸的轻重，目光却从来没有接上。他有他的，我有我的。他有一片是因为我的，我有一些是所以他的。

我说，大海的鲨鱼，追逐色彩斑斓的金鱼，盲目而奋勇。但其实，鲨鱼知道，它们的味道远不及只得灰黑的鲫鱼。我们遇上爱，时间无法推前移后。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完整的爱情，暗自繁盛。而现实，人人有固定的责任。

我没有醉，我只是借酒行凶。天生清楚，那杯酒因为他的叮嘱，俨然是一杯可乐。酒行有醉，醉欲不归。原来最可怜，不是在爱人面前醉得乱七八糟，而是，漫漫一生，连一次酒醉的机会也没有。

天生最近的体质骤降，腹部疼痛，食欲减退。每次劝说他到医院检查，他总有借口推搪。天生躲在浴室，没有声息。我在厨房准备午饭。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我连忙跑过去。天生休克在地板上，呕吐物四散，弥漫着强烈的腐败气味。

请来救护车。手忙脚乱一片狼籍，我得以喘息，已是日落西山。

我被允许进去探望天生。他身体虚弱，但精神不错，意志坚定。他微弱地向我笑，示意我坐下。

人肉皮囊，今日生蹦乱跳，明日已化烟尘。

我蓦见桌子上摆着一份遗书。让我清楚，天生比任何人更了解自己的病况。我难过，说不出一字半言。他讪笑，说，是人，总得一死，迟早的问题。如果内心没有一个“恋”字，死不足惜。

我有点着急，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说，应该告诉天养的。

他摇头。我显然激动，说，你隐瞒他，是自私的行为。他打断我，鲜少的严肃，吆喝我的名字。

很多人，以为把自己心爱人推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免他受尽风寒，那才是美满。但其实，这只是他们一相情愿的想法。那个被推的人，他的快乐，从来是不完全的。

我突然想念天养，跑去他公司。秘书没有认出我，拉着我不让进去，我气急败坏地发脾气，俨然一个泼妇，弄得鸡飞狗走。天养惊讶，他意会我情绪的低落。我一看见他，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天养把我抱坐在桌子上，与我平视。轻柔地问，怎么了？瑞香。

我哽咽着重复的话语，天养，我们搬回去住，和天生一起……

天养莫名其妙，轻问，是不是太辛苦了？

我胡乱地摇头，说，我们多陪陪他，好不好……

天养安抚我，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说，好。

乡下推山建城，我和父亲挑了个日子，把母亲改葬到城里。晨曦的墓园，有哀怨诡异的气息。烟纱云雾，盈盈飘荡，悬浮的粒子，直洒人面，轻腻濡湿，人身默然乌沉。不远处正在进行葬礼，闻见女人哀戚嚎叫，那一句重复的我舍不得你，敲动着在场每个人心。

父亲叹息，声音有点白茫。说，瑞香，我们去看看天生吧。

我微弱点头。

父亲看见天生遗照沾了灰尘，用衣袖擦拭。父亲感慨，蓦然回首，天生还是那个因为家穷被迫辍学的孩子，背乡离井之前，他告诉他，长大后希望成为医生，既能救人，也能赚钱，不至于挨饿。

人老了，眼泪不轻弹，默默往回流。

收拾细软，准备搬离天生的房子。露台的摇椅，被晚风吹拂，轻轻摇晃。天生看书劳累，躺在上面小息。我伏在他的膝盖上，闭上沉重的眼帘。他轻柔地安抚我的头发，仿佛自言自语，说，瑞香，一直想送些什么给你，证实我曾经存在过…百货公司的服务员怂恿我购买戒指服饰或鲜花…但我不敢轻举妄动，这些物质，应该由天养赠送给你。后来，我想了很久。他停顿了一下，把我的手按在他的心脏处。继续说，或许，一片心，它无色无味，像空气，只能感觉。默默无声，不至于祸害人间。

瑞香——

我茫然回头，失声地喊了一声天生。

天养沉重地看着我，我茫然地站起来，捋一下耳边的头发，虚白地说，天养，你坐一会，我赶快收拾……

他打断我，说，瑞香，我们分手吧。

我空洞地盯住他，呼吸浓重。他的目光深邃地望向露台。于是，我自嘲地叹息，舞台上九流的戏子，尽心尽力企图瞒骗，岂能逃脱席上观众的法眼。

瑞香，世界很纷乱，大爱亲情默无声，君子友情清如水。于是我们纵容爱情，不限规条。美丽的爱情，无关是非道德。我一直在想，爱你，把你留在身边，那管你爱恨憎恶。但是，漫漫人生，我和你分离，往后时光，难道我没有信心遇上一份两情相向的爱。

对不起。我的身体缓缓下落，半跪在地上，双手捂脸，眼泪流淌指缝。太多的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天养动容，拥抱住我。

我离开的那天清晨，气温回升，冬日暖阳。我抬头眯眼观望天空，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清洗家居，晾晒衣物。

先搬到公司宿舍，安顿下来再觅方向。步至楼下，父亲正在和邻居老人寒暄。我向他苍白笑一笑，他分担我的一些行李，拍一下我的肩膀。说，天养告诉我了…瑞香，我们回家吧。

我默然点头。父亲日渐佝偻的背影，依然为我挡风遮雨。我没有尽孝道，我连最基本要他心安也做不到。是个羞愧的女儿。

花抽珠渐落，珠悬花更生；风来香转散，风度焰还轻。

我珍惜一个人，口讲无凭，不如埋葬深海两万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