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冬夜的寒意还徘徊着不曾消退。在这个大多数人正准备着上学或者上班的时间里,我下班了。

然而"下班"两个字,并没有给我放松的感觉。只是更加突现了我的疲累。但是我害怕回宿舍便是睡个昏天暗地,辜负了如此美妙的早晨,于是决定四处走走。

其实上夜班的这十天来,有好几次下班,我也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散步。不同的只是这个早晨确实有点冷,风声由远及近在耳边低吟。而我却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衣衫单薄,且还穿着墨绿色的男装拖鞋!或许只是习惯了吧。我的冬天从来都是一件短袖t恤和一件可有可无的外套。至于拖鞋,只是因为昨晚上班的时候走得匆忙,懒得换了。再至于说为什么是男装拖鞋,纯粹因为我喜欢这种宽松的感觉。或许在别人看来,女孩子穿拖鞋上街,实在是恶劣得不敢想像的事情。在我,却只管穿着舒服,别人怎么看只能适从尊便。

小区里炊烟袅袅,奶油混合着蒜油的香味阵阵扑鼻而来。我饶有兴趣地看着沿街的小食店和流动摊档,几乎都围满了人,正在吃早餐和已经吃完正准备离场的。想像着早餐过后,他们将以饱满的精神去开始新一天的生活,不由得生出几分羡慕。说是羡慕,并非以为吃一顿早餐是什么难事,却只是我从来都不曾有过那样的心境。

也许是想得入了神,不觉地竟在某间面馆门前站了好几分钟。我看见正右手边一个穿着浅蓝色外套,年约二十五的男子从面馆里走出来,手上还拿着报纸。他显然在看着我,目光里尽是惊异的神色。

我禁不住又一次审视自己:凌乱的长发,形神憔悴,外套已然单薄,却还是挽起了半截衣袖的,牛仔裤虽长,也还是露出了穿在脚上的我本就无意掩饰的男装拖鞋。想想也真够他揣测的了。

我不再理会他疑惑的目光,把手插在裤兜里,转身离开。

可是直觉告诉我,他就在后面,一直的跟着我。但我并不回头。

我走得很慢,我说过我累了。沿路看见很多小报亭,总上去翻看一阵,因为听说我的文章在报刊上发表了。但是我并没有买任何报纸,因为我实在没有收藏书籍的癖好,只是看看足已。

这于我虽是再自然不过了,但在身后那陌生人看来,却只是更增加了他的猜疑吧。我在心里暗笑,不知道此刻的我在他眼里,正饰演着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是傻傻地流浪的无业游民?

只是总还是有点庆幸,在这个人心麻木的年代,竟然还有人怀着好奇心留意身边的匆匆过客,却也是难得吧。想想我自己,好像是对什么都见怪不怪了,更有什么能激起我的好奇心?

就说现在吧,被一个陌生人跟着,在我,却也是自然而然。我既不好奇也未曾害怕。毕竟这样的事情,我经历得太多了。有朋友劝我小心为上,说是我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幸运只是有惊无险的。我告诉他我根本就无惊又何来的险?诚然,我不是没遇过坏人,只是我一直的相信,能伤害我的不会是陌生人,却只能是熟识的亲友。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曾因感动之外的理由为一个陌生人流过眼泪。

我继续只是向前走着。走出了小区,走上了高速公路。小区的喧闹渐渐远去。公路上行人很少。早上出行的人虽多,却多半都是坐车的,不赶时间只为晨运的人,也很少会跑到大公路上来。而我却喜欢在公路上行走的感觉。当然,如果没有尖锐的车鸣声会更好一些。想起我一个人流浪过的那些城市,在晚上我无处可去的时候,我便朝着高速公路一直的走。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给我一种奇妙的安全感。

但这是清晨,曙光渐明,清风送爽。我走在高速公路上,纯粹是享受漫无目的地走路的惬意,并非是寻求安全感。即使我不回头,也知道那陌生人还在背后不远处看着我。也许就如某人说的,若某个人盯着你看上二十分钟,你不可能没有知觉的。我只是在想,他是否知道我早已知晓他的存在?他难道打算就这样一直跟着我走?

也许我们都在无声的等待着。我等着他追上来,一直以为那只是时间的迟早问题,要不他跟了我那么久又为了什么?他等着我停下来,但那却是不可能的,我怎么会主动停下来质问他为什么跟着我?我也曾和陌生人搭讪,但前提是我不是那个首先开口说话的人。

他终于跟上来了。在天桥窄窄的人行道上,在他的右肩险些碰着我的左肩的时候,他说话了:

"你在玩什么?"纯正的广州口音,却是我不曾听过的唐突得有点离奇的问话。你在玩什么?这听来怎么像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的腔调,而不该出自陌生人之口?

但事实上,他是这样说了。

我在玩什么?奇怪一个陌生人的话的重量也到了我不得不扪心自问的程度。真是怪了,我何曾要玩什么把戏?我只是下了班而还不想回宿舍昏睡,于是随便走走而已。难不成这也是有罪么?

"没什么,散步而已。不见得挡了谁的路,或是犯了哪条法律吧。"我侧过脸,看着他瘦削的脸庞,漫不经心地说。我并不是一个好事的人,但既然陌生人先挑起了话题,偶尔和他们说上几句,却别有一番意思。

"当然,只要你喜欢。但你也不必这样子出来走吧?这样冷的天,却穿得这么少,不怕感冒吗?"他不过是随口问问,因我在他的眼里看不到半点柔情,甚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冷。正如你说的,只要我喜欢。"我无意告诉他,我的冬季,一向只是所有的夏装外加两件旧得掉色的外套罢了。我太懒了,以至我根本不去在乎我的衣着大有故意惹人注意之嫌。

"你在找工作?"他继续问着,也许是我的脸上并无厌烦之色,才给了他问下去的勇气。

他之所以这样问,其实也并不为怪。在这个城市里行走的人,像我这样有闲情东张西望的并不多。他们都在忙着赶路。

我没有回答他我是刚刚下班,却只是默许地点点头。我并不想骗他,但这也不代表我的每句都是真话。如果假话于他于我都是毫无杀伤力的,我犯得着随便掏出真心给陌生人看吗?

而我的这句假话,大概正是我们的谈话能够持续的理由。不然呢?他也许就会问我在哪里工作,住在哪里,最后也许会很绅士的说一句要送我回家。

事实上,他只是再一次打量着我,脸上居然有了几分笑意,"要找工作,你也用不着穿拖鞋出来吧?这样子谁敢聘请你?"

用不着?我又一次思量着他说话的用词。怎么觉得他的每句话都好像显得我是在自我作践似的?心里委实不甚痛快!

"兄台,你也不想想看,若我有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来示人,我也就不需要急着找什么工作了。他们要是只聘请衣着光鲜的人,我也没有办法。这年头,在职的多半是闲人,见多了。我也在乎不起。"

"才多大啊,说话像个沧桑的女人。"

"总比那些一把年纪了还懵然不知人事世态,一脸娇滴滴的女人可爱吧。"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说,一时竟不知道如何答好。却是转移了话题,"你住在哪里?"

他的憨态倒是有点意思,以至我并不想就这样结束我们的谈话。于是我说,"你难道以为每个人都有地方住的吗?"

"不会吧?你没地方住吗?那你晚上去哪里?"他也许并没有完全相信,却显然还是有点吃惊。

"有钱就泡网吧呗,没钱就在公路上走它个通宵,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口气大,这真的是我的大实话。在许多个夜晚,在陌生的城市,我正是这样度过的。问下街边的流浪汉,就知道这并非不可思议。

"你厉害啊!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好好的找份工作,食住先有个保证嘛。"他顿了顿,又接着说,"不过在这边,工作不容易找。"

我笑,"既然知道计划只是徒增达不到的失落,何苦呢?不如得过且过,见步行步吧。这自然是悲观消极的想法,奈何我却常常是这样以为的。

他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继而问我:"你会英语吗?"

突然的有点难过!他的话无意中触及我的伤疤。英语?想我怎么说也是选修英语专业的高中毕业生吧,但那又怎么样呢?像同事说的,她初中没读完,还不是和我进了同一间公司工作,甚至拿比我高的薪水?在公司每有人说及我英语不错的话,我都宁愿那是讽刺而非赞美,也许事实也正是这样。不过我反而觉得舒坦许多。

"一般的交谈还不成问题吧。高中毕业出来半年了,都忘得差不多了。现在会说几句英语的人通街都是,谁稀罕?"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不是单纯的调侃,而更像是在发泄我的情绪吧。

他默不作声了。是他不知道怎么辩驳,还是他也有同感?只是这些都并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我可以和陌生人聊天,却并不祈求拽住一个路过的陌生人,请求他的帮助或者幻想彼此成为挚友。

我们接着走了几步,到了一个分叉路口。他轻轻说,"我走那边。"

说完的时候,他停了一下。而我却并没有跟随他的意思,只是说:"那就各走各路吧,我们本来就不同路。"

他于是迈开双腿,穿过黄色的斑马线,径直向马路对面走去,以90度的弧离我越来越远。

我始终没有转过脸去目送他。相遇是偶然,离开是必然。一切都不过是自然而然。只是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模糊的想起了数学书上关于直角的定义,一个点引出的两条直线成90度的弧向两边无限延伸。想起了许许多多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我们在某点相遇过,然后就如直角的两条直线,越走越远,不再有交点。毕竟人都是往前走的。

我终于还是继续着我一个人的漫步。冬日的阳光暖暖的照在我身上,很舒服。与陌生人交谈过后,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其实,也许很多的事物,即使拥有了再失去,甚至是未曾拥有,但已然经历过,这就够了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