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湖边一片宁静，空气中夹杂着青草的芬芳，裹着米色风衣的女孩抱着一大摞书本，快步穿行于刚刚吐出嫩芽的柳条之间。这完美的画面突然出现了些意外，松开的鞋带打乱了她的脚步。左右看没有可放书的地方，女孩猛然被假山后面窜出的人影吓了一跳，却又不得不向这唯一的路人求助。

“同……同学，帮忙拿一下书可以吗？我的鞋带开了。”

“你叫我吗？”男孩子转身走过来，“我帮你系好就是了。”说着蹲下身去熟练地系带子。

女孩一时反应不过来，涨红了脸，半天才小声说了“谢谢”。

“原来年也会脸红啊？我知道你，落香，学中文的，没错吧？”

女孩听着这话，不禁有些生气，抬头却见那男生笑得一脸阳光，不待她开口就跑开了。“我叫周还，还债的还，那要记住啊！”喊声从远处传来，惊了湖里的鱼儿。

落香勾起嘴角，脚步轻快地继续赶路。

回到家父亲又提起公派的事，她克制着自己没有发脾气。她不想被看作是通过老爸的关系才在学校里混得好的学生，当初若不是念在父亲孤单，她也不会选这所大学。父亲一向对这个女儿无计可施，只得叹着气，嘱咐她去看看母亲，背影颇有些凄凉。

清明前后雨水丰沛，郊外的墓园更添几分凉意，落香长久地凝视那个墓碑。母亲的概念她并不甚清楚，那个给了她生命的女人有着什么样的容貌声音，她都不再记得，只有这碑上的名字，方无尘，几世几年，也不会变。落香的母亲死于她五岁那一年，父亲再也没有娶却从此成为寡言的人，落香习惯于在母亲墓前说心事，因为没有朋友。

直到小姨轻唤，她方才回过神来，随了小姨回去。路上一直被劝着找个男朋友，确实大三已经不早了，无奈自己上学太早，如今二十岁还不到，总是不急。

“又见面了！还记得我是谁？”再次路过湖边，再次被那个男生吓了一跳。

“你很喜欢躲在假山后面吗？为什么每次都这么吓人？”

“其实，躲在这儿是为了等你，如果吓到了你，那就不好意思了！”周还嘻笑着应答。

“等我？有事吗？”她故意掩饰住心情。

“那倒没有，中文系最冷的一枝花，欣赏一下不可以吗？”

“你这人说话很直接啊！”

“你不是更直接？”还是笑，“有时间吗？请你喝点东西。”

握着冰柠檬水的细长杯子，落香低头暗看着这男生的双手，大而瘦，骨节突出，也应该是有力的吧？

“我们是高中同学，你记不记得？”男生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呃，你是学理的吧？理班的人我都不大认识。”

“真没想到你会读这所大学，记得你那时学习挺好的。”

“因为不想离开这儿。”她吸了一下饮料，“我想起你是谁了，莫草的男朋友，是吧？”

“我冤啊！怪不得高中时我找不着女朋友呢，原来是那丫头害的，她是我表妹！你们女生不会都那么以为的吧？”

落香像听了个荒谬的笑话一样笑起来。周还也跟着笑，眯眼细细观察这传说中的冰山美女难得一见的笑容。“落香。”

“什么”她笑着抬头。

“做我女朋友吧！”

笑容一瞬间僵在脸上，目光里全是惊惶，“我们……好象……才第二次见面……”

“不是这样，你听我讲。有个男孩他从高二起就喜欢一个女孩，可那女孩是那么不好接近，他害怕自己配不上她，以为这份感情只能藏在心底成为回忆，可是命运安排他们上了同一所大学，安排他们再次相遇，男孩决定不再错过。落香，你可不可以告诉这个男孩，他等待的结果？”他的手盖住了落香放在桌上的手，目光灼灼。

落香顿时愕住，半天才恢复语言能力：“我，我个性很差，不太会与人相处，从来都不忍让别人，而且倔，还有……”

“你是在拒绝我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就是答应了！”周还邪邪一笑。

落香见他那副样子，不禁羞恼，红着脸叫：“才没有！”却也摆不出凶巴巴的表情。

“好了，”周还收起坏相，“不用担心太多，所有事都交给我！我现在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幸福是什么呢？也许就是不用再担心去食堂挤饭，就是所有的休假都被安排得色彩斑斓，就是抱着他的衣服在球场边看他打球，就是坐在他的单车后面，脸摩擦着他被风鼓起的衬衫。落香开始爱笑，与宿舍里的姐妹关系渐好，新添置的几件衣服颜色也亮了起来，她感觉到内心的柔软和平静，觉得自己像一只靠了岸的小船，独自走了太久，是停靠的时候了。

当蝉鸣的声音变得凄凉，树木的阔叶渐渐转黄，大四那顶有点沉重的帽子无可逃避地扣了过来。落香开始有恃无恐地准备考研，周还则投入到找工作的洪流中去，忙了一天的两个人每天晚饭后，就在球场边昏昏暗暗的灯光下散步。

周还转过头，第无数次观察着落香的侧脸，“香香，你以后，会不会嫁给我？”

落香笑着一挑眉，“那要看情况了！”

“啊？”

“看你的求婚够不够浪漫啊！你看，你追我也没费多大力气，我已经很亏了，求婚这一关当然要苛刻一点了！”说着跑出去几步。

“真是个狡猾的小狐狸！”周还笑着追上去抱住她，“落香，我们订婚吧，等毕业了就结婚，我想照顾你一辈子。”

带周还去见母亲的那一天，下了这一年最凉的一场雨，周还为落香打着伞，愣愣地看着墓碑。他之前没听人提起过落香父母的情况，也并没特意问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已有天人相隔的距离，也难怪落香一向寡淡。这一瞬他感觉到她的孤苦无依，暗暗发誓要照顾好她。

落香盯着母亲的名字，雨水在上面一遍遍地冲刷，这雨下得她周身冰凉。妈妈，这个就是周还，我带他来见您了，他对我很好，毕业后我们就要结婚了，您高兴吗？那时您总是对我说要过得开心，但我一直做不到，现在他给了我快乐，您为我高兴吗？女儿真的希望您能看到！

“妈，你为什么要死啊？”她突然抽泣起来。

周还用力揽了揽她的肩膀，低声对着墓碑说：“伯母，您放心，我会给落香快乐，再也不让她流泪了。”

雨水仍然不断不断地冲刷着石碑，落香有那么一刻觉得母亲并不喜欢周还。

这一年的冬天，雪格外得多，踩一脚下去没掉半截靴子，周还苦思冥想给落香什么样的生日惊喜，却被她拖上街去打耳洞。

“疼不疼啊？刚刚我看那个针一下子就打上去了，很吓人呢！”

“我自己没什么感觉啊！那下次不带你来了。”

“还有下次？”

“没准啊，什么鼻环、眉环，说不定哪天觉得好看就来打了。”

“别了，我害怕。”

“开玩笑的啦，胆小鬼！走啊，我是想让你送我对耳环。”

两个人顶着大雪转了好几家首饰行，终于选定一对耳扣，极适合落香的气质，周还更是喜欢得什么似的。

“下午有什么安排？大小姐。”

“应该回家陪我爸，你要不要一起来？”

“啊？见你父亲？”周还一时没有心理准备，“你爸爸好相处吗？不会不喜欢我吧？”

“就是你们系的系主任，你觉得呢？”

周还着实没有想到系主任的千金就是自己的女朋友，又觉得这样去太突兀了，于是决定改天再访，好好回去准备准备。

回到家小姨也在，落香隐约感觉气氛不对，也并不硬撑，坐下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天夜里她失眠了，小姨在她二十岁生日这一天，告诉了她关于母亲去世的真相。

五岁那年，父亲还在工厂，与单位里的一个女同事发生婚外情，那时的社会环境对这种事议论极大。母亲经不住众人的口舌，更无法面对自己失败的人生，最终服药自杀。这件事对父亲的打击也很大，他一直负疚，与那女人断了来往而且一直未娶，却也无颜到妻子墓前祭拜。

落香在黑暗中默默流泪，只有她自己知道没有母亲的日子有多苦，她无法不恨那个毁了她家庭的女人。摸着自己的儿朵，她突然希望周还在她身边。

天气转暖一些，周还的工作定了下来，是一家很理想的本地公司，待遇不错，专业也对口，他决定带落香见自己的父母。看着她精心打扮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只得上前安慰：“没事的，我爸妈都挺好相处的，你只要别叫我爸周伯父就行，因为我随母姓。”

“为什么？”

“因为我家里我妈说了算的。”

“那我们以后呢？光荣传统注意保持啊！”

“没问题！”周还宠昵地抚着她的长发。

路上周还又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家的情况，落香突然有些发愣，他问，她又只是笑笑。周还的母亲虽然略显苍老，却也掩饰不住年轻时的美貌，落香鞠躬叫了声“伯母好！”抬头淡笑，发现女人的表情微愕。

周还的父亲是厨师，性情极随和，坐定寒暄一阵便起身去做饭，母亲显然是家庭的中心。周还也被派去帮厨，两个女性表情友好地拉起家常。

送落香回校的路上，周还兴冲冲地报告：“我妈好象很喜欢你，我刚才出来时她还叫我好好对你。”

“这样啊，”落香目光的焦点有点迷茫，“周还，你的毕业论文还没做完吧，我最近事也特别多，不要每天都见面了，有事我找你，行吗？”

他心里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哪里，想到论文的事确实麻烦，便点头答应了。

落香却从此有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手机不开，宿舍不回，周还几经打听她的住址，发现竟没有同学知道，又不便向老师问，更不敢贸然去找系主任，只能干等。某一天经过公告栏，他敏感地扫到落香的名字，仔细看，却是公派出国的名单，正不知怎么回事，落香的电话也到了。

落香独自坐在一年前的冷饮店里，伸手握住柠檬水冰凉的杯体，记忆压得她闭上眼睛。那个阳光般明媚温暖的男孩，正色要她做女朋友，那个漂亮的中年女人说：“这个孩子，果真是用来还债的！”

周还忽略掉她的表情，坐下问：“怎么这么久不联系，出什么事了？”

“周还，我有话对你说。”

“公派的事？我看到名单了，其实这种机会是挺难得的，去多久？我等你。”

“周还，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没有，你没有错，你对我很好很好，我也很爱你。错的是人，为什么一定是你？你记得你七岁时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望着周还走进厨房的背影，落香回过头来对女人说：“我母亲叫方无尘，十五年前已经死了，父亲就是落云升，这些伯母应该很清楚吧？

是的，周莹，她忘不了小姨提起这个名字事仍然愤恨的口吻，忘不了自己的恨，忘不了这十五年来的每一寸痛苦，所以，即使再爱，也必须放弃周还。

从父母那里了解到所有的事情，周还跟踪系主任到楼下，一声声地喊着落香的名字。落香打开窗向下喊“你走啊！”就不再理会。父亲交代着明天要出差，她也听不进去，猛然被雷声惊醒，雨很快落了下来，一夜无眠。

枯坐着等待父亲离开，落香飞快地跑到阳台上向下望，雨还在下，楼下那个人已经站不稳了。顾不得打伞，她跑下楼拉住周还，大喊：“你不要命了？”

“落香，你终于肯见我了。”说完他眼皮就往一块儿阖。

落香只得先拉他回自己家，找了干毛巾帮他擦头上脸上的水。“周还你先把湿衣服脱了，我看看家里有没有你能穿的东西。”她说着往外走。

周还从后面用力抱住她，“香香，哪也别去，别离开我，我不能让你就这样走掉。香香，把自己给我，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香香，香香……”他流着泪，拨开她海藻一般的长发，亲吻她花瓣一般的皮肤，喃喃地问：“为什么是我们？怎么会这样……”

拿去吧，拿去吧，我还能给你什么？至少可以证明我们爱过。

再次醒来时，周还已经躺在医院里，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那么梦是从哪里开始呢？是昨天，是一个月前，还是从见到落香那天起？掌心里安静地躺着一枚耳扣，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而此刻的落香忍受着飞机起飞带来的耳鸣，她回忆起自己艰涩的高中时代，靠在母亲墓碑上的女孩慢慢讲着：“妈妈，我喜欢了一个男孩，他很帅，人也很好，但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认识，而且他有女朋友了，他叫周还……”她摸了一下唯一带着耳扣的右耳，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时光是怎样神奇的一种事物呢？他抚得平伤痛却抚不平回忆，生活要不断继续，心却可以始终停在原来的地方。周还有时觉得疲惫，结婚、生子都程式化地进行，在外面看来他显然是个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成功人士，但心里面那空洞的疼痛没有人看得到。二十五年过去了，落香，你在哪里？

“周先生，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这是我新工作的第一个任务。”对面的女孩巧笑着收起桌上的资料。

“听daisy小姐的口音，不是在国内长大的吧？怎么到这里来找工作？”

“我是在法国长大的，大学毕业才回国。我妈妈说这是她的故乡，我就想来看看，恰好我男朋友也是这里人，就过来了。您怎么了？”女孩注视着失神的周还，礼貌地微笑。

周还发觉自己失了态，抱歉地笑笑，“没什么，你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故人。那么小姐是混血了？”

“我养父是法国人，生父该是中国人吧！妈妈很少提起，但是来中国之前她送了我这个，大概是和父亲有关吧！”她侧过脸，露出右耳的耳扣。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二十四岁了吗？”周还脸上的线条绷紧了一些，伸手在衣服了找着什么。

“我的中文名字叫落环，环佩的环。是二十四岁，您怎么知道？”她吃惊地看着他从钱夹的隐兜里取出一枚一模一样的耳扣，放在她手上。

“这对耳扣，带全了才好看。你母亲，她还好吗？”

落环走出酒吧，一瞬间觉得阳光太过刺眼，手机响了几声，她终于犹豫着接了起来。

“阿环？对我爸爸的采访顺利吗？他一定很喜欢你吧？我就说他一定会接受你的！”那边的声音还欢欣鼓舞。

她长久地握着手机说不出话来，直到那边的人开始担心，问她怎么了，她才勉强说出来：“我们，不可能了。”

她伸出手向前握去，似要握住自己的命运，却发现那只柔软的手握不住这阳光下的任何一粒微尘，更不要说那三世不绝的孽缘。

本文已被编辑[寂寞的阴天]于2007-1-24 23:27:3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