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我应征入伍。三个月的军训结束后被分到了军区机关政治部俱乐部。具体工作是放广播和管理礼堂。
报到的第一天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胖女兵老范——范晓梅。
“注意看呵,我只说一遍,这样是开,要预热……然后开这个按钮还有这个,对,就这么简单,看,响了吧……放广播这工作说它重要吧它就是一狗屁,什么也不是,说它不重要吧它权利还大的很,基本跟咱们司令员平级,真的呀,不信咱现在放个紧急集合号不出五分钟整个机关人马全到。”那天范晓梅在广播室里边给我示范边叨叨:“哎呀,这破玩意儿我都放了一年多了,可解放了,你是我的大救星呀。今天我就把这个革命的重担传给你了,好好干吧。”
“是,班长。”我啪地一下给了她一个敬礼。
“切,别叫班长,我不爱听,叫姐,要不叫老范,同志们都喜欢这样亲切地称呼我。”她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问我:“叫什么名字?”
“报告班长,我叫刘秋剩生。”我答道。
“你丫名字还蛮有诗意的呢。”她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往我面前一扔,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又哈欠连天地说道:“这是作息时间表,好好看看吧,别把时间搞错了,错了当心我练你。”
“是。班长。”我看着她那张肥嘟噜的大白脸忍不住想笑。
“笑什么?是不是看我胖?新兵蛋子你丫胆不小吗。”
“没有,你不胖——”我把后面“才怪”两个字咽了回去。
“少给我装蒜。都她妈嫌我胖,姐我就胖了,怎么地?我无怨无悔只争朝夕奋发图强怎么了?”范晓梅莫名其妙地罗列了一大堆。
“今后你就好好跟着姐干吧,别想歪点子,其实我这人很好的,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还有就是——算了不说了,你慢慢熟悉吧。姐我困了,迷一会去。”她说完然后扭动着肥胖的身躯一摇一摆地出去了。
“再见,班长。”我把她送出门口。
“谁跟你丫再见。一会吃饭叫我。”她头也不回地撂给我一句。
关于范晓梅其人,北京兵,长相尚可。皮肤白嫩,乌黑的眼睛,中等个,短发。只是有点太胖,副三号军装裹在她身上只能勉强扣上扣。此人原是军区文工团的一名舞蹈演员,入伍后没参加几场演出就因为在一次练功中不幸摔伤了腿被迫歇了三个月,没想到三个月后脚好了体重也跟着起来了,骤增三十余斤,被光荣下岗发配到俱乐部来了。随着舞蹈家梦的破灭,人也一气之下破罐破摔了,在俱乐部吊儿郎当做起了混事魔王。宣传处刘干事初次带我来找她报到时只见她穿一件不带外衣的黄棉袄,领口大开、头发乱七八糟、双手插兜、吹着口哨,大眼珠子不住滴溜乱转,看人斜着看,让人感觉是一种忍不住想使坏的模样。简直和我想象中的女兵大相径庭,直接影响了女兵最初在我纯洁的脑海中那点神圣而光辉的形象。
刚到机关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新训三个月白挨了,在这里一点也看不到连队那种严肃、紧张的生活场面,基本和在地方没什么太大区别。我记着刚来的时候我怯生生地问范晓梅:“班长,给不给我发枪?”她一听愣了一下然后说:“发。你想要什么枪?等我有空用牛皮纸给你叠一把。”早上起床我按照在新训时候的标准把床铺收拾平展被子叠得跟豆腐块一样整齐,她进来一把就给我抖搂开。出门我按要求系好风记扣腰扎武装带,她皱着眉头说:“你把那玩意解掉,我看着别扭。”她喊我的时候我很响亮的应一声“到!”她马上给我一句“到你个大头鬼。有病?”她说我简直就是属驴的,不套上缰绳蒙住眼不会走道。
不过没几天的工夫我也就很快适应了这种懒散无序的部队生活了。身边有这么个标兵榜样不快都难。
我们俩都住在礼堂二楼,我住东北角她住西北角,中间是广播室、放映室、器材仓库和卫生间。她平时有两大嗜好,一是吃二是睡。尤其是吃。一般情况下除了按点去食堂狼吞虎咽以外,还时不时地经常用电炉子开小灶。她宿舍里锅碗瓢盆样样具全,跟个小食堂似的。文工团她原来那帮小姐妹一到星期天就唧唧喳喳地到她这来改善伙食。我刚到没一个礼拜和她还不怎么熟悉的时候晚上就被她胁迫着翻墙头去偷过后勤部那些农村来队家属自己种的辣椒什么的。等熟悉了以后对我更是有点有恃无恐了,人无定型,有时跟个孙二娘一样有时又跟个学龄前儿童一样,在她身上基本看不到一点淑女的痕迹。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也倒蛮可爱的。平时没事爱站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左右前后反复照,脸上表情也是满意夹杂着失望。问我她是不是真的看起来有点胖。我说不是有点是非常极其特别。她骂我是新兵蛋子,小屁孩子。我就骂她老兵油子,丫头片子。她和我吹她明年年底到点就复员回北京当公共汽车售票员去。308路从王府井到八宝山,每天要来回路过天安门七八次。以后我去北京的时候可以免费乘车。
早上我正蹲在男厕所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方便呢突然一只肥胖的肉手把栅栏门拉开了,我抬头一看见是她穿件套头毛衣披头散发睡眼惺忪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由得大喊一声:“你走错门了,这是男厕所!”而她瞅了我一眼不紧不慢地把门给我关上跟没事人似的说了声“废话,我知道,女厕所水箱坏了。”然后就在我隔壁宽衣解带哗哗啦啦地开始了,还隔着矮矮的木板和我大谈她昨晚梦见自己回去探亲了,她妈给她炖了一只从房山农村买回来的土鸡,特好吃。香得她醒来发现哈喇子都流到枕巾上了。
和平年代的作息号已经不像过去专门有司号员来吹了,是把各种号谱灌在一张唱片上,需要哪种号时直接用流声机播出来就行了。没想到这工作虽然看起来不累,但也不轻松,因为它要求时间卡的特别紧。几点几分不论什么情况号要准时响起。稍微晚几分钟就有领导来找事。号种又多,从早晨算起有:起床号、集合号、早操号、吃饭号、上班号、课间休息号、下班号、午休号、再是上班号一直到晚上的熄灯号,这一天下来要放十几次。而且每个号谱都不一样,那些老家伙们几十年的戎马生涯什么号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一旦把号谱放错,或放晚了,电话马上就打过来。尤其是早晨起床号最重要也最另我头痛,整个机关好几百懒蛋都等着我叫他们起床呢,哪敢耽误?我要不放号,连早饭都没人去吃,别说上班了。为了保证起床号的准时响起,我每天早上都要靠三只闹钟轮番对我发起攻击才能勉强醒来。就这有时还隔三岔五的晚点。每次范晓梅为这挨了领导训就朝我发火:“,昨晚干吗了?又梦游回山东老家看你童养媳去了?瞧你丫样,真受不了你!”我也不示弱,“我样咋了,瞧你那样吧,跟啥一样。”“啥?啥?你说呀,小新兵蛋子还反了你了……”她冲上来要打我,我开始狂奔,并边跑边唱:“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呀,送给咱亲人解放军……”她叫嚣着要把我打成三级伤残并把我从二楼一直追到一楼,再从二道门追进礼堂,越过舞台越过一排排座椅然后俩人你一拳我一脚地开打……直到我求饶认输才肯罢休。
后来我发现这样长期下去确实不行。为了能把我俩从这个烦琐的事务中彻底解脱出来,便发明了一个投机取巧的办法。就是把一天需要的所有的号谱按顺序用架台式录音机录下来,再装上一个定时器开关,这样一下就解决问题了,把我们俩也彻底解放了。不论什么时候,也不论我们是各自躺在床上混睡百年还是在外面撒鸭子乱转,一到点号声就会准时自动响起。范晓梅对我这个新发明大加赞赏,说完全可以去参加全军投机取巧新发明大赛了。
宣传处刘干事打来电话安排,下午两点半有个表彰大会要在礼堂举行。上午一上班他就把标语写好送过来了,我一个人把横幅铺在舞台上撅着屁股别了半天才别完。中午一吃完饭我们就忙着开始布置起会场来。拉横幅、插红旗、摆塑料花、铺台布、摆茶杯、放麦克风、然后是把香蕉苹果瓜子分装成盘……范晓梅跟个监工一样坐在一旁美滋滋地就着茶水吃瓜子水果。而且专拣好的吃,还不住给我使眼色把水果往舞台边上的音响控制室里偷。害得站在梯子上忙着挂横幅的刘干事不住地说道:“我的祖宗,你就不能开完会再吃,猪呀?那几个好点的苹果香蕉你给首长们留着吧。”而她脸还是笑得跟朵花似的,不恼不火,喀嚓一口大半拉苹果又进嘴了,胖嘟嘟的大白腮帮子一裹一裹地:“嘿嘿,你丫还哥呢,妹妹吃点水果你都心疼呀?”
“你倒也和刘秋生搭把手呀,还有好多事没干呢,说话就来不急了。”
“我这几天有特殊情况,不能干重活。”
“你什么特殊情况?贪吃的情况?”我趴在桌底下把几根缠绕在一起的话筒线理顺。
“要你管。干你的大头活。”范晓梅白了我一眼把大半个香蕉塞进嘴里走到舞台中央拿起话筒,“喂?喂?试音、试音。”然后使劲清了清嗓子对着话筒“呜呜哇哇”地吼起来。整个空洞的大礼堂里顿时感觉有只狼在嚎。
“嗨嗨,你饶了我们吧,别回头把狼给招来了。”
“美声唱法知道吗?不懂艺术。”范晓梅对着话筒继续吼。
两点十分机关各个单位列队陆续到达,刚才还空荡荡的礼堂里一下变得人声鼎沸,一排排紫红色的座椅眨眼间被一支支队伍染绿。“脱帽、坐下”的口令声此起彼伏,然后就是拉歌开始。“警卫连,来一个!来一个,警卫连!”“通信连唱得好不好?,再来一个要不要?”“谁英雄,谁好汉,咱们拉歌比比看。嘿嘿,比比看!”“边境风景真美丽,警营文化动天地。”“后勤部歌儿唱的好,可惜歌词有点老”……歌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直到主[xi]台上首长们一个个就位坐好,会议才宣布开始。我和范晓梅给首长桌前的茶杯倒满开水便躲进音响控制室调好音响然后迫不及待地从箱子后面拿出刚才私藏的水果开始分享起来。
“到水了,首长杯子没水了。”刘干事鬼头鬼脑地溜了进来。
“真能喝。”范晓梅一听把手里瓜子往桌上一扔提个大暖瓶走出去了。
刘干事把范晓梅骗出去后一脸的心花怒放:“快快,还有什么好吃的,都拿出来。”
紧接着第二天晚上军区文工团要来演出,整个下午各路演员都在走台彩排。我和范晓梅高高地坐在二楼打灯的钢架子上边吃瓜子边看他们彩排。
“老范!老范!你下来,你下来呀。爬那么高干吗?我们都想你了。”一大帮身轻如燕体态婀娜的女演员边“啪啪啪”地在舞台上翻着跟头边和范晓梅打招呼。
“我不下去,我不想你们。”范晓梅不住把瓜子皮往舞台上吐。
“干吗呀?真不够姐们儿,没意思……来吗。”“我们又新上了节目。血染的风彩,三妹领舞,她扭伤脚了,这会正在宿舍吊着呢”几个穿黑颜色练功服的女孩跟燕子似的仰头看着我们。
“活该!”范晓梅小声咬牙切齿地狠狠说道
“你快下来吧,我们脖子都酸了。”
“我不下,在这居高临下看你们我停舒服的。”
“你干吗不下去呢?”我问。
“我烦她们。”范晓梅快速地嗑着瓜子。
“是不是看见她们有点失落了?还是有点触景生情了?”
“生你个大头鬼情,我才不呢,这辈子我最恨跳舞。小的时候在家我妈送我去少年宫学跳舞我走一路哭一路,最没意思了。”
“难怪呢,你从小就没打算为我国舞蹈事业献身呀。”
“我为你献身。呸呸呸,说错了。我为你丫献的哪门子身呢?”
“哈哈……”
“不过姐姐我也曾经是一名不错的舞蹈演员,还得过两个北京市少年舞蹈大赛二等奖呢。呵,四岁开始学舞一直学到十六岁,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呀?简直罄竹难书呀。”范晓梅有点感慨万千。
“你真会跳舞呀?”看着眼前这个一副肥胖臃肿的胖妞怎么也没法和一个在舞台上偏偏起舞的舞蹈演员联系在一起。
“哪还会假?旋子、跳跃、旋转、原地前后空翻、还有alemena阿力玛娜、·hockeystick曲棍步、naturaltop右陀螺转、cucaracha库卡拉恰等等多了,没听说过吧?当初我妈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成为杨丽萍第二。知道杨丽萍是谁吗?”
“当然知道。跳孔雀舞的那个。那叫一个美,人家手指头都会跳舞。”
“你还真知道呀。”
“废话,咱也是一个艺术家。我拉了六年手风琴呢。”
“行呀,哥们儿?还真没看出来。”范晓梅把手里的几颗瓜子往楼下一扔夸张拍拍我肩膀。
“你可是太辜负你妈对你的殷切期望了。”
“是呀,我离开文工团的事她还一直不知道呢。”
“你妈一定是个公共汽车售票员吧?”
“你妈才是呢。”
“哈哈,那你干吗喜欢当售票员?”
“我小的时候我妈带我去学舞蹈,来回都要坐公共汽车。当时我感觉那些售票员手里掐一大摞钞票在车厢里穿来穿去的特有派。心想等我长大了一定也做个售票员。”说着她就用北京话学着售票员吆喝起来:“来来,前面到站大栅栏了呵,要下车的门口站了呵,不下车的往里边走呵,没买票的抓紧时间买票了呵……”
“哈哈,你妈当时要是知道你就这么点出息那还不得活活气死呀。”
“说的也是。我那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妈。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愿望就想在我们身上实现,没想到摊上个我这么不争气的主,惨呀。”范晓梅朝楼下那些在练凌空跃的女兵喊道:“加油!”接着又小声嘟囔一句:“摔死你们。”
晚上正式演出的时候范晓梅突然从人间蒸发了,宿舍、厕所、放映室、仓库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个遍也没找到。直到演出结束大家去食堂吃宵夜也还是没见着她人影。
:“老范——范晓梅你在哪?!”吃完饭回来的路上我一手掐两个大肉包子边走边喊。当我来到二楼走廊突然听到女厕所里有抽水马桶的放水声,便站在门口等,结果发现真是范晓梅披着外衣从里面走出来。我急忙大喊道:“你去哪了?我找了你一个晚上。”
她搭拉着眼皮说道:“我又没死你扯个嗓子到处喊什么?烦人。”
“你去哪了?”我跟进她的房间把包子放进她的饭盒里。
“没去哪。在睡觉。
“那干吗我敲门你不答应呀?”
“不想答应。”借着灯光我发现她眼睛有些红肿便问:“你哭了?怎么了?”
“没有。”范晓梅看都不看我一眼把衣服往床上一扔端起茶缸大口咕嘟咕嘟地喝着水。
“吃包子呀,还热着呢,”
“不吃”
“你真哭了,到底怎么了吗?你告诉我呀。”
“你丫烦不烦?滚出去。”
“老范,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呀,咱不是哥们吗。”
“滚!”范晓梅没好气地把我推了出来,咣档一下把门关上了。
这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久久无法入睡。我在想范晓梅今晚为什么会躲在宿舍哭,我猜一定是这场演出刺疼了她的心。别看她嘴上说不爱跳舞,其实她还是很在乎的。毕竟是舞蹈从小陪伴着她一起长大的,不是说放弃就可以放弃掉的。舞蹈这两个字也许对她一辈子都会是一份永远难以割舍的痛。
……这是一个美轮美奂的大舞台,轻纱漂拂、山水流动,火红的杜鹃、木棉花铺满了大地。衣着华丽但有点丰满的杨丽萍昂着高贵的头在舒缓的音乐中从舞台的帷幕后面翩翩而来……她的舞姿可真美呀,劈腿、旋转、前后空翻一招一式无不透着舞蹈的灵秀与魅力。她就像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尽情舒展着自己美丽的羽毛。她扇动着翅膀不停地在旋转、旋转……脸渐渐清晰,我突然发现这个胖杨丽萍原来是范晓梅。真的是她,瞧她那个不专心的样子,跳舞还大眼珠子乱晃,嘴里好象还吃着什么东西,甚至还边跳边朝我挤眉弄眼地笑。我在台下又急又气心里在暗暗骂她,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没个正型,玩闹怎么不分场合呢?你这人真是没救了。于是我开始不停地朝她打手势使眼色,意思是提醒她要专心跳舞,不然怎么能对得起这满场的观众。舞台上的范晓梅还是依然那样玩世不恭地跳着,配的音乐好象也有点不对劲了,感觉是早间新闻前的那段,雄壮有力,然后是一男一女播新闻似的在讲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宴请邓小平李先念,还有什么中越自卫反击战英模报告团在哪做英模报告啥的,我心想这不是扯吗,这配音怎么让人跳舞?看来这场演出是彻底砸了。我环顾周围发现满场的观众开始起身乱哄哄地往外走,转眼工夫就全走没了。“砸了,真的砸了。我看你以后怎么办。”我不停地埋怨她。
“嗨嗨嗨……醒醒了。”感觉有人在捏我的鼻子。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是范晓梅那张大白脸。
“你在那砸什么呢?嘴里叽哩咕噜的。”
“你——你跳完了?”我一骨碌坐起来怔怔地看着她。
“跳什么?睡糊涂了吧?都几点了,快滚起来吃饭了。”
我病了,感冒、发烧、咳嗽、头痛全有。躺在床上开始想家,想娘、想姐姐、还想哭。
范晓梅心急火燎地给我敷毛巾、喂药,苦口婆心地动员我去机关门诊部。我害怕打针,躺在床上把头蒙住耍赖。
“呀,体温这么高?……来来,把他胳膊给露出来。”混睡中我听见有人说话。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屋里多了个戴口罩穿白大褂的女兵正举着带输液管的针头准备对我下手。
“不打针!我不打针!”我开始反抗。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打针。
“你丫找死呀。”范晓梅照准我脸就是一个大耳光。
“你轻点打。”白大褂女兵小声嘀咕一句又对我劝道:“不打针不行,你烧的厉害。人家是老兵病多新兵信多,你一个新兵蛋子生的哪门子病呀?我静脉注射水平超一流,一针搞定,保证不疼,跟蚊子叮一下差不多,你放心就是了。”
“少跟他废话,扎。”范晓梅一把摁住我胳膊。
“别动别动……好了。”
于是在我一阵大汗淋漓,四肢发抖中一根长长的输液管牢牢地和我胳膊连在了一起,吊在床头上的一瓶透明液体顺着塑料管缓缓流进我的体内
“瞧你那熊包样子。我怀疑你丫是不是男人。”打上针后范晓梅和白大褂女兵坐我对面边嗑瓜子边数叨我。
“你才不是男人呢。”我一脸悲伤地白了她一句。
“废话,我当然不是男人。”
“你们俩还蛮好玩的。”白大褂女兵说完又笑着问我:“你家是哪的?”
还没等我回答范晓梅抢话道:“山东大地瓜。”
“你北京大冬瓜”
“你大西瓜。”
“你大南瓜。”我俩你一句我一句又开战了。
病来的快去的也快,没几天的工夫我在范晓梅的精心照顾下很快就好了,心里对她有种说不出的感激。当我躺在床上吃着她熬的稀饭和榨菜咸菜时还是忍不住地哭了。
“嗨嗨,不会吧?感激的热泪盈眶了?真是个小孩,没出息,别哭了。”范晓梅使劲拨弄着我的头发。
我忍住不哭,但眼泪不听话,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外骨碌。
“好好,哭吧哭吧,瞧你那委屈样子。把碗给我,哭完再吃。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哭呀?”
我继续哭。
“好了好了,不哭了。”过了一会范晓梅用毛巾给我擦去眼泪拍拍我的脸说道:“快点好吧,我还等着你陪我玩呢。后勤部蔬菜大棚里的黄瓜西红柿都长好大了,你不想吃了?”
我破啼而笑。
我们俩这地方真是有点天高皇帝远的意思,平时这二楼上一般很少有人来。刚开始宣传部还有一个单身女干事和范晓梅住在一起,最近也搬走了,这样整栋大楼就只剩我们俩了。平时没事范晓梅就带我四处遛达。去文工团、去通讯连、去体工队、去后勤部蔬菜大棚摘黄瓜西红柿、去隔壁空军大院偷苹果,再不行就换上便服上街逛,反正哪好玩去哪。
那天我们俩大夏天顶着日头坐在球场边的水泥台上懒洋洋地看军区篮球队几个大个在练球呢,宣传处的邢副处长骑自行车路过老远喊我们:“你俩大热天坐那干吗?”
我说:“卖美女玩呢。要不?”
“讨厌。”范晓梅打了一拳。
邢副部长并没听到我说什么,嘟囔一句:“看球也该找个阴凉地坐呀,有病。”然后就跨上自行车走了。
我朝他大声喊道:“卖美女喽,超级大美女,降价大甩卖,正宗的女儿身,买一送二。”
“哈哈,干吗还要买一送二呢?”
“明年生对双胞胎呀,还是龙风胎呢。哈哈……”
“呀……你这个新兵蛋子是越来越放肆了。找打呀”于是范晓梅开始打我,我跑她追,俩人又一前一后开始追打起来。当我们路过机关门诊部的时候看见邢副处长正放下自行车往里走,范晓梅盯着自行车问我:“会不会骑?”我说:“当然会。”“那还等什么?”说着我俩过去把自行车一推,跨上就一溜烟地飞奔而去。她搂住我的腰坐在后坐上对我说:“我才发现你这个人看起来挺老实,其实闷坏。”我说:“我才不坏呢,即便是偶尔坏一下也是跟你学的。”她说:“你怎么不学我的好呢?”我说:“你倒是得有点好让我学呀。”“讨厌。”她把手伸进我衣服里咯吱我。
当来到机关大门口我见两个荷枪实弹的哨兵眼睛盯着我们便准备下车时,坐在后面的范晓梅却嘀咕道:“别理他们,冲过去。”
“好,你坐好,我要飞车了”说着我猛蹬几下,自行车便像箭一样飞出了大门,直奔喧嚣的大街。
在外面一直玩到下午,我俩一人吃了一碗馄饨两只冰棍才心满意足地回来了。刚回来没多久就听见邢副部长在楼下扯着嗓子喊:“老范——自行车。”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转眼工夫一年过去了。我和范晓梅也成了好朋友,俩人在一起打打闹闹日子过得也蛮开心的,她告诉我其实她也想跳舞,到总政歌舞团舞蹈队,但不可能,因为她脸太大身体太胖了。她也上军校,到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但她考不上,因为她连加减乘除四则运算也不会。想来想去只有小时候那个公共汽车售票员的梦想最有可能实现了。
“回家,回家喽。回家当售票员。”春去秋来,又到一年一度的老兵复员的日子了,范晓梅老在我面前唠叨。
“当个破售票员有什么好的,整天叨叨。”我孤独地趴在宿舍的窗台上,没好气地说道。一想到她要离开我就有种莫名其妙地烦。
“干吗?舍不得我走?”,她也过来趴在我旁边问我。我们俩曾经无数次这样趴在窗台上,白天看人观景,晚上数星赏月
“走走,快走吧。谁会舍不得你。”我不耐烦地回了一句。眼睛一片茫然地盯着浩瀚无垠的夜空。
她过来一把搂住我肩膀:“咱们说好,我走了谁也不许想谁。”
“真的要走?”
“真的走。反正早晚总要走的。没听说吗,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兵三年想想也蛮快的,感觉昨天我妈才哭天抹泪地把我送上火车,转眼工夫就要回去了。好快呀。”
我无语,感觉鼻子酸酸的。
“唉,不过也不亏,总算当过一回了,再说不当兵怎么能认识你这个小屁孩呢?对吧?我真还有点舍不得你。来,捏一下。”
我把脸转过来她轻轻捏了我鼻子一下。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喜欢捏我的鼻子。这是她对我表示亲昵的一种方式。
“走了,你会想我吗?”
“一定会。”
夜空中有流星划过。我们俩人眼睛都有些潮湿。
走了,范晓梅真的复员了。那天后勤部王副部长宣布了退伍名单。其中就有她。
为欢送老兵退伍机关三大部晚上在食堂二楼餐厅举行了集体会餐。气氛非常热烈。先是后勤部王部长讲话,再是退伍老兵代表发言,下来就是喝酒了。喝酒,敞开喝。不论男兵女兵、要走的,还是留下的统统开喝。刚开始还可以,虽然大家都眼圈红红的但都扛着,军呀民地互相开着玩笑,文工团几个女兵还给大家表演了两个小节目。但过了没多会通讯连一帮女兵终于扛不住了,率先开始哭了,十几个人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随后把全场战火点燃,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感染了,哭成了一片……就连王部长也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挨桌喝酒。
这晚范晓梅也喝了不少酒,大脸变得血红。只是她表现的比较平静,没有太多的话,一直坐在靠墙角的桌子旁埋着头,有人过来敬酒了才起身应付一下。
会餐终于在大家依依不舍中结束了,我随范晓梅走下楼。走出餐厅我们并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朝机关大院广场走去。
寂静空旷的广场已经被雪花覆盖,一片银白。我们俩裹紧身上的大衣漫不经心地走着,走在这个我们曾经无数次走过的广场。
这天天气好冷呀,是那种滴水成冰的天气,瑟瑟的寒风中有细细的雪花打在脸上针扎般的痛。
“冷吗?”
“不冷。”
“我知道你冷,”
“我不冷,你摸,我胸口还有点热乎气呢。”我转过身来面朝她倒着走。
“废话,没热乎气的是死人。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陪我在这走了。”
“别说的这么伤感。以后也许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其实这几天我的心情比她还糟。但我努力克制着。我不愿她离开我,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她给了我许多欢乐,她让我稔熟木然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有她在我心里特塌实,什么也不用操心,有事领导找她,挨训的也是她,我可以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做,甚至连自己的衣服都不用洗,每天只需要跟在她屁股面就可以了。我想象不出今后自己没有她的日子会怎样度过。我能看出来其实她也有些舍不得部队,也许还有点舍不得我。从确定了离队的那天起她就不快乐了,就变得沉默寡言了。她不再和我闹了,每天除了一个人默默发呆就是埋头干活,把广播室和器材仓库收拾了一遍又一遍。还有我的被褥衣服也全部拆洗了一遍,就连信封都给我写好了几十个。见我脸上长了青春痘还专门跑到门诊部帮我要回了几只药膏。看着她每天闷闷不乐的样子我心里很难过,感觉自己很没用,什么也帮不了她,思来想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她能愉快地度过在部队最后的这几天。
夜色寂静,天空阴霾,雪越下越大。范晓梅就这样什么话也不说让我陪着她不停地在走着,绕了一圈又一圈,落满积雪的广场上留下了我们一串串脚印。
“哪一个?”背着冲锋枪的四川籍流动哨兵远远地朝我们喊道。
“管不着。”范晓梅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
“啥子?”哨兵问道。
我也大声朝他喊道:“你管不着!”哨兵一听不吭声了。
“我们回吧,明天你就要走了。”我吸溜着清鼻涕把头缩在大衣领子里小声说道。
“要回你回吧。”
“天太冷了,别冻感冒了。”
“滚吧。”范哓梅恨恨地骂了我一句继续埋着头走,我只好傻呆呆地在后面跟着。她回头对我说:“不是让你滚吗?”
我说:“我就在你后面滚。”
她扑哧一下笑了。“小屁孩。来,再捏一下。”
她走过来挎住我的胳膊用手使劲捏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鼻子都被你捏大了。”
“以后恐怕你想让我捏都捏不到了。”
雪无声、人无语,但我感觉自己嗓子已经哽咽眼眶已经潮湿……
回到宿舍我俩更是相对无言,我开始拉手风琴。苏联歌曲《小路》她开始换上舞鞋跳舞。这是我第一次也见她跳舞。
她的舞跳得好美呀。一招一式是那么的娴熟婀娜,是那么的委婉动人。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啊,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
走了,我亲爱的战友们。
飘着雪花的操场上乱轰轰地站满了即将退伍的老兵,有警卫连的、通讯连的、文工团的、后勤部的、小车队的,他们一个个看起脸色兴奋但无法掩饰内心的失落,摘掉领章帽徽的军装穿在身上就像等待出外打工的民工。
一帮刚入伍满脸稚气的新兵拼命咚锵咚锵咚咚锵地敲着锣鼓。几辆刚刚撕下“欢迎新兵入伍”又换上“欢送老兵退伍”标语的大卡车静静地停在操场边上。
每年的每年,营区里总是要出现一次这样的场景。响亮的锣鼓声中不论要走的人还是要留下来的人个个眼睛红肿,大家拥抱在一起泪水像决了堤的河水。别了,我的好兄弟,别了,我的好姐妹。这一别便是千山万水、茫茫人世,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再见、保重、声声道别、声声嘱托让每个人心情都沉重如铅……
走了,我亲爱的胖姐老范真的走了。站在混乱的人群中许多话我们都是欲言又止,我们只能用眼睛交流彼此的感情和心中的苦痛。当她最后一个爬上那辆送站的大卡车后紧咬着嘴唇把两手递给我,我用力握住……
“来,最后一次。”我知道她要捏我的鼻子了,便尽量挺直腰杆把头仰起,她轻轻地捏了捏,苦笑一下:“你好好的呀。”
“再见了,我亲爱的的战友。感谢你,感谢你陪我度过的这段人生,我会永远记住你。”
卡车终于在另人伤心的锣鼓声中,在一片忧伤的告别声中徐徐启动了。我们俩紧紧抓住对方的手不愿分开,直到汽车速度越来越快,直到离别的泪水再次涌出……
范晓梅就这样在拥挤的车厢里拼命朝我挥舞着双手慢慢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也消失在我生命的旅途中……
本文已被编辑[文若书]于2007-1-26 17:07:2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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