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静静流过，晃动着我的影子，眉如春山浅黛，眼若秋波宛转，依旧还是那举世无双的容颜。

远处的锦绣宫城烈火连天，仿佛繁华依旧，或者又只是回光返照中最后的放纵。

倘若不是江山易主、兵荒马乱，宫中的雏菊已经尽数盛开，瑟瑟秋风亦带着无限芬芳，让人顿觉形骸成负累，只欲散发花中舞。

江南。

苎萝村。

我喜欢坐在溪边的大石上，一边浣纱，一边逗着水里游动的鱼儿，清澈见低的溪水中倒映着碧蓝如洗的天空，飘动着洁白的云和无瑕的纱，一如我当时纯净的生活，没有心事，也没有负担。

人与人的相遇，有时是缘，有时却是劫。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遇见范蠡是缘还是劫，但命中注定要相遇的人，总是会在茫茫人海中，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不会早一步，也不会晚一会儿，就这样正好遇上，仿佛已经在冥冥中守侯了千年那般。

永远记得那一天，薄薄的晨雾笼着村庄，落叶幽静而又妖娆地随风飘零，枯黄的草丛中野菊正绽放，花瓣上若有若无的秋霜仿佛是姑娘如丝的媚眼。

溪水已有些微凉的寒意，我象往常一样坐在溪边浣纱，恍惚中手莫名地一松，一片纱便随水飘走，正欲下水去追，岸边却已有人抢先跳入溪中，替我取了回来。

他全身湿透地将纱递给我，诚心地想对他说谢谢，可他狼狈的样子却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后来有人说我是绝色佳人、倾城倾国，我却只知当日我那一笑倾了他的心。

我提起竹篮离去，却忍不住停下碎步回头看他，他亦痴痴地站在原处望我，回眸中，我们就仿佛是站在时光的尽头，在无限的虚空里彼此注目，是一瞬，也是永恒。

后来我知道他叫范蠡，是越国的大夫，很多年以后，他的容貌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了，他的承诺也渐渐被淡忘了，可是却始终都忘不了那年初相见、那时天气那时晴。

我要离开苎萝村了，因为从此有范蠡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

虽然知道这一别水远山高，可是看着熟悉的村庄在我身后一点点地变小、消失，我也没有太多的忧伤。

一路的恩爱缠绵，浓情蜜意，让我渴望这条路没有尽头，那样，我们就可以一直走下去，一直互相依偎着，让他的温暖一点点地漫过来融化我。睁开眼，就能够看到他的笑，带着春风般的灿烂，让我沉醉了、迷糊了，在他的温柔里化作一池春水，荡漾出幸福的涟漪。

入宫见了越王回来，范蠡沉默不语。

许久才将我紧紧搂入怀中，在我耳畔颤抖地说：“西施，对不起，我要送你入宫。”

原来在宫中，越王勃然大怒，指责他奉命去民间寻找佳丽，却将最美的女子据为己有。

越王坐拥整个国家，何况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弱质女流？

我倒在他的怀中痛哭，却被他轻轻地推开：“准备一下吧，我送你入宫。”

他迅速地转过身去，看不清他的脸，只有背影在微微颤动。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进了宫，穿过许多弯曲的回廊，最后进了一个房间。

离开的时候，他没有说再见，甚至不曾看过我一眼，或许他知道，我们永远都不能再相见了，说了，不如不说。

房间好大好空旷，可是任天下之大，都容不下我与他的爱情。

听到有脚步声往这里来，门被推开的刹那，我见到了越王勾践，他的威严中带着沧桑，周身都散发出刚毅坚定和不可一世，我的心随着他的临近而不断加速跳动，他仿佛一块坚石，历经了水淹火炙、千磨万砾，依旧锋芒不改。

他怔怔地望着我，锐利的眼中燃烧出熊熊烈火，逼近过来，伸手便扯掉了我的斗篷，紧紧将我抱起，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他吞噬的时候，他却突然放开我，连着后退了几步，紧握着双拳，脸上呈现出愤怒而惊恐的表情。

“妖女，妖女，真是个红颜祸水！”我听他喃喃自语，然后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转身时，他宽大的衣袖带着架子上的一个花瓶怆然落地，一声脆响，顿时碎成了无数片，再难复合，如同我的心，我的爱。

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范蠡踩着那些零散的瓷器碎片走了过来，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声音低沉沙哑，“大王决定送你去吴国。”

吴国？那个和越国征战不断的地方，这些年来，我们村里的男丁不断被应征入伍，奔赴沙场，走了一批又一批，却从来都没有人能够活着回来。

“吴王夫差是个好色之徒，西施，只有你能迷惑他，能救我们越国！”

我冷笑，战争、厮杀、血流成河、白骨累累、哀鸿声声，然后却要把越国的命运交托给一个弱女子，我孱弱的肩膀如何承受得起？

我点头苦笑：“反正我只是一件东西，送到谁的手里就是谁的吧！”

“西施，不要这样菲薄自己，待到姑苏城破之日，便是我们重逢之时！”那时他的眼神无奈而又坚定，如疾飞的箭羽般穿胸透腑，多年后他的眸子虽然依旧有凌厉的气势，却不再清澈，是岁月中太多的烟尘、或是无望的相思、日夜的劳顿，一点点淀积下来，终于有了拂不去的苍凉与悲苦。

心中一遍遍念着范蠡关于重逢的诺言，我见到了吴王夫差。

夫差高高在上，器宇不凡，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王者独有的傲气，让人不敢正视。

踏着乐曲的节拍，我款款走到他的面前翩翩起舞，水袖甩动、裙裾飞扬，衬着我绝世的容貌和倾城倾国的笑颜。

四周赞叹惊艳之声绵绵不绝，再看夫差，一杯酒送到嘴边，却忘了喝，美酒从唇边流出，长长的酒线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水。

一曲终了，惊叹之声此起彼伏，只有一位白发老臣痛心疾首地高声说：“越国妖女，必扰乱社稷、祸国殃民，请大王明断。”夫差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伸手搂住我的纤纤细腰向寝宫走去。

后来我知道，那位白发老臣就是伍子胥，吴国的第一谋士，范蠡说过，欲灭夫差必先除伍子胥，再强壮的雄鹰，倘若翅膀被折断，任它有万般能耐也无法翱翔蓝天，而伍子胥就是夫差的双翅。

那一天，我成了吴国的王妃，从此，吴宫佳丽尽数黯然失色，只有我独放异彩。

在吴国，我不快乐，却不得不强颜欢笑，轻歌曼舞伴君王，陪着夫差夜夜笙歌，让他沉醉于美酒佳人，再也无心朝事。

北风凉，夜未央，我难以成眠，害怕辗转反侧中会惊醒了身边熟睡的夫差，只能披衣起床，坐到窗前望着越国的方向，虽然远处只有苍茫夜色凝结成的迷雾。

惨白的新月如钩，钩起往事无限，想起了在溪边浣纱的那些无忧岁月，想起了临别前范蠡的承诺，想到了要等姑苏城破我才可以回去，吴国虽然并非铁筒江山、滴水不漏，但想攻破这铜墙铁壁的城池，谈何容易？

星月渐渐在云中隐去，天空中飘起了小雨，轻轻吹打着朱红色的窗，发出微弱的声音，好似一声声幽怨的叹息。

“西施，你怎么哭了？”夫差不知何时也醒了，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痕，搂着我柔声问。

“我……有些想家了！”我有些慌乱地掩饰说，他的温柔让我不知所措。

此后几天都不见夫差的出现，也不知他是忙于国事，还是在后宫之中又有了新欢，或者我的恋乡之情惹怒了他。

心中有隐隐的失落，总是情不自禁地朝着宫门外眺望他的身影。

他再来的时候，满面春风，快乐地拉起我的手说：“西施，我带你去看一样好东西。”

后花园的一角被换了景致，清澈的小溪、点缀于草丛中的美丽菊花，还有身着越国服饰在溪边浣纱的少女，我仿佛骤然间就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乡。

“以后常到这里来走走，你就不会想家了！”夫差温柔而又得意地说，原来他这些天的失踪，是忙于为我重现故乡的景色。

我轻轻地吻上他的额头，“谢谢你，大王！”

突然发现我似乎真的爱上他了，被他的王者风范征服，也为他的真爱感动。

秋风瑟瑟，岁岁依旧，吹不动心事几多重。

习惯了夫差有力的拥抱和似水的柔情，我的使命不只让我觉得沉重，更让我惶恐和矛盾，真的要亡了吴国、灭了夫差吗？我已经离不开这个男人了。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劝说他要勤于朝政，告诉他我在越国的时候就亲见勾践卧薪尝胆、听说他在暗中训练兵马，不要轻视了他的实力和野心。

他却总是毫不在意地笑，“爱妃多虑了，勾践是我的手下败将，永远都不会有翻身之日的。”

伍子胥多年如一日地上书给夫差，要他杀了我这个祸主的越国妖女，夫差一次次地喝斥，他又一遍遍地重新提出，执着不懈。

夫差大宴群臣，庆祝我的生日，席间我收到了无数名贵稀罕的珍宝作为贺礼，伍子胥却送了一份竹简，还命宫人当场诵读，他上面写的是妲己祸国、亡了商纣王朝的旧事，但任谁都明白，字字句句都是指向我。

念到一半，夫差放开我冰凉颤抖的手，忍无可忍地摔碎竹简，狠狠地踩了上去，断裂的竹片在地上乱作一团。

我和妲己一样，都是惑主的妖妃，也许有一天我的故事也会这样被记录、被摔碎、被践踏。

那天他和夫差因我起了激烈的争执，终于夫差勃然大怒之下将他赐死。

事后夫差也很后悔自己一时的冲动，可是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只能下令将其厚葬。

伍子胥的灵前，我泪流满面，他是对的，我的确是越国派来迷惑夫差的妖女，可是他死了，吴国之中还有谁能这般中流砥柱似地辅佐夫差，对抗周遭虎视眈眈的其他国家呢？

我在心中默默起誓，从此忠于夫差，不再为他人做任何事情。

越国饥荒，派了使者来吴国借粮，夫差慷慨答应。

第二年，越国还来的都是颗粒饱满的好粮，夫差高兴之下，命令将这些粮食分给百姓播种。

他大笑着自豪地说：“勾践已经完全臣服于我了！”

可是一向刚愎自用的他错了，越国的那些种子是事先蒸熟的，虽然饱满，却无法种植，于是那一年吴国饥荒，全国上下怨言沸腾、愤恨难平，矛头直指遥远的越国，和宫中的我。

“大王，不如废了臣妾，以平众怒吧！”我爱他，所以不忍再看他焦躁无奈的样子，如果废了我真的可以让他重新得到臣子拥戴、成为民心所向，我愿意从此在不见天日的冷宫里郁郁而终。

红颜是用来宠爱的，也是用来牺牲的，这一点我早就懂得了。

“爱妃多虑了，我已下令将国库中的存粮发放给百姓，他们有粮食过冬、明年有了收成之后就不会再怨天尤人了！”他坚定地安慰我说。

越国开始发起进攻了，吴军节节败退，任其一路势如破竹、兵临城下。

宫中乱作一团，宫人们纷纷准备考虑着该如何逃命，再也无心事主。

夫差派人唤我去，为他跳舞。

我想这或许是最后一支舞了，只可惜我的新舞还没有排好，有时候，迟了，便是一生一世，再也来不及了。

换上美丽的舞裙，细细将满头青丝梳得一丝不乱，看看镜中的自己，脸上的胭脂如泣出的血泪那般红艳。

缓缓地走向夫差，早开的雏菊在我脚边盛放了一路。

为他斟上酒，杯中的液体满泛着琥珀的流光，倒映出他苍凉而又刚毅的脸庞。

宫中的乐师已经不知所踪，只有在心中默念着节拍、起舞。

喊杀声远远传来，王宫已经被攻破了。

夫差岿然不动，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压抑住自己澎湃的心潮，继续跳我的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绝美舞姿，从此不会再有，所以即使面对万千乱军、生死离别，我也要跳完这最后一舞。

舞到高[chao]，一阵疾旋被生生止住，我如同一只折翅的蝴蝶般骤然飘落，有些人不想离开，却终究要天各一方，有些人不想再见，却偏偏要劫后重逢。

我早该预料到。

曾经无限期盼的时刻终于降临了，只可惜我心已变，不复当初的爱与渴望。

率先杀进王宫的越军自动让开了一条路，绽放的菊花早被他们踩得七零八落、空余残花败叶。

菊花残，满地伤，花落人断肠。

踏着花的艳骨，范蠡一身戎装，沉稳地向我走来，十几年不见，他苍老了、消瘦了，却依旧带着一身的凛然、和满眼的怜惜，他慢慢地走近过来，在我面前停住，怔怔地看着我，全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仿佛是要将我读进他的内心深处，又好象是要让一切都在此时此刻定格。

“西施，跟着他回家去吧！”夫差微笑着淡淡地说。

我一惊，然后不顾一切地向他跑去，原来他早已知道我来吴国的目的，也知道我心中另有所爱，可是却依旧毫无保留地为我付出了他的爱、他的天下，至死无悔。

一柄短剑刺已经进了他的心口，血流到我的手上，那种温暖的感觉就象他曾经的抚摸。

恍惚中，我不知道是怎么跟着范蠡离开的。

愁莫渡江，秋心拆两半。

坐在船上渐行渐远，回首处火光摇曳，映红了半边天空，那个唯一真正爱过我的男人死了，他的江山易了主，他的宫殿也不复存在了。

“西施，我们回越国去，我再也不会和你分开了！”范蠡握着我的手郑重地说。

我挣脱他的手，轻轻地摇头：“我回不去了。”

“我知道你这十几年忍辱负重的苦，可是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我竭尽全力地助大王复国强兵，就是希望能早一天攻下吴国，和你团聚啊！”他急切地说。

我取下发簪，长发顿时披散下来，刹那间就被风吹乱，挡住我的视线，仿佛永远都撕扯不开的夜色。

发簪刺进了我的咽喉，倒在范蠡怀里的时候，我用最后的气力对他说：“对不起，可人总是会变的。”

是的，我变了，曾经同你山盟海誓，但如今生生死死我只恋着夫差、跟着夫差，所以我不能跟你回越国，不能走入你的未来，我要跟着他去。

范蠡不断狂吼着我的名字，我慢慢闭上眼睛，朦胧中好象听到了他心碎的声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