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下来就不会哭,只会笑,惹人喜爱的笑。好像由于命运的差错,笑到七岁时,人们知道他成了傻子。没有人再叫他的名字,都叫他傻子,人们厌恶他,嘲笑他,最后他像空气一样,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他没有自己的思想,所以不会争取什么。他像机器人一样整天做着一个叫爸的男人和一个叫妈的女人叫他做的事。他不知道苦,不知道累,只知道别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没有伙伴,那个叫哥的男孩一见到他就叫他滚,他只能一个人捏泥人,捏好后对着泥人大唱:“我是傻子,我是傻子……”唱到嗓子哑时就不唱了,看着泥人傻愣愣地笑。
他就这样生活着,没有漂亮的衣服,没有好看的鞋子,他什么也没有,但他好像觉得很快乐,常常整天整天的笑。然而,命运是不公的,厄运还是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他这一年十岁。 七八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太阳高照,顷刻间大雨像瓢泼似的泻下来。村庄弥漫在雨里,变得晃动起来,越来越迷离,并且似乎染上了雨水的那种凄凉的气息。雨足足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了他像狗一样蜷缩在墙角,脸迎着初生的太阳,布满了阳光,一片安详。人们看着他的脸,好像看另一个自己。
他躺在草地上,牛在身旁使劲啃着草皮。他想,草很好吃吗?便扯了一把塞进嘴里嚼起来,有清凉的味道从嘴里跑到喉咙里,再跑到肚子里,最后跑到四肢,跑到皮肤,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溢出清凉的味道。他感到舒服极了,比在那个叫家的地方吃的饭好吃多了,于是他又撤了一把塞进嘴里嚼起来。 “傻子,草好吃吗?” 他望着突然冒出的小孩,塞满草的嘴咧了咧,撇开嘴唇笑了。 “我知道,吃狗屎你也会说好吃的,是不是?”“哈,哈哈,哈哈哈……”
他用眼睛很亮地小孩,嘴咧得更大了,像是要笑得和小孩一样,可草堵着嘴巴,可怎么也没笑出来。 小孩停住了笑,捂着肚子说:“傻子,会爬树吗?” 他楞楞地点点头。 “你真能?”小孩惊喜地说。 他又使劲点了点头。小孩不管他答不答应,拉起他的手就拽,拽到一棵大树下,指着树上的鸟窝对他说:“傻子,去把那个鸟窝拿下来。” 他看看鸟窝,又看看小孩,傻笑了一声,把破烂的补丁衣裳脱了下来,露出面条似的身体。他把衣裳放在地上,双手双脚抱住树干。他爬起树来像猴一样,敏捷自如,带着一种天生的素质。小孩仰着脸,看着他慢慢爬进鸟窝,脸上兴奋不已。他使劲往上爬着,冰一样的天空逐渐破碎,星星点点。一块很大的黑云从远处迅速移来,豆大的雨点砸在他的脊背上,他感觉就像鞭子抽的一样,骨子里都是痛的。
“快下来,傻子,要下雨了!”小孩对着他喊起来。他已经快爬到鸟窝的地方,鸟窝里有黑鸟惊起,他更快地往上爬。 “要下雨了!”小孩喊完,头也不回地跑了。他已经爬到鸟窝的地方了,小孩的喊声提醒了他。那之黑鸟,围着他飞动,噪叫。他望着四下里到处乱跑的人,有些慌了,用一只手胡乱攀住一指粗的枝条,另一只手用力扯了一下鸟窝,枝条断了。枝条断时发出很脆的响声,他头颅里的一根筋愉快地跳动了一下,全身沉浸在一种愉悦感里。他的身体轻盈地飞了起来,手里紧捏的鸟窝伴着他飞行。他感觉,凉气从毛孔里钻入四肢,又顺着四肢中血液游走全身,最后全身都凉透了。落地的时候,他听见枝条断裂时发出的那种很脆的声音,一股甜腥的液体从嘴里涌到喉咙。他觉得除一条腿一动一下就有钻心的痛外,其他的一切都好,那个鸟窝也完好无缺。
他慢慢爬起来,穿好衣裳,捏着鸟窝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水朝那个叫家的地方走去。 他到那个叫家的地方时,在屋外的那个叫爸的男人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傻笑着举起鸟窝,那个叫爸的男人脸一下变得铁青,凶狠狠地骂道:“鳖蛋!就知道玩,要不是牛识得路回来,还不知道你把牛放到那去了。你还敢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那个叫爸的男人越说越生气,一脚踢在他的胸口。他看到一条粗壮的腿移动了一下,身体又轻盈地飞了起来,落地时,他又听见枝条断裂时发出的那种很脆的响声,甜腥的液体又冲在喉头,他不由自主地大张嘴巴,把一个面疙瘩一样的凝块吐了出来,鼻子酸溜溜的痛,脑袋里星星乱闪。他想哭,哭出来却变成了笑,笑得眼眼里泪水直打转转。他产生了一种说话的欲望,这欲望随着那个叫爸的男人再次踢来的腿变得愈加强烈,他听到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牲畜!” 那个叫爸的男人怔住了,移动的腿停了下来。他看到那个叫爸的男人满眼都是火苗,脖子上的血管像虫子一样蠕动着,手紧紧地攒着,咯吱作响。“把鞭子拿来!”那个叫爸的男人对着那个叫哥的男孩说。那个叫哥的男孩颤抖着,喃喃说:“爸,算了吧……”那个叫爸的男人果断地一挥手,说:“去拿来!”那个叫哥的男孩的眼睛迅速地掠过他凝固的脸和鱼刺般的胸脯,慢吞吞地从里屋拿出一条在灯光下亮晃晃的鞭子。那个叫妈的女人也从里屋出来,她看看他,又看看地上腥红的液体,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那个叫爸的男人燃烧的眼睛,把张开的嘴硬闭了下来,慢慢转身往里屋去了。 他怕极了,一种隐约的预感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个叫哥的男孩退后的那一刻,他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对着那个叫爸的男人咬牙切齿地高喊:“畜牲!”然后飞一般跑出那个叫家的地方,后面传来被雨水淹没的吼声:“狗杂种!你给我永远不要回来。” 他没有跑远,见没人追来,就摸到一处墙角,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一点干土上。他感觉有点冷,使劲裹了裹身上那件破烂的补丁衣服。他看着自己,很像他见过的狗睡觉时的样子,便傻笑了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咧着的嘴里,咸咸的,苦苦的。 他感到越来越冷,寒气从四肢慢慢袭遍全身,最后连骨子里都是冷的。头落地的那一刻,他听到自己落进冰窖里的响声,溅起的冰屑在他身上凝固起来,把他包得严严实实,想动,但动不了。
雨停了,红艳的太阳即将升起的那一刻,他被一阵轻柔的呼唤叫醒了,这呼唤如婴儿刚出生时的哭声呼唤母亲。他觉得这种曾悄悄绽放在心底,但很久很久以前丢失了。呼唤过后,是一阵古怪的,紧张的沉默。在沉默中太阳冉冉升起,暖暖的太阳引燃他眼里的欲望,红红的,绿绿的,逐渐变白变窄,最后一片黑暗。 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像狗一样蜷缩在墙角,脸迎着初升的太阳,布满了阳光,傻愣愣地笑着,一片安详。人们看着他的脸,好像看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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