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了，身上的毛病越来越多。鼻炎，高血压，胃炎，腰椎间盘突出，一样接一样折磨她。开始，只在她自己的卧室摆满了药品，后来，客厅，餐厅，甚至厨房，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药瓶。母亲的头发早已干枯，不少已经雪白。看着与她差不多年龄的“码友”个个面颊丰满红润，神采奕奕，我不由心痛：母亲两颊如同双眼，早已塌陷，面皮早已枯萎，昏暗无色，而且布满皱纹。过早的衰老，不仅仅由于她来自农村，与同时代的其他农民一样经受了那些残酷年代的磨难，更主要的是她几乎一人拉扯着五个孩子，因为父亲是工人，不会农活，而且长年在工厂，五个孩子的吃喝拉撒，缝补换洗，加上栏里的几头猪，母亲常常在半夜还在煤油灯下操劳。白天，把孩子大的送到学校，小的锁在家里，母亲扛着锄头与社员们一起参加集体劳动。挑担的活，别的妇女有丈夫帮，母亲只能自己咬牙硬挺。为了在工分上不落后别人，母亲独自一人，不管冰天雪地，不管烈日炎炎，拼死拼命没日没夜地干，即使如此，由于父亲没在身边，母亲常常受到村干部甚至是同族人的歧视与欺压，同样是从家里毛厕或猪栏里挑出的肥料，我们家的总被评为二类，分粮食时，挑到我家的红薯总是小的，诸如此类不公平的事多了，使母亲在身体过度劳累后，精神上还蒙受沉重的压力。工分不比别人少，劳动成果却没有得到尊重，母亲是怎么也想不通的。有一次，母亲在水港捞猪草时（别人家里是男人的活），不小心落入水中，连呛几口水的母亲甚至不想呼救，她感到太累了，太苦了，幸好行人将她救起。看到围在身边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们，母亲暗暗抹去泪水，湿透的衣服都没换，坚持将一担猪草捞满。生下二姐不久，母亲赤脚下田干活，不幸感染，得了一场怪病，无钱住院，差点死去。无计可施的父亲甚至为母亲准备后事，母亲只要求一件新棉袄作寿衣，她太渴望有一件新棉袄了，活着不能体面地穿一件好衣，到死了总要体体面面的。父亲一面想办法满足母亲的愿望，一面四处求中医。在一个老郎中的精心护理下，濒临死亡的母亲竟然奇迹般地慢慢好了。至今，母亲倘若病了还喜欢吃那苦得要命的中药，听到我们说中医的坏话，她就会生气，中医药救了她的命啊。　

八十年代初，母亲随父亲进了工厂。虽然招了工，可是孩子们的学费越来越高，尽管二姐辍学，过早地做工，父亲下班后四处揽活干，家中仍常常捉襟见肘，母亲不得不在酷暑炎夏的晚上，背着几十斤的箱子挤上火车卖冰棍，周末别人休息，父亲带着二姐到学校焊楼梯扶手，母亲顶着烈日背着冰棍箱四处叫卖。直到现在，父母在孩子们面前都非常骄傲，他们虽然一直过着清贫而艰苦的生活，却从没欠过债。他们无法理解，我和妻两个人上班，只有一个孩子，却还成天叫苦。我们当然也无法想象他们在那种环境下是凭着什么力量撑过来的，学生时代的我们只知道家里学校两点一线。父母的艰辛，大概只有二姐最清楚。直到如今，每逢年过节，回家看望父母，二姐总是抢着洗东洗西。母亲非常过意不去，她清楚二姐过得清苦，当然是因为当年大姐考大学，弟妹幼稚，只有她能为父母分忧而过早地主动放弃了学业。父母为此总觉得亏欠了二姐，二姐却从没往这想，只是叫我多做点家务，别把二老累坏了。母亲一面答应着，一面继续骄纵我，不让我做，而我也心安理得这么多年。现在想来，我真不懂事，真后悔啊。母亲生怕儿子累着，宁可拖着病躯操持家务，其实在她腰酸背痛时，内心是多么希望有人帮一把！要不，当姐姐们硬推开她忙着洗碗涮鞋，她捶着腰会露出那么欣慰的笑？与其说我不主动，还不如直说我不孝。父亲这么说我时，我还很委曲，认为自己一没打娘二没骂爷，不偷不抢，凭气力吃饭，从没做过损人利己，让二老丢脸的事，别的年轻人都不愿与老人过，自己从来舍不得离开父母，怎么还说我不孝呢？如今想来，孝心，这个中国传统第一道德，我确实没有呀。我在父母身边，除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感受过他们的心么？体贴入微地关心过他们么？二老生病了，我除了口头催他们快去医院，主动为他们买过一点东西么？我总认为他们自己还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可是想过如果由我帮他们解决看病买药之类的生活细节，他们的感受是如何的吗？孝心孝心，重在一个心，我不主动，是因为我没有心啊。想起母亲病了总不愿去医院，我不但不体贴，反而恶语相向，除了汗流满面，真是无地自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