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街头,采血车。
我不经意地在车头的反光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像:一身湖蓝,肩上斜挂着超大的单肩背包。脚上穿着不合时节的平底凉鞋。披头散发,形神憔悴。呵呵,沧桑的女人!突然想起某人对我的评价。不由得带着微微的笑意上了采血车。
车上一个略微有些胖,约莫二十五岁的男医师正在收拾器皿。听见脚步声,慢慢抬起头,盯着我看。脸上现出几分诧异之色。
也许是他也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于是忙不迭的转移了视线。笑着说,"我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来,而且是你这样的女子。我正打算下班呢!"
我这样的女子?我揣度着这句话。心想我是什么样的女子了,值得这样另眼相看?口里却竟是带了几分惆怅,"那你是说现在不行了吗?"
"你是来献血的?"我感觉到他饶有兴趣地从上而下打量我的目光。
"不然呢?"我基本上颇反感这类弱智的提问。但还是耐着性子答了一句。
"今年多大了?"他示意我坐下。
"十九。"我例行公事地应了一句。这才注意到这辆采血车相当大,也很整洁。车头的一张椅子上摆着一台微型的手提电脑。靠车门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摆满了血样品和宣传单。车厢后面放着一箱牛奶和蛋糕。我突然觉得有有点饿了。这些天因为心情不好,食欲不振,以至老是抽烟喝酒,还上通宵网。我开始有点担心了,不知道过会了验血是否过得了关。
"带身份证了吗?"男医师显然有点不相信。真是怪了,我还怀疑自己看起来像是三十岁的女人了呢!因为我并不具备一般妙龄少女有的那种吹弹可破的皮肤。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身份证,细细的看着,还不时抬眼看看我,显然是拿我和证件上的照片作对比。
"你瘦了很多哦,看起来不怎么像啊!"
都说无偿献血是光荣的事情。我有必要冒充别人来吗?即使我并不怀有什么高尚情操,可这的确是件好事吧。我有些烦了,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刚想点火,却看见车窗边"禁止吸烟"的标语,只好按耐着性子把烟塞回口袋里。
"你吸烟?"他的神色和语气都毫不掩饰他的惊诧。我有点明白了刚上车时他说的话了。在他眼里,我应该是个特别的女子吧。
"何止,我刚刚还喝了一点酒呢!"我倒是并不在乎是否破坏淑女形象。
"你抽了烟,喝完酒,还跑来这里说要献血,不会是喝醉了说胡话了吧?"他的唇边明明带着笑意,可是语气却有点严肃。
"谁规定抽烟喝酒的人不可以献血了?真那样的话,恐怕没几个男人会来了吧!"我想快些结束这些无聊的前戏,进入主题。他却怎么比女护士还烦人哪!
“说的也是哦。你有多重?"他一点也不理会我的献血心切,继续他的无聊发问。我瞟了一眼,车上没有称重器。呵呵,还好,要不然我可不能蒙混过关了,要知道我离九十斤还差远了。
我是懒得一一回答他了。快速从背包里抽出四个小红本子,放到他面前:"在上面呢,你自己看吧。"我用眼神告诉他,我可不是第一次献血呢。
"你是高州人啊。在高州献了六次,还跑到茂名,肇庆,珠海去献血。看不出来你有那么厉害啊。上一次献血距离现在也有半年了吗?"
我没有回答。那里不是白纸黑字写得分明吗?他却非要明知故问。不过事实上,白纸黑字说的也不一定是事实。只是我的谎言并没有伤害别人,只不过想多献几次血,发泄发泄而已。要伤害的也只是自己。我不至于需要为此负疚吧。
"查过化验结果没有?"他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拜托,如果是不合格的话,我能献了那么多次吗?怕我有艾滋病不成?"我提高了声音的亮度。
"我可没这样说。这是手续嘛,你应该了解的。"他抱歉似的笑笑。打开手提电脑,键入了我的资料。唉,我就知道,我的说话竟就没有一点说服力。
他很快便站了起来。拉开桌子的抽屉,拿出量压器,棉花棒,针,测试液,玻璃试管等物品。我没等他叫,就从桌上拿过一张表,飞快地填完了。我真的想快些解脱了。
无奈事与愿违。
先是量血压。听说熬夜会影响正常血压的。幸而我的低血压是刚刚到标准线。
然后是验血。男医师在我右手中指上搽了药水,细针就插进入了。刹那间我感觉一种本能的痉挛与收缩。他轻轻捏着我的指头,试纸立刻就沾满了血。他继续捏着,把渗出来的血吸进了小型试管里。
我用棉花棒压住针口,饶有兴趣的看着小试管。血成团状上浮在试液上。
"你是b型血啊。"男医师自言自语里一句,看看试管,又说道,"你好像有些贫血哦!"
我总还有些医学常识,知道如果血在规定时间内没有沉下去的话,就代表贫血。也许因为血的稠度不高。但我却开口说,"肯定是你哪个程序操作错误了,再重来一次嘛,好不好?"女子一发嗲,没几个男人能抵挡得了的。他自然不是例外。
真是谢天谢地,这次血总算在最后的几秒内沉下去了。
男医师抽出一本新血证,填好了资料递给我,"你还没有吃晚饭吧?"说完拿给我一盒牛奶和一包蛋糕。我接过来就往嘴里塞。心想我等你这句话等好久了。
我终于坐在了躺椅上,把右手的衣袖高高卷起。露出了上臂浅浅的文身和手上的青筋,还有新旧好几个针口。他显然看见了,脸上掠过一些惊疑之色,却终于欲言又止。只是利索的拿了条软管绑住了我的上臂,把一段圆木塞进我的右手心,然后拍拍我的手。可是血管并没有明显突现出来。他只得重新绑了一遍软管。其实我很想建议换左手。上个月右手才刚刚扎了个洞。但我终于什么也没说。
粗长的针管刺破表皮的那一刹那,我还是感到了钻心的痛。
但我并没有喊,我甚至是勇敢的目睹了他扎针的全过程。我以为阵痛已过,一切将要结束了。他向我投以赞许的一笑,"痛的话就喊出来,会好受些的。"
我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他或许不会明白,人都是有自谑倾向的。就说我吧,放血竟然也成了我发泄不良情绪的方式。当针刺进皮肉的瞬间,真的有种撕心裂肺的痛,但也因而有种无以复加的快感。要是两三个月不来放血,我倒是觉得血气不畅,浑身不舒服了。
"咦!"他突然的一声惊呼把我的目光拉回了针管处。天哪,十几分钟过去了那儿竟然没有一滴血出来!我知道今天要无辜多受一回罪了。
"不好意思啊!没扎到血管·"他很诚心的道了歉,脸上还带了几分紧张。当他把针管拔出来的时候,针口已是一片红肿。棉花棒也止不住外溢的鲜血。我一咬牙,用力的按了几分钟,贴上创可贴,才算是勉强止住了。
"换左手吧。"我尽量以轻松的口吻说。要是让他感到我的疼痛,他会有负疚感的吧。
看着他重新小心的拿起针管的样子,我笑着说,"不要说你是见习医生哦,害我无辜做了一回小白鼠。这次可不要·······"
我话还没说完,一种锥心的痛撞击我的脑神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直痛得说不出话来。god!这家伙不是想要了我的命吧!我咬着牙歪下头看左手,他竟然把针管插进了边上的一条血管!那是敏感地带啊,对冷热酌痛向来是反应很快的。我还从没见过哪个护士抽血的时候往那儿扎的呢!
他却在一旁无辜的笑笑,"你手上针口太多啦,让我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扎好。"
痛意稍缓的时候,我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错就是错了,干吗找借口呢!"我没有不屑,但觉得他这时候的笑容多少有些刺眼。
"有没有男朋友了?"他似乎是不经意的提起。
我却有点恼了。的确,这献血的过程少说也要半个小时,如果两相沉默,是有点尴尬和郁闷。但他也不必非要说到这个话题上来啊。
我又想起了那次晕倒在学校楼梯口的,同学把我背到附近的妇幼保健院的情景。当时我几近昏迷,呼吸困顿,浑身软弱无力,根本说不出话来。可是那个女医生却并不实施急救,一味要求我亲口回答我姓什名谁,有没有男朋友之类。我委实想不出来这些问题对治我的病有什么必要的帮助。即使要了解也不是在那个时候啊!后来在输血的时候,我奋力拔掉了针头,挣扎着踉跄走出了医院。呆在那样的地方,没病也气出病来。两周之后,我右手背上的伤口才算痊愈。
他现在又扯到这个话题上来干什么?
"你需要一个在乎你的人,不然你不会爱护自己的.过于频繁地献血并不是好事。"
"不然呢?人总需要发泄的。"诚然他说的很在理,甚至我也感激他对我这个陌生人表示的一点关怀。只是我知道,我还会再来的。
"你的发泄方式很极端,就不能换别的吗?"他看看我,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不作声。事实上,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如果我能够,我也就不会在这里了。
看看导管,血流得很慢。我不得不重复着握紧拳头然后再放开的动作.听说这有利于献血。
"有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他轻声问。
我摇头。献了那么多次血,我很少会头晕的。
我曾见过几个男子献血,400毫升眨眼就满了。而我每次都是勉强挤满200毫升。算算,也差不多献了两升血了。两升是什么概念?一个人少了两升血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我的母亲是知道我献过一次血的,她的紧张远远超过了我的想像。她总是说,人要吃多少东西才积了那么点血啊?可我献了这么多次,也不见得就缺斤少两了啊!当然,我要瞒着母亲,不然她还不把我骂死才怪呢!
"还好,你不会拿割脉来发泄。"男医师冷不防又呐呐的开了口。
割脉?我还不至于那么勇敢吧,充其量也只是拿小刀在手上划几下而已。有时候自己没有勇气做的事情,就交给别人好了。像现在献血,至少拿针的那个不是我。
现在是什么时候?夕阳已经在车窗外徘徊,落霞染红了半边天。我看着路上行色匆匆的过客.突然好想问,一个人要死过多少回,才能成其为一个人?
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感觉漫长的时间过去了,男医师终于拔去了针管。我握着贴着创可贴的针口,足足二十分钟过去,针口好像不再有血渗出了。
"小心针口感染,先不要到水。"男医师嘱咐着,丢给我一包创可贴。
我微笑着下了车。抬抬左手,痛而且无力。但我竟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回首,那男医师还在目送我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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