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铺了一炕。朦胧中,觉得身体被蚕丝一样的东西包裹着,软软的,暖暖的。那红色的千丝万缕的线,在景春的眼前闪烁交织,真是眼花缭乱。她揉揉眼睛,那些红色的线就在风中飘荡了几下,逐渐散去。
睁开眼睛,铺天盖地的红一下子撞入了景春的眼睛:红床单,红被子,红枕头,躺柜上贴着红红的喜字,墙上的两个着红装的金童玉女笑眯眯的看着她。她猛然想起,自己结婚了,新郎是二成子。
二成子比景春小五岁,个子不高,很瘦,一双白皙的手根本看不出是农村人。二成子长着一双永远泛着童真光彩的眼睛,但他的眼神一直很忧郁。小时候和大伟景春等伙伴一起做游戏的时候,二成子总是远远的看着,一双很大的、清澈的眼睛胆怯地看着他们,伙伴们笑,他也会偷着笑,伙伴们有谁摔倒了,他也会跟着心疼。每到这时,景春就会跑过去拉起二成子的手,让他参与到游戏中。二成子的手很软很凉,景春拉起他手的时候,似乎看到了他感激的泪光。多少年后,二成子的清澈的眼神时常在景春的脑海里显现。
两天前,景春和二成子结婚了。景春居然和二成子结婚了。她的大伟呢?他到哪去了?
大伟比景春大一岁,长得又高又大。从小学一年级到中学毕业他们一直是在一个班里。上中学那会儿,学校离家有八里路,景春和大伟始终结伴而行。冬天,放学回家时顶风,大伟就让景春把车子放在学校,他带着她回家。半路上,大伟总是脱下棉衣让景春穿上。那时,景春特别喜欢闻大伟衣服上的味道。现在走在大街上,有哪个男子从身边走过,景春都会刻意的寻找一下那种味道,风的味道。夏天的时候,有时走在路上口渴了,大伟就会跑到人家的瓜地里偷西瓜给景春吃。他还会爬到树上,折下最茂盛的枝条编个帽子,再采一些五颜六色的野花插在上面,戴在景春的头上。每到那时他就会端详着她的脸,轻声地问:“做我的新娘好吗?”每到那时景春也会被他的问话羞红了脸庞。
景春把和大伟的记忆全部锁进了日记本,这是她的秘密。她想,如果他们将来真的在一起,这些秘密她就会念给大伟听。她经常幻想他们结婚时的情形,洞房的装饰,然后脸就红了:不要脸啊,你才十七岁呢!
但是二十五岁那年,景春却和二成子结婚了。结婚时二成子二十岁。
二成子的爸爸是村长。他不像电视里演的村长那样,以权谋私,横行乡里。二成子的爸爸是个好人,老人们都这么说。至于怎么好法景春也不清楚,只记得他是一个很慈祥的人,看到景春去上学,他总亲切地问一声“丫头,吃饭了吗?”也许是父母没有办法拒绝村长的好,也许是父母嫌弃大伟家条件不好存在私心,他们答应了景春和二成子的亲事。而景春,迫于母亲自杀的威胁,也屈服了。等待结婚的日子,她度日如年,每到夜晚都是以泪洗面。她不敢面对大伟,她更害怕结婚——大伟家就住在二成子家的隔壁。
二成子知道景春所有的心事。他从来不问她,还是那熟悉的眼神,却多了许多景春不熟悉的东西,因为它不像以前那么清澈了,更多的是忧虑。二成子偶尔会到景春家来,他在喊一声“姐姐”后就再也不说话了,默默地帮她做事情。其实她和二成子的从小到大也经常在一起,但是,时间什么也不能说明,景春想。也许有一天,他们都会后悔,因为他给景春的爱(如果他认为那是爱的话)没有回应。有时,景春会陷入一种无望的挣扎中。但挣扎的结果还是妥协。她会和二成子一起上街买东西,更像是在尽一种义务。她也会和他一起散步,走上那条通往学校的路时,总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感觉。好像她变成了一只山中的小鹿,好像又回到了什么遥远的期待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路两旁的杨树枝杈很高地耸上夜空。月亮悬着。哗哗响的杨树叶随四季而枯荣。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覆盖了这条窄窄的乡村公路。汽车驶过,卷过一路雪尘。那雪弥漫着,在飘飘洒洒地飞落下来,重新覆盖那条路,重新覆盖景春的记忆。
怎样把无望变成有望?景春这样问大伟。
她家的茶几上是大伟抽剩下的半盒香烟,懒散而随意的躺在哪儿。因为烟抽得多了,他总是咳嗽。她和他谈上学时的一些往事,谈他们的冬天和夏天。大伟说他忘了。他说,记忆,有时像被慢慢蚀掉的一片朦胧的背景。说到这,往往他们都会沉默。景春虽然不再说,但她的思想却不能停滞。她想起了二十岁的她和二十一岁的大伟在遍野的花丛中奔跑的情形。她好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那个时候。她让大伟给自己采一束紫色的小花,就在那河边,还有秀穗的芦苇。她还告诉大伟,她喜欢紫色的玛瑙石项链,那紫色闪动着奇异的光彩,是一种神秘的关于圣洁的启示。说这话的时候,她手指着天空的晚霞,大伟,你看,红霞慢慢在蓝天上铺展开来,那天空不就是紫色的么?如今这些回忆已经成了一种奢望。景春只剩下奢望。
结婚的礼车缓缓地经过大伟家,停在二成子家门前。二成子被一群人簇拥着从院子里走出来,胸前歪歪扭扭地带着写着新郎二字的花。被人们推搡着的二成子,在景春看来很痛苦。景春知道他不是适合这种场合的人,他还是个孩子,他心里会有恐惧——难道她不恐惧吗?
大人在笑,孩子们在闹。好像结婚的不是景春和二成子而是他们。二成子牵着景春的手,他的手是那么冰凉,他看景春的眼神也是那么冰凉。那时她真的想把他抱在怀里,把她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送到他的身上。她只是想,却做不到,因为她不爱他。如果有这种可能,她大概像抱一个弟弟那样,没有男女之间的激情。她和大伟就不是。
景春坐在泛着红光的的婚床上,刚才结婚仪式的繁文缛节让她身心疲惫。她脱掉外面的“霞衣”,就像脱掉了一身铠甲,倚在软软的被垛上休息。
晚上,大伟的妹妹走了进来,附在她的耳边说她哥哥病了,想见她。没有丝毫的忧郁,景春起身下床,径直向外走。那些等着闹洞房的人们都盯着她,不知她要干什么。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二成子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她讨厌他的知道。他一下子抱住她,“姐姐,不要去,你不能这么残忍”。她什么也听不见,耳朵边上满是呼呼的风声。她拼命挣脱,他反而越加抱紧了。不只一股什么力量,她咬了他的手。他放开了,她转过头,面对二成子的眼睛,她看到的是一种绝望。她后退着,后退着,脑袋里面像有两支队伍在作战。
“姐姐,我爱你”。
对不起了,对不起了二成子,姐姐只属于自己,姐姐想做一回自己。姐姐不是个好女人,不值得你这样。向外走的时候,景春一脸的泪水。她没有擦掉眼泪,仿佛这样才能表示她对二成子的歉意。她暗骂是个没有心肝的女人。
月光透过百叶窗照在大伟的身上,他躺在床上,他在生病。他说,你过来,靠近我。景春走过来,轻抚他光滑的肌肤,如流水般的僵硬。汗水使他的周身变得冰凉。他的呼吸慢慢变得粗重。猛地,大伟伸出手臂搂住她,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战士的光彩,一种冲锋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主宰着他。当他们两个焦灼的肉体缠绕在一起的时候,景春知道那个紫色的玛瑙石,包括那树枝变成的帽子,那紫色的花,那秀穗的芦苇,都会成为他们永远的禁忌。他们都是青春的傻子。
后来景春把她的手从大伟的手里拿开了。她离开了他,离开了那个床那个夜晚。景春离开大伟的那个时候满心忧伤。
景春走到了现在。大伟,永远是邻家的男人。那些年少时的轻狂也许成了邻家男人的青年时的记忆,但景春没有。因为那个景春已经被丢弃在那个年代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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