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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生活]山外有条河田阿牛

发表于-2007年02月20日 下午5:38评论-0条

山外有条河

□田胜强

枞林是一个村,村里住着40几户人家,约300口人。

听老人讲,这里之所以叫枞林村,缘于村里从前长有许多枞树,且每家每户的房子都用枞树做成,再加上这里的人穷,山里人念枞为穷,因而得名。

山里人靠山吃山,在山上种玉米、红暑讨活。山与山之间,夹着一条并不很宽的河流,至西向东而去了。水波荡漾,碧绿得可爱,那条河养育着世世代代的枞林人。

七十年代的时候,村里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各家各户拼命砍树,开荒,种庄稼。山上的树一天天减少,都变作了山里人土灶里的一堆堆柴灰,被运至山上,成为滋润庄稼成长的泥土。几场暴雨过后,山上的石头裸露了出来,经过风吹日晒,小的石头化作了一捧捧细小的沙粒,大的石头则露出狰狞的面目。山上一条条羊肠小道象老年人身上的血管,从山脚盘旋至山顶。树少了,地多了,枞林人还是没能改变一个字:穷!

该收工了,在落日的余晖中,嘎嘎赶着耕牛跋涉在羊肠小道上。又翻过了一座山,“快到家了”,他心想。嘎嘎将肩上的的树杆放在地上,把耕牛拴好,抠了抠鸟窝状的头发,随即从怀中摸出自种的烟叶,卷起一支喇叭筒(自卷的烟),用背心擦着脸上的汗水,沉浸在回忆里。

嘎嘎三代单传,他爷爷只生了他爹毛毛一个儿子,他爹毛毛又只生下了他一个儿子。三岁的时候,嘎嘎娘就因病去世了。小时候,嘎嘎就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娃儿,他曾爬上树去掏树洞里的鸟蛋,被卡住了手,上去不能,下去不得,急得他眼泪鼻滴满脸都是,幸亏被他爹毛毛架上梯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下来,但嘎嘎屁股上却被打得鲜血直流,至今仍然记忆犹新。曾经还邀上同伴窜到花子爷的猪圈上,将正在下蛋的母鸡抱走,跑到山里烧来吃了,回来后被他爹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他在看到他家的公狗与花子爷家的母狗交配的时候,怎么扯也扯不脱,鲜血直往外流,看着狗叫个不停,嘎嘎就想帮助自家的公狗,便跑过去拉,结果被公狗咬了一口,至今腿上还有几颗狗牙印。

嘎嘎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放牛,一根鞭甩得“啪啪”作响,用他爹毛毛的话讲:“瞧我这娃儿,天生就是放牛的。”放牛的时候,嘎嘎每次都叫上伙伴,一同将牛赶往深山,然后不是到山上找鸟窝,就是去砍柴,等到嘎嘎捧着几只幼鸟,放下一担柴禾去寻找牛儿的时候,大公牛也正悠闲地甩着尾巴,正跟其他的母牛调情了。

嘎嘎放牛一直放到十二岁,当看到其他伙伴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地读书了的时候,便找到他爹:“爹,我也想念书!”“狗日的,念书有个屁用,又费钱又费时,你看你年汪哥,念了那么多年,结果怎么着,还不是回来了,快二十岁的人了,庄稼都还不会种,狗娘才愿意嫁给他!”他爹毛毛骂道。“可是我名字都不会写。”嘎嘎一脸的无奈。“就让娃去读两年吧,等到他会算术了,会写名字了就回来。”嘎嘎爷爷说了一句话。就这样,嘎嘎终于背上了书包。

嘎嘎只读了两年书,原因是他爹毛毛不让他读了,说已经十四岁了,该学会种庄稼了,要不以后讨不到嫁娘。嘎嘎不敢违背他爹的意愿,在山里,违背长辈的意愿被视为不孝,永远没有人瞧得起。嘎嘎老老实实地背着书包回到了家中,每天跟着他爹毛毛屁股后面学种庄稼,踩着他爹的脚印上山,闻着他爹的汗臭回家。几年下来,已是种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了。

嘎嘎十八岁的时候,已经长成了一条粗壮的汉子,嘴巴上的绒毛也变黑变粗了。一天晚上,他爹毛毛将嘎嘎叫到跟前:“你成年了,也该成家立业了,明儿就托你麻婶帮你做回媒,讨一个嫁娘,好传宗接代,延续咱家香火。”嘎嘎听说要给自己讨嫁娘,兴奋得一夜也没睡着。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麻婶兴冲冲地回来了,看见麻婶,嘎嘎爹非常高兴,忙招呼麻婶吃饭,麻婶也不客气,抓起碗就连吃了三碗。饭后,麻婶说:“邻近的远家冲有个姑娘,脸蛋圆溜溜的,家庭条件也不错,就是人有点儿矮,屁股有点大。”嘎嘎爹听后,说:“没事,个儿矮缝衣服的时候能节约尺寸,屁儿大能生娃儿,我们家一代单传,我还指望她帮咱家多生几个。”嘎嘎没有讲话的权利,就去吃饭,哪料揭开锅盖,一颗米粒都不剩了,才突然想起,麻婶把他和他娘的晚饭一并吃了。

山里人办事讲究一个吉利,嘎嘎爹请二成爷掐指算了一下,下月初五是个好日子。经过麻婶几趟来回奔走,定亲的日子就定在下月初五。

快过年的时候,嘎嘎便将远家冲的大屁股矮个子嫁娘娶了过来,枞林村顿时热闹了起来,山里人都跑来闹洞房,嘎嘎高兴地掏出随身携带的葵花仔分发给大家……

“嘎嘎,你狗日的还在这里坐起,你嫁娘(妻子)都要添(生)了。”

“啊!”嘎嘎忙回过神来,解开牛绳,扛起树杆就朝家里跑,到家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啼哭。

“我的娃儿,你终于出来了,终于有人给老子放牛了!”嘎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大声叫道。

嘎嘎爹正在给前来道喜的人发烟,为了迎接孙子的出生,前天专门到40公里外的街上买了几盒纸烟。乡邻都说他命好,他也觉得自己命好。他才四十二岁,就当了爷爷,这在枞林村还是第一回的事,且嘎嘎嫁娘头胎就生了个儿子,说不定还能多生几个,彻底将三代单传变成历史。他能不高兴?

为给孙子起个好名字,嘎嘎爹毛毛几乎几天几夜都没合眼,怎么也想不出来。后面确实没办法了,就去找二成爷想办法。毛毛将自己想好的名字“成才”、“存钱”、“光宗”、“耀祖”等说给二成爷听,让二成爷拿个法子。二成爷说:“娃儿的名字要取贱点,这样才好养。你看铁蛋娃儿,取名叫‘富贵’,才三岁就死了。”毛毛想想也是这个理,自己小时候就叫“牛娃”,嘎嘎小时候叫“锤子”,现在孙子出世了。“就叫狗娃吧。”毛毛终于想出了一个名字。二成爷说:“中,就这名字,才好养。”

狗娃妈确实能生,狗娃三岁的时候,狗娃妈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猫蛋,六岁的时候,又生了一个女儿叫丫头。短短六年间,家里就增加了三口人,这让毛毛和嘎嘎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家里终于改写了三代单传的历史,给祖宗长了脸,担忧的是家里人增多,虽然毛毛和嘎嘎日夜辛劳的耕种,一年到头还是不能解决一家人吃饭的问题。前几年人少,辛劳一年还能勉强度日,可自从三个孩子出生后,家里的口粮明显不够了。

狗娃很懂事,看着猫蛋饿得大哭,两垄又浓又黄的鼻涕流得多长的时候,就将自己碗里的一半分给弟弟吃,而自己则经常饿得头晕眼花。确实太饿的时候,就跑到山上找找鸟蛋充饥。

狗娃放牛放到六岁,也和他爹嘎嘎一样,在漫山遍野中寻找鸟窝,但他抓到鸟儿只是玩一玩,等不想玩了就将鸟儿放了。

俗话说:“爷奶痛头孙!”毛毛很喜欢狗娃,每天晚上都要给狗娃讲故事,比如山的山的山那边是一条河,河里有金子,金子能换钱,有钱了就不会挨饿,于是狗娃就跑到山顶,想去看看那条河,可放眼望去,除了山还是山。回去又问毛毛,毛毛说:“远着呢?咱这里从没人去过,不知道要走多远。”于是,狗娃就想,长大了一定要去那条河里捞金子。

狗娃七岁的时候,她矮个子娘就跟他爹嘎嘎商量,要送狗娃去学堂,他爹嘎嘎一听就火了:“读书有个屁用?我当年读了两年书,现在除了名字,什么字都不会写。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娃儿会打洞。咱山里人要认那么多字干啥?就让他好好放几年牛,等大点再跟我学种庄稼,成年了娶个嫁娘,传宗接代。你看咱村的娃儿谁不是这样?”

狗娃矮个子娘可不这样想,娃娃要是不读书可真完了,只能一辈子窝在山里,娘家称砣叔的儿子就是书读得多,现在在城里给公家当老师,过年过节都要回来,给他爹砣叔买来好多从没见过的东西,去年还给他妈买了一条只有城里才有的花棉袄。要是狗娃也能读好书,长大有本事了,出息了,自己也能跟着沾光。

之后,狗娃娘又跟嘎嘎商量了好多回,嘎嘎始终一个腔调:“读书没用,农民的娃儿就该当农民!”再说嘎嘎就骂:“你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懂个屁?”气得狗娃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滴抹过不停,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转眼一年过去了,狗娃又放了一年牛,这天晚上,狗娃娘又跟他爹商量:“嘎,让狗娃读两年书吧?”“你这臭婆娘咋那么不懂事?狗娃快长大了,该学种庄稼了。再说,家里那么穷,用啥子供他晏?”“我供他,我去山上打柴卖供他。”狗娃娘这回铁了心,一定要让狗娃读书。“你供他,你那个身板能供他?”嘎嘎一脸的愤怒。“我这身板咋地了,就是累出病来我也心甘情愿。”狗娃娘毫不相让。

听见他们吵闹,狗娃爷毛毛卷着喇叭筒出来了:“就让狗娃去读两年书吧,让他学会写名字也好。”

听见狗娃爷说话,嘎嘎不吭声了。

两个月后,狗娃娘把做嫁妆的一块的确凉布给狗娃缝了一个书包,狗娃来到了离家10公里的村小读上了书。狗娃娘便每天天不不亮就起床,做饭,然后到山坡上打柴,逢集时就挑着柴步行40公里将柴卖掉,换回些钱给狗娃读书用。而猫娃则接替了狗娃的工作——放牛。

“狗娃,你要好好读书呢,你不好好读书真对不起我!”狗娃娘不止一次这样对狗娃讲,狗娃本来就懂事,看着娘为了自己读书而逐渐变得粗糙的手,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等将来长大了,到河那边捞金子,让娘再也别这样劳累。

狗娃也着实懂事,在学校的时候认真学习,每次考试都是90分以上,在学校排名第一,老师也特别喜欢他。回家到后,他总是帮助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要么去庄稼地里给他爹嘎嘎送午饭,要么就进山里给她娘打猪草,或者是砍柴。

狗娃是真的读进了书,而且喜欢看书,从老师那里借了许多书看,越看越觉得自己欠的东西太多,越看越觉应该好好读书。他从书里知道了在山里人永远没法知道的事情,比如他知道了地球是椭圆形的,世界上还有许多个国家,有许多不同肤色的人口,在山外还有一个很大的世界等等。

狗娃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已经十六岁了,这期间嘎嘎曾多次提出要让狗娃回来,跟着自己学种庄稼,但都因为狗娃娘的坚持没能让狗娃缀学。

又是一天晚上,嘎嘎从外面回来,喝得醉熏熏的,一回家就将狗娃叫到跟前:“娃,你现在长大了,该回来帮我种庄稼了,书也读得差不多了,你看你娘这几年为供你读书,都累得成啥样了。”“让我读书吧爹,我一定能把书读好!”狗娃乞求嘎嘎。“把书读好有个屁用,书能当饭吃?你看你年汪伯,读了好几年书,如今连嫁娘也讨不到。”“爹,我想读书……”“啪!”没等狗娃说完,嘎嘎就朝狗娃脸上甩了一巴掌。“不争气的东西,反了,敢跟老子顶嘴。”说完迷迷糊糊的倒在床上睡去了。

狗娃摸着发烫的脸,独自跑到了山顶,看着山的那边。此时,他想到了爷爷给他讲的故事,他早就明白了山外那条河的真实涵义,他梦想着有一天能真正走出山外的世界,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去开创一片新的天地。可是他又感到害怕,害怕他爹的固执,害怕违背爹的意愿而背上不孝的罪名,被全村人瞧不起。他矛盾,他痛苦,他感到无助。

“狗娃……”正当狗娃陷入痛苦中时,一声焦急而熟悉的呼喊声打破了大山的宁静。“是娘!”狗娃回过了神。“我在这儿,娘!”“我的天哪,这么晚了你跑这儿来干啥子呢?快跟我回去。”“爹不让我读书!”狗娃痛苦地说道。“娘知道了,等明儿我再跟你爹说说,快跟娘回去。”狗娃听着娘的声音,感觉浑身暖暖的,一股温热的液体溢出了眼眶。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爬上了天天的天际,正将一缕缕幽蓝的月光洒向大地。狗娃和娘往家里赶,娘在前,狗娃在后面跟着,看着娘矮小的身材,以及这些年因供自己读书因过度劳累而微驼的脊背,还有娘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身影,他感到一阵心痛。

为让自己读上书,娘这些年付出的太多了。那年狗娃刚上初一,那天娘生病了,但仍和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来做早饭,饭做好后,看着狗娃背上书包,爬上家对门那座山,又背上砍刀,独自去了山里砍柴。由于体力透支,当娘挑着一担柴爬坡的时候,滚下了山,当乡亲们找到娘的时候,娘已经奄奄一息了。虽然经过抢救,但娘从此落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狗娃不想让娘这么辛苦,多次向娘提出不读书的想法。但娘却始终不同意,有一次竟然发火了:“你不读书了,你对得起我这条腿吗?”狗娃再也不敢提不读书的事情,把精力全部用在了读书上。

此时,他看到月光下娘的身影,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挣好多好多的钱,孝敬娘!

在一个仲夏的下午,狗娃爷爷毛毛快不行了。那天狗娃正在学校读书,猫娃来到教室,把狗娃叫了出去:“爷爷快要死了,爸让你回去。”狗娃合上书本,拉着猫娃急忙赶回家中。

对爷爷,狗娃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也许是农村头爷爷痛头孙的习俗吧,爷爷特别痛爱狗娃。记得小时候,狗娃喜欢耍小鸟,爷爷总是爬到很高的树上为狗娃掏羽翼未丰的小鸟,每次都让狗高兴好几天。爷爷每次到山外赶集,都要为狗娃带上几颗糖果,狗娃吃着糖果,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人。过年的时候,爷爷就把狗娃带到集市上,买狗娃最喜欢的东西。记忆最深刻的还是爷爷讲的故事,爷爷的事情又多又有趣,特别是关于山外那条河里有许多金子的故事,让狗娃满心地向往,经常跑到山顶,想望见山外那条河,却总是不能如意。于是,狗娃在心中就有了一个梦想——长大了一定要去那条河里捞金子。

赶到爷爷房间的时候,爹正跪在爷爷的床前,娘则不停地抽噎,妹妹丫头陪着娘哭,爷爷已经躺在了床上,眼睛微闭着,嘴巴半张着,鼻孔呼吸着微弱的空气,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狗娃大叫一声“爷爷”就赴向爷爷的床边。听见喊声,爷爷努力睁开了眼睛:“狗娃……”,爷爷有气无力的说道。“狗娃来了……”狗娃已经泣不成声。毛毛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他努力着张开嘴,用微弱的气息说道:“我要死了,你们不要太伤心。我们家三代单传,但嘎嘎却生了两个儿子,我也算对得起祖宗了。狗娃也长大了,我死后,狗娃就不要读书了,回来跟你爹锻炼几年,再讨个嫁娘,延续咱家的香火,我也瞑目了。”说完头一歪,去了。

爷爷的丧事办了三天三夜,狗娃也在爷爷的灵前跪了三天三夜,在三天后的早晨,爷爷装在了棺材里,被前呼后拥的人们抬上了山,化作了一个小土包。

这三天三夜狗娃想了很多,从心底发出的一阵阵痛苦折磨着他,最亲的爷爷去世了,他不明白山里人为什么命都那么短,爷爷六十岁都还没到,只因生病无钱医治而离开了人世。他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爷爷的死让他伤心和怀念,但想得更多的则是今后的生活。他明白,以后再也不会回到学校读书了。因为爷爷的遗言无法更改,何况还有一个固执的父亲。此时他有点恨,恨爷爷为什么不让他读书,而要他回到家中延续香火,重复着上辈人的生活。他感到痛苦,乃至绝望。他感觉眼前一片漆黑,刚刚看到一点希望的曙光被爷爷无情的遗言抹杀了。他想与自己的命运抗争,想与命运一搏,但却没有勇气,他象一只受伤的野鸡,面对猎人的枪口,怎么也举不起沉重的翅膀,只能等待着人们的捕杀。也许这就是命吧,也许父亲说得对:“龙生龙,凤生凤,农民的娃儿就该种地,延续香火。”他这样安慰自己。

狗娃每天跟在他爹嘎嘎的身后,踩着嘎嘎的脚印,在第一缕曙光升起的时候,将希望的种洒向田间地头,等待着收获的季节。狗娃慢慢地适应了这种生活重复的生活,并尽力融入这种生活。

山里人的总是那么忙碌,忙完了春耕,又忙着为庄稼施肥、除草,然后收获,冬天来临的时候,又要开荒,为来年尽量多种粮食做准备。山里人似乎一年到头都没有闲着的时候。

日子在忙碌中偷偷溜走。这一年来,狗娃的身板结实了许多,曾经白皙的脸庞经过烈日的炽烤而变得红里透黑,嘴角边长出了黑黑的绒毛,明显的喉结随着吐咽动作上下运动,这一切都标志着狗正逐步走向成年人的行列。他似乎听从了命运的安排,没有与命运抗争,他甚至清楚地知道反抗的后果——只能落下个不孝的罪名。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总是无法入眠。他的脑海中全是些过去的生活片段,曾经那些难忘的日子总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孙老师,我想借本书看。”嘎嘎想起了第一次向孙老师借书的情景。“书在书架上,你随便挑吧。”孙老师正在批改作业,她的声音非常温和。孙老师是狗娃的班主任,他非常喜爱狗娃,在孙老师的眼中,狗娃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狗娃不仅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矛,而且特别爱读书。曾经还有一次,狗娃捡了50块钱,他将钱交到孙老师的手里,孙老师通过校广播很快找到了失主。为此事,狗娃还受到学校的表扬。三年中,狗娃不知道向孙老师借过多少书,总之,只要向孙老师开口借书,老师总能满足他的愿望。狗娃每次借到书,总是用最短的时间把书读完,然后还给孙老师。一年了,狗娃从来没有看过书,他想买书,但因家里穷,拿不出钱,二则父亲不让他看书,让他一门心思跟自己学种庄稼。他是一个孝子,不愿违拗父亲的意愿。

“就这样过吧,也许山里人就该这样。”每当失眠的时候,他总这样告诉自己。可是,这段时间来,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走出大山,山外有更精彩的世界。”一个声音又对他说:“傻小子,违背长辈的意愿是会受到惩罚的,全村的人都将对你嗤之以鼻。”另一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哪怕得到不孝的罪名,也要一搏,决不做牺牲品。”这些声音没日没夜地折磨着他,让他不得安宁。

有一段时间他开始痛恨自己的出身,为什么要生在这样的家庭?为什么要生在这么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小山村?他还假设了种种如果。如果自己当初不去读书,也许就会服从于父亲的安排,重复着上辈人的生活,心里也不会有那么多非份之想,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使自己彻夜彻夜难以入眠。如果爷爷当初不给他讲山外有条河的故事,也许他的心里不会有到山外那条河里捞金子的梦想。可是,这些如果都不成立,这些如果都在他的生活中真实的出现过。他想走出去,又怕背上沉重的罪名。他每晚就在这种痛苦中挣扎。

这段时间,狗娃感到特别难受,由于晚上睡眠不足,白天老打不起精神。那天跟爹挑粪上山,上坡时一脚踩偏,臭气熏天的大便洒了他一身。还有一次,他在山上打柴,砍着砍着,刀竟砍向了自己的手。他明白,这些事情的发生跟自己心中的那个想法有很大的关系。他想摆脱这种纠缠,让自己生活在现实中,安安心心地跟父亲过好日子,可越想努力克制,那些念头越是往外冒,好像已经无孔不入。在狗娃锄草的时候,念头便通过大脑传向了锄头,以及脚下的每一寸土地,眼前便出现了一条金灿灿的河流,快乐的人们正在河里自由的捞金子,当似血的残阳快要落下西山的时候,狗娃感到脚下一阵疼痛,脚上已被锄头挖出了一条口子,殷红的鲜血正往外冒。

随着日子一天天逝去,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一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算了吧,不要跟命运斗了,否则你会输得很惨。”可另一个声音又传来:“搏一次吧,勇敢点,人生能有几回搏?不要轻易向命运低头。”这时,那个声音发出了几声冷笑:“搏,你只会碰得头破血流。”“不要怕,勇敢地走出去,山外有条河!”心中两个声音不停地争斗,搅得狗娃寝室难安。

“你看狗娃这段时间怎么了?老是魂不守舍的,该不会生病了吧?”狗娃起来上厕所时,听到娘正跟爹说话。

“有屁的病,我看八成是想女人了。”狗娃爹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咋办?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时间长了会出乱子的。”狗娃娘担心地说道。

“这样吧,狗娃今年也十八了,干脆请麻婶做回媒,给他讨个嫁娘算了,省得他一天胡思乱想……”

话未听完,狗娃感到一阵窒息,全身发抖,脚也不听使唤,他努力扶着土墙,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总算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多日来自己担心的事终于要变成现实了,而这又无法改变。狗娃躺在床上,眼睛睁得老大,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没日没夜的在山上耕种,在几亩薄地里讨活,儿子接过自己手中的牛鞭,仍甩得“啪啪……”作响,妻子由于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过度的劳累使自己未老先衰,过重的生活压力使自己身体透支。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生命结束的那一天,在儿孙们一阵阵哀哭声中,一声声悲怆的锁呐声将自己送上了山,最后变作了一个小山包。

“不……,不能这样!”他在心底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呼喊。

“可是你又能怎样呢?这就是命,无法改变的命。”一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狗娃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几乎晕迷过去。他努力伸出手在空中想抓住什么,但除了改变了空气的流向,什么也没能抓住。

“勇敢点,孩子,学学我们的觉慧吧。”一个声音传来。他忽然静了下来,忽然觉得浑身有了力量,就象在汪洋大海中抓住了一块浮木。他忆起了觉慧。那是巴金在《激流三部曲》中刻画的一个人物,他的经历和自己是何等的相似,他的困难远比自己大不知多少倍。他为什么能够勇敢地走出去,而自己却不能呢?觉慧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便在狗娃脑海中闪现。

“对,走出去,绝不能向命运低头。哪怕是头破血流也要走出大山,寻找山外那条河!”狗娃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

狗娃跑了。

这在枞林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所产生的影响毫不亚于一颗原子弹爆炸。因为这种事情在狗娃跑出去之前枞林村从未发生过。

狗娃爹气坏了,一巴掌挥向狗娃娘:“我日你妈,给老子生了个‘扫把星’。”

狗娃娘摸着发烫的脸颊,只有偷偷流泪的份。

狗娃被视为不孝子,成了山里人日夜谈论的资本。有的说,我一看就知道那娃儿不是个好仔儿,迟早有一天会干些不孝的事,现在怎么样?有的说狗娃爷爷坟埋得不好,还有更悬乎的,说狗娃跑那天晚上看到毛毛坟上冒鬼火。大人教训孩子时,则会说:“你要听话,可别学狗娃,不孝顺可没有人会瞧得起。”

嘎嘎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以前人前人后都有说有笑的他,自从家里出了个“不孝”的狗娃,每次见了人就躲开了,身怕人家问起狗娃的事。他无时不在心里咒骂狗娃,狗娃的逃跑让他丢尽了祖宗的脸。

狗娃逃跑的事,被岁月慢慢地遗忘了。尽管山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山里人还是一样的过日子,下辈人重复着上辈人的生活,似乎未曾改变。

十年后的一天,山里突然来了一群人,一个穿着时髦戴着墨镜的年轻人身后跟着一大群人。这在枞林又引起了轰动,因为从没有那么人到过枞林村。他们在山上山后比比划划,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商量完了,那群人直奔嘎嘎的土屋。嘎嘎正在劈柴,看到陌生人到家里,吓了一跳。年青人看见嘎嘎,身体不停地抖动,取下墨镜,冲向嘎嘎,叫了一声“爹!”

嘎嘎丈二摸不着头脑,吓了一跳,只往后退。“爹,我是狗娃啊!”年青人早已泪流满面。

嘎嘎终于认出了面前的年轻人就是十年前从家里跑出去的儿子狗娃:“你狗日的还回来做啥?你丢的脸还不够?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狗娃使劲地抱着爹的腿:“儿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你打我吧……”

嘎嘎举起巴掌,却怎么也打不下来:“打死你这个不孝的儿子……”

父子俩抱头痛哭。

三年后,一条通往山外长40公里的马路终于修成了,是狗娃投的资。狗娃在外打拼了十年,如今拥有了自己的公司,当上了老板。随后,他又帮助山里人种植果树,发展养殖业,办培训班。

马路将山里农产品运出了山外,又将山外的世界运往了山里。不几年,枞林村大变了样,一幢幢青砖瓦房代替了小土屋。

夕阳西下,枞林村的人们幸福地传颂着狗娃的事迹,却再也没人说狗是不孝之子。

此时,狗娃正在城里的河边,想起往事,不禁感慨万千。狗娃坚毅的脸上保持着平静,一阵微风吹过,他看到河里正泛出片片金光……

姓名:田胜强

通联:四川省德阳市武警德阳市支队政治处

邮编:618000

电话:13648102575

邮箱:xjbxxl198142@163·com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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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行吟者
☆ 编辑点评 ☆
行吟者点评:

两代人在土里打滚,看不到一点新社会政策的影子,突然又出来个觉慧,突然又出来戴墨镜的儿子,翻手覆手,概念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