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世已经两年多了。两年来，我一直想为父亲写点什么，始终未曾动笔。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老家的许许多多的景物，还梦见一只绵羊不知什么原因被绑在木头上，没用绳子，竟用了它的尾巴往来穿梭，拧在一起，我心疼它，亲手为它解开了尾巴，原想让这羊松快松快，不想它踉跄着走了几步，竟倒地而亡！后来又梦见母亲种了满院的黄瓜，想浇，却无水……等等，一团乱麻似的。醒来，一看表，3：36，再无睡意，脑子里全是关于老家和小时候的影像，遂悄悄起床，为父亲写下这篇文字，是为纪念。

小时候对父亲最初的印象是他每每劳累了一天，到家手也不洗，先伸进我的被窝儿，摸我身上那个令他骄傲无比的小东西，那时我不懂，父亲为何对此情有独衷，后来渐渐长大了，我才明白，对于一个中年丧子复又得子后的父亲——那个小东西虽然长在我身上，却好象天天长在他手里，美在他心里。

我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年份，那时还是生产队，好在我是“独苗”的关系，日子也没觉出多么清苦。稍大一些，我长到了7岁，有同学开始上学了，我也嚷着要去，一家人都心疼我太小，不让去，那时我对上学的概念非常模糊，上不上，其实对我无所谓的，只要能玩……转过年来，8岁，又说8岁上学“巴结”，学不好的，这样一直等到9岁，我才挎上了书包。这一等不要紧，后来我的同班同学最大的和我同岁，其他人一律得向我看齐。可是，令人可笑的是，我这时年纪虽不小了，却依旧不喑世事，有时缠着母亲说：“妈，做点好吃的呀，光喝这稀粥，吃这白薯。”母亲就不再说什么，微微叹气，昏暗的灯光下，我发现母亲脸上很难过，就不敢再多言。当晚，母亲找来两个鸡蛋，拌上点葱白子，我就扒在锅台沿上，看着鸡蛋倒进锅里，油滋啦一响，闯进鼻子里的全是——喷儿香！记不清什么时候，有天放学，我禁不住诱惑，自己拿来一个鸡蛋，照着母亲的做法，偷着炒了一回，感觉也挺好吃，舍不得一下子都吃完，就拿筷子一点点抠着吃，还没等吃完，二姐回来，晚上告诉了母亲，我以为闯下了大祸，躲在角落，母亲没有怪我，脸上竟浸满了泪水……少不喑事的我，哪曾想，这鸡蛋原本可以是我们的几只铅笔或是几块橡皮……后来，我渐渐知道了生活的艰辛，学习也变得努力了些，成绩尚好，放学后要么去挖些猪草，要么去父亲“上工”的地里，背回他随手捡下的碎柴……9岁，我挣下了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工分”——“1分”。那天大约是个星期六，生产队里分白薯，有个姨兄是小队会计，他写好了一大堆纸条儿，我一看，大声喊道：“王老栓，50斤；陈大国，67斤，李光明56斤……”“好啊，这小子还真没白念书。”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嗓子，姨兄一时高兴，就让我按纸条上的名字依次插在相应的白薯堆儿上……工作完成得不错，他给我记了1个工分，那时，父亲累死累活地一天下来只挣10分。在我的记忆里，每年一到春天，家里就几乎要断粮了，父亲这时就把家里能变成现钱的东西都拿来换了粮食，可是家家都不够吃，粮食上哪儿去找！我明显地发现，锅里的内容越来越少，越来越稀……这时我已经略微懂些事理，没再让母亲流过泪。好在这种日子没过多久，一个新词儿，联产承包，分田到户，渐渐地被一些大字不识的村人挂在嘴上了，我那时还不懂，这个新词儿，这句话，对我们家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可是变化一阵风一样地开始了。父亲不用再去“出工”，挣工分，地，都成了自家的了，父亲比出工时更累了，每天天不亮，他就去了地里，晚上母亲做熟了饭，再让我去地里喊他回来，每次去地里叫父亲回来吃饭，我都看见他在不停在侍弄，我不明白，为何这地就总也侍弄不完！临走，父亲会点上一袋烟，悠悠地看着他侍弄过的地，或平平整整，或绿绿葱葱，那时，父亲脸上满是笑纹儿……他的侍弄没有白费，来年，家里第一次没在春天就开始买粮食……

可是，父亲母亲终日劳作，钱依然不够花，两个姐姐和我的学费每年加在一起印象中是8块钱，加上书费和平时的开销，日子始终紧紧巴巴，这期间，三姐因为成绩较差，上到了小学三年级，就退了学，开始象大人一样帮父亲在地里劳作，大姐上到高中毕业，本来成绩不错，因两分之差没有考上大学，就再没有机会去复读，含着泪回了家。父亲在我上学的问题上异常坚决，日子无论怎样紧巴，他从没有说过什么，甚至当我当年没考上学，想自弃出去打工时，他主动找来姑夫表叔们来劝我复读。每晚，我坐在灯下温习功课，父亲早早躺下，我以为他睡下了，可是每每我临睡前，父亲都会假装翻个身，抽袋烟，黑暗中，看着那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听着那滋滋的响声，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是在想他小时候的事么？父亲出生时家境还算可以，7岁时，拎上书包去念私塾，可是，只念了7天，一场大水，把家里冲了个光，填饱肚子都成了问题，书是绝对没法再念下去了。长大后我才发现，父亲其实相当聪明，就是这7天私塾的资本，父亲后来做了小队会计，珠算、记帐样样全行！几年后，父亲不当会计时，帐目一清二楚！我知道，现在，父亲看着儿子如此用功读书，心里是宽慰的，他盼着儿子有一天能完成他未了的心愿，将来能当个“文化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辈子在土里刨食是何等得艰辛！第二天早上，我早早起来晨读时，父亲早已出门，去侍弄他那些仿佛永远也侍弄不完的庄稼地……今天，当我在这里用自家的电脑打这些文字时，我从心里感谢我的父母和两个姐姐，说实话，没有他们，我是断断不能以学生的身份走出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龙门”是不会轮到我来跳的！我也许会象许多人一样，带上刀锯或是铲子、刨斧一类的东西，成为一名双手满是老茧的打工仔，然后娶个老婆，脸黑黑的，手指被烟熏得黄黄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1990年，我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师范，当时，在我们那个小村儿，这是件了不起的事儿，虽说是个中专，可是父亲依然很高兴，在他的眼里，不管是什么学校，反正他儿子是考上学了，吃上“公家饭”了。从进了这个校门儿那天起，公家就发给咱儿子几十块钱了！这是多么荣耀的事儿！村里人才不管是什么中专还是大学，只要我一回村，所有人见了我都会说：“大学生回来了，这回你爸妈该高兴了。”我还没到家，早有人把信儿告诉了家里，这一天，父亲会早早从地里回来，见他日思夜想的儿子。母亲这时一直在不停地忙活，她顾不上多看儿子两眼，她要做儿子最爱吃的饭食！见到父亲时，父亲并不多言语，只一句：“回来了，吃得饱不？呆得惯不？”“嗯，挺好的，比家里还好，放心吧。你和我妈别太惦记我，我好着呢。”我知道，在父亲眼里，能够吃得饱，住得惯，就成。至于儿子，他相信，儿子是个好儿子，不会象富家的公子哥儿，在外面给他没事儿找事儿。

1994年，我第一次把女朋友带回家，父亲母亲脸上嘴上都是笑，母亲象是看自己的亲闺女儿似的亲近得不得了，父亲在一旁默默地吸着烟，时不时地问着她家里人的一些近况，从声音里，我听出，父亲对这个未来的儿媳是满意的，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言语中那份喜悦也溢于了言表……那种命中注定般的亲和力，感染了我，女朋友后来成了我的妻，妻是个懂孝道的好儿媳，常常不忘惦念父亲母亲。因了工作的原因，我们不能天天守在父母身边，每每回家，他们老俩对妻象是对待远来的客人，这让我常常很不习惯。但是，另一方面，一家人从没有因为婆媳关系红过一次脸，这倒是令我比较欣慰的。

生活渐渐宽裕些了，父亲依然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早早地去侍弄他那些地，那些地在他手里，平整地象面镜子，见不到一颗杂草。我担心他太累，几次劝他不用这么辛苦，他说，老了，睡不着，再说也惯了，地里该弄不弄，也看不下眼……我能说什么呢，也许这就是命？可是，当我回家时看到已经70岁的父亲仍在躬着腰努力地推着大半车粪走在路上时，心就生生地疼！邻居们都说：“让他干吧，他忙活了一辈子，你让他一歇，没准儿还得歇坏了身子。”夜里躺在炕上，我还是禁不住劝父亲：“爸，你得注意休息，总归是年纪大了，你老这样，我们在外面也不放心。”“没事儿，我身子骨还行”，父亲倔强地坚持。

2004年5月长假期间，我回家发现父亲脖子上长了个包，泛着紫色，立刻带他去医院体检，结果令我一下子就蒙了，父亲此时已是肺癌晚期！5月18日，我抱着一线希望带他去北京做进一步化验，专家已经拒绝做任何手术性的治疗……我疯了似的买下了专家开的最好的药，强做笑脸骗父亲说，只是个小脓包，人家说不用做手术，吃点药就会好的。把父亲送到家，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我的泪刷地下来了……那时，我感觉天要塌了，父亲，一向身子骨还算硬朗的父亲，怎么会突然间就得了这种病！

我知道，父亲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唯一的希望便是在这不多日子里，他能够快乐一些，少操劳一些，能够起码以他的“幸福”标准过得好一些，可是，我能做到吗？我还有机会吗？

晚饭，我下厨做饭，摆了满满一大桌，我真恨不能让他一下子全吃进去，可是，父亲吃得很少，吃过晚饭，只月女儿绕膝时，才见到了一丝笑容。

吃完饭，我细细地为父亲洗了一次澡，当我的手触及他瘦得扎手的后背时，我的泪终于混着淋浴的水流一泻而下……他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电视，偶而问一句：“没什么大碍吧？”“没事儿”，我这样说着时，心里已不知道是啥滋味儿了。

父亲的病一天天加重，因了工作的原因，我和两个姐姐没办法全守在父亲身边，不得不轮流侍候父亲，在我守候的日子里，我为父亲最后的日子，含着泪记了部分日记，现在，我依然不敢看那些日子，我怕我的心重新被撕裂。

2004年的9月14日，这天是农历的八月初一，73岁的父亲，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的父亲，在我怀里永远地闭上了两眼……

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梦到了父亲，他仿佛年轻了许多，见了我，只说了两句话，但是我记得很清楚，一句是“我现在不干了”，还有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我已经到了上海”。早晨，我从梦中醒来，所梦之事，历历在目。父亲终于不用再天天侍弄他的地了，他，“现在不干了”！同时，在另一个世界，他以自己的方式到了那个他生前从未去过的大大的城市！！

父亲，你在天堂还好吗？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