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死了。
这个犟驴似地活了九十七岁的老太太是这个年头村儿里独一份儿被人唤作“李贺氏”的人。据说，她昨晚儿还喝了一大碗米粥，今儿个就悄没声息地走了——象出门儿赶大集一样简单……
李贺氏原本有一个儿子一个儿媳，可是都没她活得有耐性儿，分别早在几年前就相跟着撒手而去。儿子儿媳不争气，一辈子也没给她留下个一男半女，人们打听给她送终的邻居二柱子的婆娘，婆娘说，她临了儿只说了一句话，还让那盆儿跟我去吧，舍不得哩……
那盆儿是个尿盆儿，而且形状七扭八歪不象个正经人烧的，但是这个不起眼儿的家什却照样犟犟地跟了她大半辈子！不说别的，单是那白花花的尿碱，它的年纪也不在村里两代人之下！
李贺氏9岁开始是个好童养媳，14岁开始是个好当家的，28岁开始是个好寡妇，42岁开始是个好婆婆，之后是个好老太太——全村公认，比称砣都实在！
李贺氏的娘家就在当村儿，村子虽小，规矩却多。自从她一进李家门儿，跟她直接发生连带关系的规矩就一条：童养媳得天天早起小半袋烟的功夫把尿盆倒了，把灶眼儿里的灰掏净，末了儿，再把屋地干干净净扫一遍。
当小媳妇儿的第一天夜里，她战战惊惊生怕睡过头，她知道，在这个不大点儿小村里，“懒”就跟猪一样被人瞧不起！那晚儿，她坐在墙角儿，嘴里不住地嘟哝：“倒尿盆儿掏灰扫地、倒尿盆儿掏灰扫地……后来连声儿也没了，怕吵醒了婆婆，屋里又没个亮光儿——那点灯油可费不起！
好象是第三天头儿上，她没能起来——那天她发了高烧。婆婆也真有婆婆的样子，揪住她的两根小辫子狠狠地抽了两个嘴巴子，直抽得顺嘴流血……“多点儿的小丫头片子，这么快就想摆谱儿！我当媳妇那会儿……哼，你记着，这是规矩！”
说实话，当时，李贺氏蒙头转向地压根儿就没听见几耳朵，她也不恨婆婆。只是后来，她苦苦地想不出个眉目：婆婆8岁上就当小媳妇儿，怎么心就这么硬！那样想着时，眼里就有了一种无奈……
许多年以后，那是哪年？对了，象是跟他“圆房”后的第二年，一天，她定定地看着那盆儿自顾自地说，“这是规矩……”，揣磨透了这层理儿，她就觉得好象有一个箍儿套在了她头上，不过，这会已经感觉很舒服、很自在了……
老头子不争气，又没良心，跟她过到28岁就投奔了阎王爷那儿。等到她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地熬到当婆婆了，社会却闹腾地翻了天，处处讲男女“平等”。她一想，对着哩，俺早先儿受得那些个苦，不能再让娃儿们受下去！
她依旧每天倒尿盆儿掏灰扫屋地……有时儿媳妇伸手要接，她便说，“你们忙哩，我来吧，惯了。”声儿不大，但口气已是不容更改……仿佛儿媳妇倒尿盆儿反倒是破了“规矩”一样！
儿子儿媳相跟着撒手走了以后，她一个人由小婆婆变成了老太太，依旧每天倒一次尿盆儿……那个盆儿在她眼里渐渐有了灵性，成了她的伴儿……终于有一天，她感到那箍儿越来越紧，不再舒服了……
村里年纪最大的李贺氏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遵照她的“遗嘱”，陪她一块儿走的还有那个白花花的尿盆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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