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心·祭白马非马

发表于-2007年02月24日 下午4:00评论-2条

几次听到师兄级的人谈起他们的同学、朋友去世,大多很伤感的样子,说真的,自己一直是无动于衷的,仿佛死神离我还非常遥远。人到中年的我,每天忙忙碌碌于各种俗务、琐事,时间被塞得满满的,也真的没有时间考虑死神老兄在什么地方公干。可是,最近,类似的情况终于发生了,使我突然感觉,原来,自己距离死神并不遥远。

五一长假,其实一直都在加班。只是应几位要好的高中同学的邀请,于“百忙之中”抽出一天时间,回到老家的小城,与朋友们匆匆一聚。因为只有一天时间,我是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去的,毕竟立夏了,天亮得早。

搭公交车赶到约定的饭店,我还是最后一个,别人都是本土的或有车族,优势很容易就体现出来了。这种小范围的朋友聚会,气氛总是非常好的。谈了一些各自现状,可是没多久,就都开始回忆起了当年的花样年华。有开怀大笑,有悠然心会,有调侃嬉闹。谈论的范围也从我们在场几位逐渐扩大到恩师和其他同学,说起一些同学的不如意,大家也不免唏嘘不已。

这时,我仿佛不经意地向当年最要好的而如今做官僚的铁锁(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还是不时称呼他的小名)问了一句,阿蛛情况怎么样了?

铁锁很惊讶地瞪着他的那双眯缝眼,说:“你真不知道?”

“你小子别卖关子了,快说吧!”我拍了他一巴掌。可是,平时在我们面前总是表现得很滑稽的铁锁,此时却是一脸的凝重。我意识到可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又发生在阿蛛的身上了,就着急地催促铁锁快说。

“阿蛛不在了。”铁锁轻轻地说。

“我真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你们当年……”他又补充道。

我突然就感到胸口一阵发闷,呼吸也变得不再顺畅。我知道,我心肌缺血的毛病又发作了。铁锁看到我的异常表情,话没有说完,一把抓住了我的正在倾斜中的椅子,着急地喊:“你没事吧?!”

“班座怎么了?”铁锁的一嗓子,惊动了所有的人,大家都惊讶地把目光转到了我这里,纷纷关切地询问着铁锁。

“我告诉他阿蛛没了,他就突然差点倒下。”铁锁解释着。

就有人埋怨他,说他说话太冒失,明明知道班座和阿蛛是青梅竹马。

铁锁分辨着;“干吗都冲我来了?我原来真的不知道他原来还真的不知道呢。”话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我苦笑了一下,出面替铁锁解释道:“不怪他,是我自己问起的,又正好赶上心肌缺血突发,唉,人还没老呢,心先老了。”

就这样,话题很自然地都转到和阿蛛有关的事情上了。跟着他们的话题,一幕幕往事就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阿蛛确实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只是阿蛛比我小了几个小时,我们出生不久,我的母亲和阿蛛的母亲曾经开玩笑说干脆结为亲家算了,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父母们还真的互以亲家相称,当然,只是开玩笑的,并没有人真的当真过。但是,村子里同龄的孩子却借助这个玩笑,狠狠地羞辱了我好几年。因此,我就有很长时间故意躲开阿蛛,尽管我们两家当时住的是前后院。阿蛛多次找我一起去上学,都被我以各种原因回绝了。其实,我也知道阿蛛对我很失望,却从没想过与阿蛛改善关系。我们在一个小村子长大,一起到用泥台搭制课桌的小学去读书,在那里读了小学、初中。后来又一同考入县城的重点中学,还分到了一个班,我做了班长,她则是班副。

北方人称为阿什么的并不多见,但阿蛛虽然生在北方农村,实际却是上海人,确切地说,阿蛛是混血儿,有四分之一的白人血统。因为是住前后院,交往较多,后来,大约是我的父母虽然没有文化,但朴实善良,阿蛛的父母才把这些情况透露给了他们。据说,阿蛛的祖父是上海滩上的一位大家公子,去美国留学,顺便拐带回了阿蛛的白人祖母,所以,阿蛛和她的父亲都有一个特点,就是皮肤是中国人的颜色,头发是金黄的而且自来的卷发,眼睛也比我们的颜色要浅,而且深陷,鼻子直直地,海拔明显比其他人要高些。当年,小伙伴们总是拿阿蛛的长相开玩笑,小的时候我还总保护她,后来被说成了小两口,我就怕了,但我却从没取笑过阿蛛的相貌。也许,按心理学来说,我那时正处于对异性同龄人的排斥期吧。阿蛛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属于当年的右派从北京下放到了我们那里,村子上倒也没难为他们,就安排他们进了我们那所破庙改建的小学当了老师。现在回忆起来,那些“群众运动”伤害了不少好人,但我却是运动的受益者,我们那破学校先后接纳过不下十名这样的“运动员”做教师,都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正是这些有良心的人没有让我完全荒废掉那些大好时光。

那时,我真是不懂事,每次母亲做点稍微好的饭食,都会盛出一些,让我给阿蛛家送去,每次我都很别扭,其实阿蛛的父母和她本人都一直对我非常热情。每次都是我去送,因为不是在学校,看到他的父母也只称呼“伯伯、婶婶”,阿蛛称我为“小哥”,我总是白她一眼就跑了。每次都是阿蛛来我家还餐具,她总是有礼貌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到我这里,也总是亲热地喊我小哥,虽然知道我不会理睬她。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曾为此和我谈过话,但都没起任何作用。那时大家的条件都非常艰苦,但阿蛛的母亲却总能让阿蛛穿上与众不同的衣服,而且阿蛛也从没像其他孩子那么脏过,衣服哪怕有补丁,但总是洁净的。从小,每次阿蛛有了新衣服,都会跑到我家,给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看,他们都会夸上几句,后来,跑来给我看的时候,我则往往恶声恶气地说,去去去,别烦我,阿蛛就失望地走开去。如今,想起来,我当年真是太不懂事了。

虽然一切都是小事,但我想,我还是伤害了阿蛛的自尊。后来发生的一件意外则是让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了。十三岁的那年夏天,阿蛛的父母突然都生病了,高烧很厉害,都无力起床,我家别人也都去田里劳动了。阿蛛来找我,她家的柴草没有了,给父母吃药需要开水。我不大耐烦地在自己家的大锅里添满了水,抱来柴草烧了起来。阿蛛要帮忙,我还是恶声恶气地让她躲开。水开了,我把家里的大暖壶(当时不知怎么,我家有一个比平常暖壶大得多的一个暖壶)放到灶台上,准备向里面淘水。阿蛛又过来,要自己淘。这次我没有赶走她,把水瓢放在那里就转身走开了。我当时要是再赶她走就对了,可是我偏偏没有那么做,而是躲到屋子里翻看小人书去了,突然,我听到一声闷响和一声凄厉的惨叫,心想,真笨啊,打碎了暖壶,这下我又要挨说了,可是接着就听到阿蛛凄惨地在叫我,我跑出去一看,傻了,那大号的暖壶整个炸碎在阿蛛的一条腿上了,她一条腿的连衣裙下部,不知是烫伤还是炸伤,或者兼而有之,血肉淋漓,还在冒着热气。我真的吓坏了,只是把她拖离了那一片湿地,让她别动,我去找赤脚医生,阿蛛显然是非常地痛苦,但还是朝我勉强点了点头,又说:“小哥,你可快回来,我怕!”我答应了一句就朝外面拼命地跑去。赤脚医生来看了,也不能处理,只好找人套车送县医院,我是跟着去的,因为怕人家问经过,而且阿蛛也死死地抓住我不放。直到到了医院,把她推进手术室,我才得以和车把式回家,而赤脚医生则暂时留在了医院。回到家,我的父母都已经在家里等我了,阿蛛的父母也被扶到我家,斜靠在我们的被子上。母亲一直最喜欢阿蛛了,一见到我,不由分说,就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我已经吓傻了,跟本就没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母亲还要打我,阿蛛的父母都急了,说是根本不怨我。母亲说:“不怨他怨谁,要不是他总和阿蛛过不去,会出这事吗?”又恨恨地朝我喊:“你给我记着,阿蛛要是残废了,你要照顾她一辈子!听明白了?”我含着眼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然而,阿蛛并没有残废,但毕竟去医院不够及时,有些皮肉已经坏死,阿蛛的左腿尤其是小腿留下了一大片难看的疤痕,那以后,那个活泼可爱的阿蛛就不见了,她变的沉默寡言,总是穿着让同龄孩子羡慕不已的连衣裙的阿蛛,从那以后,再没有穿过一件裙子。阿蛛的父母真的并没有怪罪我,她的父亲后来还当着许多人为我澄清,说没有我的责任,还有一次,是当着我的一位忘年交和村会计夸赞我是他的得意门生。但我总觉得对阿蛛有一种负罪感,很长时间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后来,我鼓足了勇气,找到她,向她道歉,阿蛛只是笑笑,说不算什么的,又像是开玩笑一样地说:“小哥,你可记着,大娘说让你照顾我一辈子呢。”我说:“那是说你如果残废了的话,可是你并没有残废啊。”阿蛛就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后来,我们高中毕业,我考上了大学,阿蛛却落榜了,那时,阿蛛的父母都被调进了城里,分别进了一所大学和一家研究所工作。阿蛛和我通了几次信,我鼓励她重考,但阿蛛却放弃了,理由是自己太傻太笨。我说了几次看不见效果,就不再废话了,而她则参加了工作。大学毕业,我因为选错了专业,从事的是非常不理想的工作,再加上到阿蛛家一看,今非昔比地住上了小洋楼,我感到非常自卑,就不再和她联系,收到过几次她的信,由于心境的原因,我都没有回复。过了两年,听说她嫁给了一名军人,一年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再后来,我也结婚生子进了围城,和同学们联系减少了。阿蛛那面是好景不长,和平年代军人也会牺牲,还没熬到随军,那军人竟在一次抢险救灾中光荣牺牲了,阿蛛成了烈属。

2001年,高中同学组织了一次“二十年后重聚首”活动,我才又一次见到了阿蛛,和大家玩够乱够了,我们找到了单独谈话的机会。漫步在小河边垂柳下,没有一些的浪漫感觉,仔细端详了一下,我只有用憔悴、苍老来形容她了,丧夫、下岗、生病(乳腺癌,切除了一侧),已经把她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如果不是同学多次打电话催促,她是不会参与聚会的。我们又单独回忆了当年的情境,特别是高中及以后的岁月。阿蛛很平和地问我,当时为什么不给她回信了,也不接受到她家做客的邀请。我想,解释是很吃力的,就说,不过是因为忙而已。阿蛛也明白是托词,就没再多问,但我却记住了她哀怨的眼神。我们又回忆起了当年在高中,我晚自习偷跑出去看电影,老师检查时,她每次都替我打掩护。还回忆起学校组织我们看电影,那时每次班主任把全班的电影票交给我,我嫌麻烦,总是交给阿蛛去发了事。阿蛛叹了口气,说:“小哥,从那以后,我们两个就没一起去看过电影了。”我说:“谁和你一起了,是全班同学一起啊。”阿蛛说:“我的傻小哥,每次我们不都是挨着坐的吗?”经她提醒,我才想起,就说:“对啊,总是那么巧,和你挨着。”阿蛛又叹了口气,说:“唉,你原来真的不懂人心啊!”言语和眼神更加充满哀怨。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我和阿蛛之间的很多事情,比如,有一次看电影,我流露出对女主人公发型的赞美,第二天就发现阿蛛也留了相同的发型,实际并不适合她的脸型,所以,遭到我的讪笑;比如,许多次需要骑车出行,阿蛛总是刚好车子出问题,我只好当仁不让地驮着她,所以每次都会抱怨她,可她的车子总是在关键时刻出问题;比如每次阿蛛买了心爱的衣服、书籍,总要找到我,让我看看,我却总对此没好气,因为我家的条件并没有改善,许多我想要的并不能满足,而她让我和她分享的时候,我的可恶的自尊心又让我拒人于千里之外;比如……。太多的往事,过去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都一目了然了,我过去真是太傻了。明白后,我的心里充满了歉意,很不是滋味。最后分手的时候,阿蛛说:“小哥,我知道你现在生活的不错了,别再犯粗心的毛病了,珍惜吧!”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心痛,却再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对她说了。

那次聚会,我们制作了联系簿,所以,我后来给阿蛛打过几次电话,阿蛛却从没主动和我联系过。我说过要去看看她,因为毕竟在一个城市,很方便的,但也被她谢绝了。今年春节,我又给她打过一次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非常疲惫,我以为是春节劳碌所至,就没多想。现在我知道了,春节后不久,阿蛛的另一侧也发现了乳腺癌,不幸的是已经扩散到了淋巴,属于晚期。经历过一次折腾的阿蛛,考虑到已经是晚期了,治疗要花费大笔费用,于是拒绝治疗,终于很快就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年仅四十二岁。她的父亲(我可敬的老师)早已不在人世,只有满头银发的母亲和尚未成年的孩子守着她到最后。这些都是一个同学后来从阿蛛母亲那里听说的。

这次小范围聚会,因为我提起阿蛛,气氛再也没有热烈起来。后来,大家商量着,阿蛛不在了,她的女儿就是我们的女儿,每个还在的都有义务关心和帮助她的女儿,财大气粗的老板就承诺了,将来阿蛛女儿上大学的钱他全包了,唯一参与聚会的一位女同学擦干了眼泪表示,她以后就是阿蛛女儿的母亲,我则表示会经常去看望,遇到问题及时和大家联系。

回到家,我把该说的都对老伴说了,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的老伴立刻安排和我同去看望了阿蛛的老母(也是我的恩师)和女儿。那女孩正是我记忆中的年轻的阿蛛,文静,少动,沉默寡言,小小年纪,脸上却已经可以看到无情岁月留下来的痕迹,和我依然天真烂漫的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看到她,我仿佛就看到了阿蛛,就感到了一种心痛。我暗下决心,物质上我帮不了什么,也有人管不用我,但人需要的可不仅仅是物质的东西,亲情可能更重要,我一定要融化掉冻结在这女孩心里的冰块,让她开朗起来,快乐起来,我坚信,每天处于郁闷之中的人肯定不会幸福,正如阿蛛。我要改变阿蛛的女儿,让她形成健康的人格,这样,将来收到死神请贴以后,我就可以坦然地去与阿蛛见面了。

阿蛛,我知道,你是懂我的,可我过去真的不懂你,当我读懂你的时候,一切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都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天人阻隔,我只有用自己的一瓣心香默默地祭奠你。你也许早已经无知无觉了,这痛是留给我的了,我想,这痛要等到死神老兄带我到你身边的时候才会消失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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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心海岸边点评:

年少时的轻狂与无知,让所有一切该发生与不该发生的事都带上了莫名的遗憾。当许多年之后再回首,竟成了不可追忆的痛。世事弄人。斯人已去,就让留下的情与痛告慰天堂的魂灵吧。

千叶红点评:

在心灵一隅,为那些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人,留下一席之地,作为对他们永久的怀念:)

文章评论共[2]个
白马非马-评论

感谢二位的盛情按语,新年好!at:2007年02月24日 晚上9:48

陈茯园-评论

先生总在关注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同时也在关注自己的心灵~我们虽然活着,但很多时候心如止水。我们应当活得让自己死而无憾,但世间有几人能做到呢?!
  【白马非马 回复】:谢谢凌轩,不久前才去过福州、厦门、武夷山,好地方! [2007-2-28 20:53:54]
  【凌轩 回复】:是吗?欢迎再来玩!我这是个开发区,两分钟车程就到厦门界了,呵呵~ [2007-3-1 7:56:48]at:2007年02月28日 早上8: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