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爱一大清早起来,不小心摔碎了一只常用的玻璃杯,顿时眉睫紧锁,觉得这将破坏一整天的好心情,而后又想,这么些年来,无休无止的隐忍,偶尔摔碎点东西也算痛快。
昨晚,与丈夫发生的争执是在常态之外的。绿爱已经习惯了与他之间不吵不闹,不温不火,各不相干的生活。他接了个电话,躲躲闪闪的交谈了一会,然后就开始在上网查一串电话号码,绿爱便玩笑似的说:“谁的电话啊?这么神秘?”
“亲戚,怀疑丈夫有外遇,让我帮查看一下。”他含含糊糊的说了这句,注意力又转向电脑。
放下手中的书,绿爱说:“夫妻间应该彼此信任,如果感情破裂,也没必要去抓人家把柄,猜疑和偷窥、跟踪只能让可以挽救的感情万劫不复,而且查看人家电话、邮件总让人觉得很鄙俗!你说呢?”
“你为什么要打听人家隐私?人家都说过不想让你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我原原本本全说给你听?”他把脸转向她,声音放大了一倍。
绿爱有那么一刻,气得真想站起来跟大吵一架,但吵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消耗气力。
前两天,朋友儿子请满月酒,丈夫夜半三更才回家,绿爱笑着说:“听说你早早离席,去哪快活去了?”
“我说了就在宴席上喝酒,你信就信……”
绿爱没有猜疑和质问的意思,纯粹就是想调节一下沉闷的气氛。她发现丈夫最近的脾气一触即发,原也想放大声音争辩,想想无趣,便又沉默下来。
缄默才是最好的武器!不像恶语的利剑,伤害自己也伤害对方。
佛教里说:你顺来,固无可喜;你逆至,亦无可伤。也没什么可恼可喜的。
这么想着,心情立即就调整了许多。抢着丈夫上洗手间时,绿爱占用电脑,写文字、聊天,十二点之前准时上床看了会书,睡觉。绿爱发现,婚姻带给她的快乐,似乎还不及书籍和电脑。
秋天的夜晚,风紧,凉气重,需要盖薄棉被了。夜半醒来,见丈夫赤着上身倦缩在沙发睡着了,绿爱视而不见,翻过身又睡着了。她的心肠越来越冷硬了!去年年底,丈夫被狗咬了一口,腿上一大伤口,狼狈不堪,绿爱事不关己的一脸冷漠,这种冷漠让她自己也怀疑自己的身体里是否还有颗叫“心”的东西。后来找到了很多借口:他曾经在我最最需要的时候叫我滚;他曾经在我病痛得无法支撑着去医院的时候,睡得鼾声四起;他曾经拒绝接上夜班的我回家,而那夜正好是寒流突然袭击且风雨交加,我出门时又衣着单薄;他曾经……
原来,越是关系密切的人,越会斤斤计较,平日里所有的给予都抵不过一次雪中送炭。
当你对另一个人无法产生怜惜之情的时候,只有一种原因:你不爱他了。
绿爱并没有窥视别人隐私的嗜好,更何况,她对他本人以及他家里人所有光彩不光彩的事,毫无兴趣。她只所以过问,只是想让两个同一屋檐的男女,除了一日三餐的话题之外,还有别的可以讨论;只是想让冰冻三尺的关系,慢慢的融合一些;只是想告诉自己,除了责任,除了现今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之外,他身上还有其它足以吸引她,足以让她将这段婚姻继续进行下去。两性关系,光有宗教式的善心是远远不够的。她不可能像只只会摇尾巴的狗一样生活在他身边。她总想从平平淡淡的生活里找出彼此哪怕一点点的共鸣和默契,就算是分歧也好,至少他们可以针对同一话题各持观点。绿爱甚至希望他能够驳倒她,她愿意诚服于他,她并不是那种固执己见的人。
但是,每一次交谈还未开始,就以一阵怒气终止了。她没法理解他,就像他没法理解她一样。
有一次,她说:“为什么很多越是受过系统化教育的人越是循规蹈矩,容不得一点点的悖论呢?”
他说:“当然,受教育越高,性格越好。”
绿爱立即就想发火,忍了忍,无可奈何的叹叹气说:“我说吃饭,你说打针,风牛马不相及。”
看着他一脸的愧疚,心又软了。何必跟一个生意人讨论这些呢?他在生存的重压之下,哪有闲心分析这些?
绿爱曾经想在客厅挂幅民族刺绣,他却要张贴释加牟尼佛像;她想在床上铺张陶瓷席,他偏要买张印着大“福”字的竹席;她泡茶是为了怡情,他喝茶却是为了解渴和热闹;他可以随便抓来一人就称兄道弟,而她却是宁缺勿滥……
绿爱知道撒撒娇,他也会顺从她的意思。但她想想算了,由他,既然两人不能为一事物共情,自娱自乐也没啥意思,何不成全对方。绿爱想要的是情人之间那种气息的共振,而他想要的却是相安无事即可。
两个性格如此迥意的人实在不该走到一起的,她和他都心知肚明。
绿爱的热情就这样长期的压抑着,被压得堵得变了形,最后,连拥抱他的热情都没了。
绿爱知道自己不是性冷淡,她的感情冲动从来都没有枯竭,只是面对他的时候,又突然消失怠尽。当他爬在她身上时,绿爱也佯装相当投入,脑袋里尽量想些电影里看来的性交画面来增强自己的生理需求,时间拖得很长,但却心不在焉,即使是在他粗气喘息时,绿爱也仍是觉得兴味索然。她最后跟自己说:“灵肉是无法分开的。”
夫妻之间,如果不再争吵,其实不是件好事,相反,那意味着危机四伏。真正的裂痕是在内心深处的,是在别人的目光不能触及的地方。
绿爱想着以前每一次与他争吵,总是歇斯底里的吼闹,气势磅礴的嚎啕大哭,端起凳子砸碎所有的玻璃器皿和瓷器。当这一切都无法改变一种生活状态时,她渐渐消沉下来,那种暴躁从身体里退出来后,一种没有半点营养成分的厌世情绪开始在血液里取而代之。没有一丝力气,没有一丝希望,没有任何欲望,未来会发生什么,听之任之。她后来回想起从前常常气急败坏的性格,才突然觉得粗暴至少也是一种力量,而细腻倒像一种病。有时候,暴躁,是与奄奄病态的一种对抗,是绝望的缝隙里渗进的一点光亮,是荒野里长出的一簇罂粟。
绿爱清扫完玻璃碎片后,顺便整理了房间,她吃惊的发现,灰尘怎么积得这么厚啊!她不是懒惰之人,相反,她爱干净的生活。只是,不知为什么,跟他一起,她不想出门,不想打扮,不想收拾……
而后,绿爱又吃惊的发现,几年了,这所谓的家还像军营临时扎驻地,仅有的一张大床和几件家杂还是今年才添置的,这倒不是经济拮据,而是面临一段随时都会终止的婚姻关系,彼此都没那份好好经营的兴致。绿爱在日记本里写道:不知道是我厌倦了你,还是我厌倦了生活。
他们的婚姻就像岌岌可危的一座破烂房子,万里睛空时,似乎可以将就着住在里面,一旦碰上夜雨,就到处瓦落土崩,绿爱抱着侥幸的态度躲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她知道终有一天它会轰然倒塌的,她甚至期待着那一天,哪怕将自己一同葬送在里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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