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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徽州 那些牌坊满脸胡子

发表于-2007年02月26日 中午2:08评论-2条

徽州的牌坊,触目惊心,尤以歙县为最。 

据记载,自唐宋以来歙县建有的牌坊达四百多座,至今留存下来的依然近百十来座。在这片土地上,许多地方的牌坊都是成群成片的。一个村落、一个家族往往有几座乃至十几座牌坊,连绵一体,蔚为壮观,成为徽州大地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来歙县旅游,人们会骄傲地告诉你:这里保存有好几处牌坊群哩!譬如说三坊一线的“郑村牌坊群”,或是四坊耸立的“稠墅牌坊群”,或是七座牌坊弧形排开的“棠樾牌坊群”。

据说,树牌坊在古代是“旌表德行,承沐后恩,流芳百世”之举,也是人们一生的最高追求。而徽州的牌坊,以表彰妇女贞节的最多,几乎占了一半。当然,立这么一块贞节牌坊,需要付出血与泪的代价。虽然立牌坊、做节妇是一件很苦很苦的差事,可在徽州想做节妇的人又实在是太多大多。一本民国《歙县志》,人物志共九卷,烈女传竟有四卷,几乎占到一半。资料表明,从唐代到明清时代,歙县的烈女呈直线上升的趋势,特别是到清代,烈女数竟是明代的四倍之多,而在其中,商人妇占了绝大多数。

烈女数的增长与明中叶徽商势力的崛起以及清乾嘉时代徽商的鼎盛息息相关。以淮扬盐商为例,随着两淮盐业的如日中天,徽州盐商一方面在扬州一带提倡风雅,文酒聚会,纷纷“以儒饰贾”,用儒家伦理给自己贴金,以期跻身绅商阶层,另一方面,则在老家徽州,殚精竭虑,要将桑梓乡土塑造成“慈孝天下无双里,锦绣江南第一乡”,营造一个“程朱阙里”的理教重镇来。于是,徽商妇的贞节,有意无意之间成了男人博取名声的筹码。 

由于徽商常年在外,所以对于妇女贞节一事,有点莫名的恐惧,有些神经的敏感。也许正是这一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使得徽商披着理学的外衣,在对徽州社会礼教的重新规范时,刻意放大“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伦理观念,甚至要求更为苛刻和强烈。

因此,道貌岸然却又内心脆弱的徽州商人,怀着心照不暄的目的,开始大肆宣扬变了味的“纲常礼教”,让你耳濡目染,让你铭刻于心,于是,女人的贞洁也迅速被异化成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如今,当你翻开徽州的方志、族谱和其他资料,处处还可见类到似于“程烈女”、“汪贞妇”、“鲍烈妇”之类的记载,而单单从表彰的语句,如“婆媳同孀”、“三世苦节”、“未嫁守寡”、“夫亡投井”、“殉夫自缢”等,就不难判断出这“纲常”血淋淋的吃人本性来。作为常年奔波在外的男人,也许只有女人用清苦和血泪换来的贞洁,才能给他一些体面、一些荣耀,甚至一丝欣慰,一点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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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记载,说东晋皇帝司马唏每适宴会,常令娼妓扮作新安人,载歌载舞演唱离别之辞,其声凄婉悲切。如果用这一点证明1500多年前的徽州人就已经时常外出经商,自然有点牵强,但却能大概推算出那时的徽州妇人,已经被标上了悲剧的格调。 

这一点,与徽州的地理特征及传统习俗有着密切的联系。徽州地处皖南腹地,群山环抱,地狭人稠,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土地贫瘠,人口众多,自然是“能着生业于地者,十不获一。”因此,为了觅求生存和发展,以贾代耕,经营四方方是治生之良策,自然这也是无奈之举。当地有句俗谚说到:“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便是说明徽州这种尴尬的人生惨淡。据《徽州地区简志》记载:徽商发展的黄金时期,也就就明清时期,徽州成了一个高移民的输出地区,70%以上的成年男子就要离乡从事商贸经营。那时有俗谚云:“歙南太荒唐,十三爹来十四娘”,说的就是当时年满十二三岁的男子就要完婚,然后外出经商,等过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才能返乡省亲。因此也就有了“一世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的人生凄凉。

人说“歙是商贾乡”,又说“嫁到檀模,檀越,饿死也情愿”。檀模、檀樾也就是歙县的唐模和棠樾,这两处都是明清时代商贾辈出的村落,更是清代众盐商巨擘的桑梓所在,因此,这里的传奇就多,悲剧也多。 

譬如当地留传这样一个故事,说的是一对年轻夫妇,新婚刚三个月,丈夫就要远出经商。从此,妇人独守空房,以刺绣为生,到每年年底,就将日常辛苦积攒下来的积蓄,换回一颗珠子,用以记岁。后来丈夫还乡,妇人已经死了三年。打开妆匣,里面已积聚了二十几颗珠子。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一颗珠子一年泪啊,这里头凝结着多少相思和哀怨! 

因为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返乡省亲,所以身为徽商妇的徽州女性,只好长年累月生活在窗迎冷月、灯摇残照的闺怨情愫之中。有多少花容月貌在相思中灯枯油竭,有多少良辰美景在等待中晓风残月。凄风苦雨中,一代又一代烈女贞妇青丝变白发,送不走的是点点心愁,等不回的是出外丈夫。 

于是,无限情思,几多心愁,渐渐都被沉淀。稍有才情的女子,会将心事付诸词曲。正如徽州女诗人程凤娥在《鹧鸪天·有怀》中写道:“一点愁心指上弹,梅花羞带病中看,相怜早被湖山隔,空对孤灯带影残。情没绪,思无端,更深犹自倚朱栏,长空独有天边月,为我勾留伴晓寒。”而不会作诗的女子,面对空寂寂的深宅大院,也只有闲倚雕栏,独赏孤月,嫣然顾影自怜,或靠解脱“九连环”,聊以消愁破闷,忘却这长夜漫漫;最不济的,便撒上一地铜钱,一一捡起,再撒开,再拾起……如此往复,直到累得精疲力竭,直到东方鱼肚白,直到青春少妇熬成白发老妪……再难奈的寂寞,再火热的激情,都会被岁月消磨,都会付诸一江春水向东流。 

几百年前的徽州女子,如果看过舒婷在《神女峰》中的描述:“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不知会有何感想?据说当年徽州商人妇发明了一种“香枣”,就是将两颗枣子剥叠而成,其中撒上茴香粉,再用蜂蜜浸渍。这种香枣是用来寄给丈夫的,意即“早早(枣枣)回乡(茴香)”。那么,除却送香枣之外,她们能不能有更多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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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很难想象,徽州女人承受着什么样的压力和寂寞。 

面对常年奔波在外的丈夫,徽商妇承担的不单单是漫长的想思之苦。很多时候,她们需要面对的是没有结果和终点的等待。特别是在丈夫突然亡故后,她们大多不会改嫁,也不会逃脱,而是选择守寡,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清苦和寂寞换回一个贞节的名声,换取一座镂刻精美的牌坊。可纵是牌坊再美,那也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呀。遥隔百年,我们已经无法明了那些妇人们的内心世界。 

也许礼教的束缚,环境的制约,使得她们没有别的选择。无法解脱,索性就认命,就把清苦进行到底。在这块程朱阙里的礼教土地,她们可效法的,能知道的,也只有那些贞节烈女。于是,当地的“妇女节烈之风尤甚”,竟达到了“相竞以贞,故节烈著闻多于他邑”的疯狂地步,据《民国歙志》记载,明清两代,仅棠樾一个鲍氏家族,就有贞节烈女59人。

在著名的棠樾牌坊群中,七座中就有两座与贞节有关。其中一座叫“吴氏节孝坊”,立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是为了表彰族人鲍文渊的续弦、嘉定人吴氏的“模范事迹”。她22岁远嫁到棠樾,29岁开始守寡,直到六十多岁死去。在这漫长的三十多年里,吴氏恐怕没有时间寂寞,她太过辛劳,先是将丈夫前妻的孩子抚养成人,后又修了鲍家九代的坟茔。族人深受感动,从而为她立了这块牌坊,上刻“节劲三冬”和“脉承一线”,前者是颂扬她的贞节不二,后者则表彰她尽心养育前妻之子。令人困惑的是,在这座牌坊落成五年之后,她才正式得到了朝廷的旌表,不如是申报环节上出了问题,还是办事效率不高,或是县上、府里还嫌她的事迹不够感人。这一切我们都不得而知。然而,我想无论外人如何看,她应该是无悔的,也应当是满足的。而鲍家也应该是满意的,毕竟,吴氏几十年苦熬换来的这块贞洁牌坊,圆满了鲍家的“忠孝节义”的道德理想,也为祖上增添了无尚荣光!而在吴氏节孝坊落成的九年后,棠樾牌坊群的第五座牌坊又出现了,这就是"汪氏孝节坊"。这座坊建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石坊坊额上写着“矢节全孝和“立节完孤”,它是为了表彰鲍文龄之妻汪氏25岁守寡,45岁去世,守节整整20年。看来,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九年相隔的时间也不算长,榜样就在身边,故事还算鲜活,甚至有可能言传身教,或是暗自较量。也许,寂寞女人的悲哀,也惟有在这块招牌下还能较一较劲了。 

虽然贞节牌坊型制一般都较小、貌不出众,可徽州女人要修成正果,树立起这样一座流芳百世的牌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有点可怕。它有两个基本条件,一个是丈夫必须死掉,另一个就是丈夫死后必须苦撑苦熬。假如丈夫不死,或是自己又熬不得几十年的清苦寂寞,那就不会有这份"光荣"了。若是害怕苦日子熬得太久,那也可以选择在丈夫死后,绝食、上吊、服毒、跳楼、抹脖子,“随他去也”,也能争它个殉节的“美名”。 

譬如歙县甫乡水竹坑“朝考亚元”柯钺的女儿,从小许配给中堂李鸿章的儿子。不幸李公子未婚而死,李柯两家合议:让豆蔻年华的柯小姐捧着李公子的灵牌拜堂成亲,还称这是为了成全女儿“节烈”。不管柯家小姐心里到底愿不愿意,活着的时候快不快乐,但死后这块牌坊却是立定了。 

还如歙县许村有一座双孝节坊,旌表的是本村商人许俊业的继妻金氏和小妾贺氏。许俊业虽然也是徽商,可生意却做得一蹋湖涂,家中全靠两个老婆纳鞋底挣钱维持生计。后来许俊业穷困潦倒,客死他乡,金氏、贺氏也都没有改嫁,而是相依为命,坚守这极其清苦的贞洁。她们常常枯坐灯下、对影啜泣,每日在千针万线中艰难度日,终是在穷困愁苦中先后了却一生。二妇人死后,人们在清点遗物时,发现了一些零碎银子,那是她们一针一线、年复一年辛苦积攒来下来的。后来邻人商定用这些银子为她们建一座简陋的牌坊。毕竟,在那个时代,这是对她们最好的褒奖。因为积银很少,所以这个"双节孝坊"也像她们的房子一样狭小寒碜,也就成了如今徽州遗留下来的最小一座牌坊。这样的牌坊,太过辛酸,太过难堪,然而,那个叫许俊业的徽州男人,却因为他的两位女人,就这样被不尴不尬地夹在历史书册的边缘,被感慨了几百年。 

如果你想知道徽州女人心头的“雷峰塔”有多重,那么你就不能不去看看歙县城内新南街的那座砖坊。这座牌坊叫做“孝贞节烈坊”,建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距今不足百年。它型制简陋,用材寒碜,是大清王朝覆灭前唱给徽州妇女的最后一首挽歌。别看它貌不出众,坊额上的文字却惊心动魄,上书:“徽州府属孝贞烈节六万五千零七十八名”。你看,一次就集体表彰六万多名节妇烈女!这个庞大的数字里头蕴含着多少辛酸和血泪。所以有人称它是旧时代徽州妇女的集体祭碑,是压在徽州“白素贞”们头上的“雷峰塔”。 

凄风苦雨,百年寂寞。如今,节烈坊犹在,徽州女人心头的“雷峰塔”自然早已崩塌,她们终可以自由地寻找今世的幸福和快乐。可是面对这些“黝黑的躯体”,默然感慨外,不禁遥想几百年来,四海奔波的徽州男人,是否曾为牌坊上的女人流过热泪?而那些独守空房的徽州女人,是否考虑过,除却死后牌坊上冰冷的荣光,这一生的温暖和幸福,到底向谁讨得?

本文已被编辑[那片红帆]于2007-2-26 17:54:0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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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帘外落花点评:

一种现象是一种文化,一种历史,一种精神上的制约,那些牌坊后面有多少可怜的女子,有多少悲戚的故事,也许历史才知道那叹息和痛苦的声音有多长!

文章评论共[2]个
那片红帆-评论

文体近似杂文,转杂文审核。at:2007年02月26日 下午5:55

帘外落花-评论

不错的文章at:2007年02月26日 晚上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