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呼 唤文香

发表于-2007年02月26日 中午2:38评论-0条

小燕是上课铃响过十分钟之后走进教室的。对她的迟到,我并不觉得奇怪,也不生气。我走过去问她:吃早餐了吗?她摇了摇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紧不慢地从书包里向外掏着书本。

我从小燕的脸上看到了泪痕,我问她:“你爸爸又打你了?”小燕点了点头,把书翻到今天要学的那一页。

“你爸爸他今天为什么打你?”我问。

“老师,我不想说。”

“好,老师不问你了,你能上课吗?”

“我能。”

此时,小燕已准备好了纸笔。

下课了,同学都到外面去玩。小燕爬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目光落在某一处,眼睛里空空的,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我买了一碗“康师傅”方便面,用热水泡了,递给小燕。

小燕推了一下我递到她面前的“康师傅”方便面说:“老师,以后你就别再给我买了,我不饿。”

“跟老师还客气?快吃吧,吃完了好上课。”我又把面碗推到小燕的跟前。

“老师,我梦见我妈妈了。”小燕边吃边说。

“你又想她了?”

“嗯。”

“你把你的梦跟你爸说了,所以他打你,是吗?”

“是的。”小燕说着泪水流了下来。

小燕一边落泪,一边大口大口地吃面。她吃面的声音像流水,“哗哗”地响,一碗面不到一分钟就见了底。我从她手里接碗壳时,她伸出手,轻轻地抹去我眼角的泪水。

小燕到学校报到的那天是他爸爸和她一起来的。

我问:“叫什么名字?”

“申小燕。”小燕的爸爸说。

“家住哪里?”我一边登记一边问。

“你听不懂人话啊?孙小燕怎么写成申小燕了?”小燕的爸爸指着我刚写完的字。

“我怎么就听不懂人话了?你说的是申小燕呀?”

“我的普通话不是不标准吗?”

“是你说不清楚还怨别人?家住哪里?”

“不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呢?”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租房住,谁还问他是什么街什么巷?”

“你这人说话能不能客气点?”

“别说那么多,收多少钱吧?”

“把你的户口簿给我。”

“没带。”

“怎么不带?”

“农村户口,带它有啥用。”

“先交110元,过几天申请下来‘两免一补’,再把这钱给你退了。“

“用不着!”

我没有理会他,转过脸去,看他旁边的女孩。这个父亲说不清是叫孙小燕,还是叫申小燕的孩子,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她穿着一件宽大的上衣,裤子吊在半腿,有点像街上女孩儿们穿着的七分裤。脚上穿着一双黄球鞋,大脚趾处破着洞,鞋帮上沾着泥。一个崭新的书包,松松垮垮地爬在后背上。她梳着一个吊辫,散落在鼻尖的刘海里闪着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清澈的目光里泛动着混浊的神情。此时,她正在看我,目光定定的。她发现我在看她,她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轻轻地扯了一下她爸爸的衣角说:“爸,小声点,……”

“你给我闭嘴,你活在这世上就是累赘、多余!”小燕的爸爸一边呵斥小燕,一边低头找钱,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才凑齐七十三元。

面前这个连孩子学费都拿不出来的人,说话还这么不讲理。我正想刺激他一下,但我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他的尴尬和无奈,话到嘴边我咽了下去。我说:“你忙去吧,剩下的钱我先给垫上。”说着,我安排了小燕的座位。

小燕见爸爸还站着,说:“爸爸,你走吧。”

小燕的爸爸冲小燕点了一下头,然后小声地对我说:“老师,对不起,刚才我……”

我说:“没关系,你走吧。”

后来我得知,小燕来报到的那天,小燕的妈妈刚跟别的男人跑了,小燕的爸爸找了几天没找着,黑着个脸像谁都跟他有仇似的,说话也像拉出的屎又臭又硬。

小燕说自从她妈妈走后,小燕每天夜里都从噩梦中哭着醒来。她忘不了在农村时,她爸爸打她妈妈时那血淋淋的场面。小燕三岁时,她爸爸就外出打工了,一走就是一年。爸爸走后不久,就有个叔叔每天来她家帮她妈妈干活。后来妈妈跟这位叔叔好上了。那年,刚过了年,小燕的爸爸又打工去了,但没走几天就在一天夜里返回来了。爸爸在外面敲门,妈妈磨蹭着,她是等那个叔叔从后窗跑了之后才开的门。爸爸一进门就和妈妈吵了起来,后来动了手。在小燕的记忆里,爸爸是第一次打妈妈。以前爸爸抱着小燕搂着妈妈,亲了小燕又亲妈妈。但不知怎么了,这时的爸爸一下子变得不像以前的爸爸了。自从那天夜里打了妈妈,爸爸就没再走,他每天找茬和妈妈打架。有一回他揪住妈妈的头发,掴着耳光,还把妈妈的头往门上撞,撞得妈妈满身是血,血把地都染红了一大片。妈妈躺在那里,小燕以为妈妈死了,走过去摸她的脸,让爸爸撵了出去。爸爸把小燕关在牛圈里,不让她看。小燕就爬在窗户上哭,她怕妈妈死了。但妈妈没有死,不大一会儿妈妈披头散发地走了出来,打开牛圈的门抱住小燕哭得死去活来。妈妈说要离婚,爸爸就拿起菜刀架在妈妈的脖子上,说你要再提离婚我就杀了你。

后来,爸爸和妈妈谁也不理谁,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不管谁生气了,就把小燕拽过去打。被打之后,小燕就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发呆。麻雀在她脚边觅食,叽叽喳喳地戏闹着,一会儿飞到树上唱歌,一会儿落下来跳舞,蹦蹦跳跳地显摆着它们的快乐。这些聒噪的麻雀,听起来让人烦燥,但小燕不想把它们驱赶,她静静地坐着。一阵风吹过来,它们又你追我赶地飞远了,小燕的眼前一下子静寂和无聊了起来。麻雀是快乐的,幸福的,如果能变成一只麻雀,快乐的歌唱与飞翔,该有多好。小燕抹着眼泪,想着。

村里的人都说小燕傻了。小燕走到街上,有人伸出手指问:“小燕,这是几?”小燕呆呆地望着那人的手指不说话。那人就说:“傻了,真的傻了。”

后来,邻居的张爷爷劝爸爸说,咱村这几年变了风水,不是今天张家,就是明天李家,净出小伙子钻小媳妇被窝的事。出了这档子龌龊事,谁也咽不下那口气。再呆下去,你怕要出人命,赶紧带着女人和孩子走吧,换个地方好好过日子。

爸爸听了张爷爷的话,离开了村子。小燕是五个月前跟着爸爸和妈妈来到这个城市的。爸爸在建筑工地上干,妈妈给人家擦玻璃。

妈妈用她自己挣得钱给小燕买了一个漂亮的书包,还买了身新衣裳,高兴的小燕直蹦高。那夜,妈妈搂着小燕,亲了又亲,还特意和爸爸睡在了一起。第二天,爸爸也给妈妈买了一身新衣裳。可一直等到深夜,也没等到妈妈回来。于是,爸爸就出去找。几天过去了,妈妈像石沉大海,一点音信也没有。后来,爸爸确定妈妈是跟人跑了。

妈妈走了,爸爸哭过几次。每次见爸爸哭,小燕都远远地躲着,但小燕还是莫名其妙地遭到爸爸的打。爸爸心不顺,就发火,骂小燕是傻瓜、呆子。爸爸干活的时候,小燕一个人在家,洗爸爸脏了的衣裳,把吃剩下的饭菜热一热,等爸爸回来,端到爸爸的面前。爸爸从小燕手中接筷子的时候,握住小燕的手,眼泪扑扑地流下来。之后,爸爸从相框里抽出妈妈的相片,扔在地上,使劲跺上几脚,嘴里还不停地骂妈妈是骚货、烂货。但一会儿又捡起来,擦干净重新放在相框里。

小燕和同学们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了,她常常独来独往。

每当同学被爸爸或是妈妈开车或是骑摩托车送到学校门口,挥手和爸爸或是妈妈说“再见”时,小燕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小燕的爸爸从那天领着小燕报到以后,就再没有送过小燕。小燕十分渴望爸爸能像同学的爸爸那样,每天来接送她上学,但爸爸一次也没有,天没亮爸爸就骑上那辆破自行车到建筑工地上干活去了。

小燕不要求爸爸每天都送她,偶尔来送一次也很好,让同学知道她是有爸爸和妈妈的,同学就不会再问她:“你有没有爸爸和妈妈?”

有一天她见爸爸高兴,就说:“爸爸,今天你能送我上学吗?”

“顾不上。”

“就送这一次。”

“不行,误了工,要被工头骂,还要扣钱呢。”

小燕看着爸爸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她不明白,自己的爸爸为什么和同学们的爸爸不一样呢?

妈妈在哪里?不知道。

有时候,同学过来牵她的手,要和她一起走,她甩开同学的手快步走开。

小燕的书包谁也不让碰。有一次,有位同学觉得小燕的书包好看,趁小燕上厕所的时候,就从课桌里拿出来看。小燕见了,过去就抓住同学的辫子,响响地扇了两个耳光。同学哭着告了我,我把小燕叫到跟前,问小燕:“你咋那样对同学呢?”小燕大声地说:“书包是我妈妈给我买的,谁也不能动。谁再动,我砍掉她的手!”我说:“小燕,你不能这样,要和同学好好相处,同学之间相互关爱、相互理解才对。”小燕紧紧地绷着脸,不说话,轻轻地拍着她的书包,好象上面有拍不完的尘土。

小燕每天匆匆的来,匆匆地走,极少和同学交往,提问也不主动举手回答。不管班级发生了什么,她都不闻不问,像和她没什么关系。哪怕同学因为一件事笑翻了天,她也像没听见一样,连看都不看一眼。她每天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地,好象有想不完的事情。

期中测试以后,小燕好几天没来上课,我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找到了她家。小燕和她爸爸住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四周全是八十年代建的小平房,一户紧挨着一户,杂乱而拥挤着,像破旧的乡村。小燕和她爸爸租了一间小房。我从小窗户看到屋子里的一切——靠西南边上放着一张床,占去了屋子大半个地方,挨北面墙放着一个小木箱,小木箱上放着半袋米,旁边靠着一只塑料水桶,东北角有几个盆碗散在地上,东面墙壁上立着一个炉子,屋子里烟雾弥漫。小燕的爸爸躺在那张床上,小燕蹲在炉子旁边,正在煎药。看着屋子里的这一切,我没有出声,悄悄地站在门外看着。小燕一勺一勺地盛起药汤,轻轻地吹着,然后慢慢地送到爸爸的嘴边。小燕的一举一动,让我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有一天,小燕来的特别早。我觉得奇怪,就问小燕为什么来的早了。小燕告诉我,她看到她妈妈了。我问在哪里?小燕说在她家。

小燕的妈妈是在小燕的爸爸干活的时候来看小燕的。她给小燕买了好多吃的,领着小燕到理发店给小燕理了发,还把小燕和小燕爸爸的衣服洗了。走时,小燕的妈妈叮嘱小燕:“好好学习,千万不要误课,不要把妈妈来过告诉你爸爸。”小燕点着头,并央求妈妈说:“妈妈,你别走了,好吗?”妈妈摇了摇头。

“妈妈你去哪里?”

妈妈没有回答小燕,眼睛里噙着泪。

看着妈妈的背影,小燕哭了。泪光中,她发现妈妈手上拎着一个好看的包。

那天,小燕和我在班级里说了很多话。小燕说她妈妈是看着她吃完妈妈给她买的好吃的的。妈妈瘦了,眼圈变黑了。她从妈妈身上闻到了雪花膏的味道。

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来送小燕上学。小燕告诉我,那是她爸爸给她找的后妈,小燕管她叫阿姨。一天下午,小燕被爸爸领到一个小酒店,里面坐着几个土里巴叽的男人和一个叫兰儿的女人。那天他们喝了很多酒。一直到深夜,小燕才跟爸爸回的家。爸爸喝多了,站在那里,左晃一下右晃一下。他把兰儿领来了,兰儿也喝了酒。

爸爸说:“兰儿,今儿个要正式入洞房。”

兰儿说:“快睡吧,入什么洞房,我今天要跟她睡。”说着,拉住了小燕的手。

“她叫小燕。”爸爸说。

“小燕,我喜欢你。”兰儿摸着小燕的脸说。

“小燕,叫妈妈,以后她就和咱俩一起过日子。”爸爸说着,重重地躺在了床上。

“叫阿姨吧。”兰儿说。

小燕就很小声地叫了声:“阿姨。”

兰儿轻轻地应了一声,伸出手又摸了一下小燕的脸说:“真乖……”说着,就和小燕睡在了一起。

躺在兰儿身边,小燕感到一阵温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小燕感到新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躺在妈妈的怀里安然入睡。小燕慢慢地伸出手去,伸向那久违了的ru*房,但陌生又让小燕慢慢地把手收回来。从前,是妈妈给她捂被,妈妈给她脱衣,躺在被窝里妈妈摸着她的后背,妈妈哼着歌哄她入睡。现在,妈妈在哪里?小燕睁开眼睛,在黑暗里。小燕叹了口气,翻过身去。翻来覆去中,小燕感觉有一只胳膊正紧紧地搂着自己。

有一天,小燕突然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她说:“老师,是女人都能做别人的妈妈吗?”

我说:“是啊。”

“阿姨做了我的妈妈,我妈妈做了谁的妈妈?”

“你想妈妈了?”

“没有。”

“哪你为什么这么问?”

小燕说:“以前,爸爸把钱给了妈妈,妈妈先是收了,然后再拿出来给家里买这买那。现在,爸爸把钱交给阿姨,阿姨就自个揣起来,家里买东西时还和爸爸要,有时候还和爸爸吵。那天,她和爸爸吵得很凶,她说‘活着就是为了快乐,谁有钱供我吃喝玩乐,我就快乐,现在快乐没有了,你我之间也就该结束了。现在你还有什么?她,一个讨厌的杂种!’阿姨指着我,骂我是杂种。爸爸伸出手,要打她。她说,你打,给你打啊、打啊……。说着,就用头去撞爸爸。爸爸没有打,他放下了他举起的手。在以前,爸爸打妈妈时,只要手举起来,每一下都要落在妈妈身上,决不会收回来。爸爸把妈妈打成那样,妈妈也没有说走就走。”

“你阿姨走了?”我问。

小燕说:“走了,阿姨说走就真走了。”

小燕想了一会儿,说她想起来了,兰儿走的那天和她爸爸吵得很凶。兰儿说:“我追求的是幸福,不是跟你在这破屋子里受苦!”

“咱说好一辈子在一起,不分开的。”爸爸说。

“不分开?凭什么?就凭这一句话?”

“是呀,说话得算数。”

“算什么数?我和你登记了么?”

“没有。”

“我卖给你的么?”

“没有。”

“所以,我走不走,什么时候走?我自己决定!”

“你真的要走?”

“要走!”

“你把钱留下。”

“什么钱?”

“我给你的钱。”

“我每天给你做饭,还照顾你的孩子,这一起算下来,你那点钱够么?我不和你细算你已经占便宜了,你还和我要钱?”

“这么几天就拿三千块钱?你值吗?”

“值怎么样?不值又怎么样?”

“不值,你得退给我。”

“什么?退给你?想得美,我还没告你拐骗良家妇女呢?”

“你……把钱给我……”爸爸使劲抓住了她。

“放手!小心我告你强j*……”

“……你无耻、下流!”爸爸松开了她。

小燕央求她留下来,她用力把小燕推倒在地上,并狠狠地说“去你的,杂种!”然后,她向小燕的爸爸挥了挥手,很大声地说了声:“拜拜!”

小燕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呼唤着:“阿姨、阿姨……”

小燕的爸爸一直管这个骂小燕是杂种的女人叫兰儿,兰儿是他的风景。此刻,他的眼里空了,他守护的心情和欣赏的目光碎了。令他满怀信心的青山绿水顿时消失了,美丽的风景像烟尘一样散了,爱的沸水迅速降温,很快就凝固成冰冷的恨。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心中的兰儿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在兰儿和他说“拜拜”时,他走过去朝小燕的屁股上使劲地踢了一脚。小燕被踢出很远,脸撞到地上,破了,血像汗珠一样在她白净的肌肤上渗出,一会儿就变成蠕动的蚯蚓。他见小燕没有哭,又抬脚去踢。小燕爬过来,抱住他的腿,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他那张写满仇恨的脸。他在小燕抱住他的那一瞬间,心软了下来。因为小燕太像她的妈妈了,此刻看他的眼神和这张美丽的脸庞像极了。他的心痛了一下,伏下身,把小燕抱起来,放到床上,问小燕:“疼不疼?”小燕点了点头,眼里噙满了泪水。他哑然了,他重重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那天,兰儿穿着一件白色上衣。小燕说:“阿姨的背影像她撕下的作业纸,被风吹起来,在半空中飘飞,后来掉进河水里,浸湿了,沉了下去。”

我问小燕:“你喜欢过那个阿姨吗?”

小燕说:“开始不,后来喜欢了,她经常买吃的给我,再后来她变了,生气的时候动手打我,骂我是杂种。”

“你恨她吗?”我问。

小燕说:“恨,爸爸因为她才打了自己,真希望她像纸片一样掉在河里,沉下去。”

“你想她吗?”

“有时候想。”

小燕告诉我,阿姨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来。第二天,爸爸没有去干活。但和爸爸一起喝酒的那几个男人来找爸爸。小燕从他们的话语中听出他们要爸爸去帮工头打架。爸爸说:“不去了。”他们说:“工头这次给更多的钱。”爸爸说:“那也不去。”他们说: “不去别后悔。”爸爸说:“不后悔。”那几个人听了爸爸的话,不高兴地走了。看着爸爸头上的伤疤,小燕问:“爸爸,原来你的头不是在工地上干活碰破的,是让人给打的?”爸爸支支吾吾地说:“不是、是碰破的。”

小燕说爸爸经常一个人在家里喝酒,喝多了就说一大堆小燕听不懂的话。他说,他一定要找一个比小燕的妈妈要好一百倍的女人,并把这样的女人带回老家去,让村里人看看,他不是孬种,他是有能力再娶的。他说,亏自己还是个男人,连个女人都留不住。他还说,自己的女人让别人睡了,他要睡别人的女人……。小燕说她爸爸喝醉酒的样子很害怕,有点像街上的疯老头。

小燕从垃圾里找到了妈妈的照片。她看着妈妈伤痕累累地躺在垃圾里,她仿佛看到妈妈哭得和她一样伤心。她把妈妈的照片捡起来,擦去上面的灰尘,放进相框中。不一会儿,她又取了出来,紧紧地贴在胸口上。她怕妈妈的照片再被丢掉,就藏在书页中,放进书包里。之后,小燕背起书包去上学。路上,她听到有人喊她。回头一看,是妈妈。妈妈往她手里塞了十元钱,匆匆地上了前面的一辆面包车。小燕发现妈妈穿的比上次漂亮了,还烫了发。开车的是个男的,妈妈上了车,他搂了妈妈一下。

车子开动了,小燕在后面一边呼唤着:“妈妈、妈妈”,一边向前追去。没跑几步,小燕被一块石头绊了个跟头,等她爬起来,车子早已不见了。

一阵烟雾把妈妈带走了,小燕在那里跪了很久,妈妈的身影在小燕的目光里一点点地模糊起来。起来时,妈妈留给她的那十元钱还在手里,她想把它扔掉。

最近,小燕上课总是无精打采,有时候爬在桌子上就睡着了。小燕是个有个性的孩子,有些事她不说,我也不便去问。但她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听着课就睡着了,还打着很响的呼噜,招惹的同学无心听讲,都回头去看她。下课了,我把她叫醒,领她到办公室里来。我问她:“你最近怎么了上课还睡觉?”我问完,小燕“哇”地哭了。她抱住我,喊我“小芸老师”,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我。我说:“小燕你别哭,到底怎么了?你跟老师说,你别哭……。”小燕还是哭。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苹果给了小燕。小燕接了,并慢慢止住了哭。

小燕吃完苹果,说:“老师,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点着头。小燕说:“不行,咱俩得拉勾。”她伸出小指来,要我和她拉勾。看着小燕那副认真的样子,我和她勾了手。小燕这才把这几天发生在她家里事告诉了我。

原来,小燕的爸爸每天都带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回来过夜。夜里,那个疯女人呜哩哇啦地叫,吓得小燕圈缩起来,不敢睡觉。第二天,那个疯女人起来把家里所有的饭菜都吃光,然后,从衣袋里掏出镜子,一会儿照照自己,一会儿照照小燕,傻傻地笑着。呲着牙不停地问小燕,她美不美?

小燕说她被那个疯女人吓得动也不敢动,像被钉在了墙角,心在那里挣扎,像有无数只老鼠疯狂地挠着她的头皮。

小燕的爸爸干活走的时候,就把疯女人撵到街上去,可恨地是晚上又悄悄地领回来,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天冷了,小燕不知从哪里找了件又肥又大的棉袄穿在身上。远远地看去,她极像一个走在雪地上的卡通,独自从城市的边缘走来,又独自向城市的边缘走去。

我把我女儿的衣服拿来送给小燕几件。课间休息的时候,我给小燕试衣服,我把最后一个纽扣给小燕扣好,问小燕:“你妈妈走后,谁来看过你?比如舅舅姨妈或者是外公外婆。”小燕说:“他们谁也没有来看过,爸爸打妈妈时,舅舅和外公跟爸爸打了一架,之后就断了来往。”我问小燕:“你的爷爷奶奶呢?”小燕说:“爷爷是个瘸子,奶奶有病,没来过。”我又问:“你叔叔呢?”小燕说:“叔叔是个哑巴,也没来过。”

小燕在厕所里捡了五毛钱。她到离家不远的小卖部买了一袋“华龙”方便面。第二天下课的时候,小燕从书包里把方便面掏出来,拿在手里玩弄着,并斜着眼睛看周围的同学看没看她。可同学们并没有注意她,她大声地干咳一声,然后把手里的方便面高高地举起来,举到同学都能看到的高度。她觉得同学都在看她,她就显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她心里在想:你们瞧见了吧,我也能从书包里掏出吃的来。

小燕这么做的原因是,小燕看不惯同学们每天从她们的书包里,掏出玩具或是吃的来炫耀。她们表现出来的那种神气劲儿,让小燕觉得自己的胸膛里有一场大火在烧。那一刻,她就想:我一定要买一样东西在你们面前展示一下!别以为我跟你们的差距有多大。 小燕产生这样的想法很久了。在小燕捡到那五毛钱之前的一个夜晚,她给刚回来的爸爸倒了一碗热水,把饭菜摆到爸爸面前。爸爸摸了摸小燕的吊辫,夸赞了小燕一番。

小燕说:“爸爸,能给我一块钱吗?”

爸爸问:“干什么?”

小燕说:“我想买个面包。”

“买它干什么,能顶饭吃?”

“我不吃,我装在书包里。”

“不行。”

“给两毛也行,我买个气球,求你了爸爸。”说着,小燕抓住了爸爸的手来回晃动。

小燕的爸爸翻遍所有衣袋,只有五块钱。他把那五块钱重新卷起来,放进衣袋,说:“这是咱几天的吃饭钱,不能给你。”

小燕特别想拥有一样让自己满意的东西,但爸爸不能满足她。她曾想过去偷,但她很快把这个想法从自己的头脑里驱逐了出去。妈妈因为做了错事,差点被爸爸打死,现在一看到血,就害怕,她忘不了妈妈被爸爸打倒在地的模样。

十一

小燕说她爸爸又找了一个女人,长得五大三粗,说话嗓门大,从早到晚不停地指使小燕干这干那,不让小燕写作业。我想和小燕的爸爸谈谈,但我不知道怎么和他开口说。也许,我是个男的会方便些。我想把我想说的话,写在纸条上让小燕交给他,他看了也许会明白他这样做是在伤害小燕,可又怕他看了,生气了打小燕,让小燕受委屈。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何和小燕的爸爸做一次交谈,做好这次家访。

没过多久,有个女人来学校看小燕,小燕说是她的妈妈。她把小燕从教室叫出去。我远远地看着。她穿着一件粉红色低领秋衣,外面套了一件红格子外衣,但看上去有些小,在肚脐往上一点。下身穿灯笼裤,脚上穿着一双时装鞋,留着歌星张咪一样的发型,个子高出小燕一头,约一米六五的样子。

我听到她问小燕:“你爸爸干什么?”

“还在工地上干活。”小燕说。

“他找人了没有?”

“找什么人?”

“就是……”

“找了,……”小燕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告诉了她。她叹了口气又问:“他还打你吗?”

……小燕哭了。

“他疯了,妈妈要带你走。“

小燕说:“妈妈,我现在就跟你走。”

此时,校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汽笛声。小燕的妈妈把一个纸袋子和一个书包给了小燕,转身要走。

“不,我不让你走!”小燕死死地抓着妈妈。

“妈妈还有事,放开妈妈,妈妈办完事,就来看你。”

“妈妈说谎。”

“妈妈没说谎,妈妈过几天,不,明天就来看你好吗?”小燕的妈妈挣脱小燕,转身离开。

小燕大声说:“你明天不来,以后就不要来了……”

小燕的妈妈回过头向小燕挥了挥手,说:“过几天妈妈还来看你。”

小燕望着妈妈的背影,呼唤着:“妈妈、妈妈……”

我想过去和小燕的妈妈说几句话,或许能劝劝她,但她把东西交给小燕就走了,走的很快。

小燕慢慢地向我走过来,把妈妈给她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掏出来让我看。纸袋子里是两身新衣服和一双鞋,书包是新的,里面装着学习用品和一些吃的。从这些东西上,我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

十二

那个指使小燕干活的女人离开了,小燕的爸爸又喝醉了酒。但这次,他没有打骂小燕。他把小燕叫到跟前,问小燕:“爸爸是不是很没用?不能给你找一个好妈妈,你恨爸爸吗?”小燕不说话,默默地看着爸爸,发现爸爸脸上的皱纹多了,鬓角的头发也白了。 小燕伸出手抹去爸爸脸上的泪水。

小燕看着爸爸这样,心里很难受。她说:“爸爸,如果有一天,找着妈妈了,你还要她吗?”

爸爸说:“你妈妈是爸爸弄丢的,爸爸现在明白了,那些女人中,把爸爸当回事的是你妈妈,但是她是找不回来了。”

小燕说:“能找回来,前几天她来看过我。”

“就算我愿意,你妈妈她不肯。”

“只要你不再打她,妈妈她会回来的。”

“你妈妈再来看你的时候,你告诉爸爸,我们把她留下来。你跟她说,不管她做错了什么,爸爸都会原谅她,以后咱一家三口好好地过日子。”

“妈妈说过几天她还来看我,到时候我把她留住。”小燕说着,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像攥着妈妈曾经给她的那十块钱。

爸爸睡了,小燕还在学习。小燕的心里一直在想,自己穿的不如同学,上学又没有爸爸和妈妈接送,学习再不好,那就更低人一等了。同学家有钱、有车怎么了?但我学习成绩好,我也有比人强的地方,我一定要把妈妈找回来和爸爸一起过,我不想做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我也不要做班级里的老末,让人瞧不起……

小燕想着这些,她就一点也不觉得困倦,她爬在床上写作业,一直到深夜。

十三

这几天上课,小燕的注意力不集中,她不停地向窗外张望,回答问题总是张冠李戴。我知道她是等她妈妈来看她。中午放学的时候,我叫住了小燕。

我说:“小燕,上课时别只顾看妈妈来没来,要注意听讲,妈妈来了,会叫你的。”

小燕说:“说好了的,妈妈就是这几天要来看我,她怎么还不来呢?”

……

正说着,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冲着我说:“谁叫申小燕?”

我说:“她就是申小燕,出什么事了?”

“不好了,她爸爸出车祸了。”

“出车祸了?你怎么知道?”

“我是她家的房东,她爸爸现在在医院抢救呢,嘴里不停地叫着这孩子的名字,听说情况很严重,快去看看吧。”

小燕听后,瘫软在地上,目光暗淡了下去。我抱起她,打车直奔医院。路上,小燕醒了过来,紧紧地抓着我,不停地呼唤:妈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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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行吟者点评:

作者以一个小女生的遭遇为线索,一步步深入,一个妻子离异的农民工家的困苦生活,以及他再度恋情的失败,重压下的心里变态逐渐展开了,同时展开的还有孩子心灵所受的折磨,救助她的教师的师爱及其思索。层层深入,扣题“呼唤”。呼唤社会的关注。更是呼唤为父者的良知。建议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