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嫁给他那年已经三十多岁了，他比她还大了六岁，由于年龄的缘故，他们的结合几乎没有别的男女间的浪漫与风情：他没怎么追她，她也没故作矜持的拒绝，媒人把他介绍给了她，她一口就答应了。

如果说女的没能早早结婚是因为长相平平与体形肥硕，那么男人的原因则要归于高度近视和身材矮小了。结婚那天，按照当地的风俗，新郎要到新娘家背媳妇，一开始还有许多人围着新郎，给他要这要那，可当他们看到新郎背新娘的举步维艰时，便自动给他让开了条道：新娘像一袋子马铃薯横在床上，无论长宽高都无法与之同日而语的新郎要把这么个庞然重物“收拾”到楼下的汽车里，自然要加倍努力。他腰弯得很低，屁股撅的老高，尽管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新娘刚往上一爬，还是差点摔一个趔趄，他仿佛有巨石压身，为了保险，他把新娘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勒在自己脖子上，那一勒差点让自己背过气去，他眼珠上翻，身板不由自主地向后倾斜，眼看着就要背新娘勒倒了，忽然他猛地向前一使劲，又差点把新娘摔个“大背”过去。

新娘的几个亲戚看不下去了：“是这样，新娘子，你先下来走几步吧，到了楼道口再让你女婿背，不然这样非挣死他不可”，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一阵难堪的笑声，新娘的脸刷得一下就红了，她虽然被人挖苦过好多次，可毕竟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更何况，以前根本没人注意到她，而今天她却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她强忍羞辱穿上鞋，走到楼道口，他原本就矮，现在又站在比她矮一级的台阶上，因此当他抓住新娘的胳膊往下拖时，新娘的两条腿就难免像扫把一样从楼梯上扫过了，好心的人害怕这样弄脏白白的纱裙，就干脆从后面把拉在地上的两条腿夹在胳肢窝里，于是，三人像开了一架飞机似的俯冲了下来……

结婚那天，他们的确丢尽了丑，可两人并没有因此互相嫉恨，因为谁也不想说是对方的错，她这样对他说：“不管怎样，我们总算到一起了，嘿！既然到一起了就该好好干！”

晚来的爱情总是出奇的宝贵，他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她，于是对她无微不致，而她也放下以前虚伪的自尊，尽量的显出女人温柔体贴的本性来，每次两人在一起，屋里总是充满了祥和的气氛。

她其貌不扬，却做得一手好菜，每次做饭前总要问他今天想吃什么，而如果她累了，他就会亲自下厨，即使他笨手笨脚把饭做的难以下咽，她也称赞他：“嗯，不错，比上次好多了。”两人的生活是如此的完美，以至于他们想补起以前缺失的恋爱课来，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他们决定一起去野外野炊，他骑着单车，身后带着她，从一户户人家的门口经过。许多人都指着他们俩说：“快看啊，就是他们俩，可真笑死人了。”而他仍一脸骄傲，有她胖乎乎的胳膊从后面搂着他，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车子渐入无人之境，连绵的村庄被浓密的蒿草和废弃的铁道而代替，夏日的和风飞快的从他们脸上掠过。地上的知了洞像蜂窝一般密布着，黄绿色的蚂蚱在他们脚下跳来跳去。这一切让他们心情愉快，他吹着口哨，想找一个稍微凉快一点的地方，找了好久，才看到不远处一个窑洞般的地方，他把车停在那里，她刚一下车就搭起野炊的炉灶来。

“我们需要更多的柴火”她说。

“我去找吧”他边说边捡起了一根长长的木棍，在原地搜寻起来。这里的草很茂密，可柴火却少得可怜，他也只能向更远的地方走去，女人一边为野炊作准备，一般等着他回来。

可这段时间长的有点出奇。好久，她才听到了蒿草的窸簌声，他出现在她面前。

“怎么这么长时间？”她奇怪的问。

男的一语不发，神情紧张。

“你找的柴火呢？”

“我们走吧。”他有些呆滞的说。

“为什么呀？！”她尖声喊道，对于这种古怪的要求，她感到出奇的愤怒。

“走吧，快走吧，我不喜欢这里。”他边说边拉着女人往自行车边走去。

可她一下子就挣脱开了他的手：“你到底出什么毛病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一句话也没多说，只是转身骑在自行车上等她，她犹豫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坐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

蒿草烟一般从她眼前飘过，刚才还柔顺的和风此刻却逆着脸在吹，太阳沉得只剩下三分之一，天已经不那么热了，他忽然间开了口：“我刚才看见了一个死人……不……两个”

她怔了一下说：“和你有关系吗？”

“没！”

她的怨愤之气尚未平息：“那干嘛……”

“因为那个孕妇孩子没生下来，那些人就把她们娘俩用草席裹着扔在了荒草地里，你还想在那里野炊吗？”他的音调高得吓人，几乎是一口气把这句话说完的。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此刻静默的只能听到车轮转动得辐条声。

“那帮禽兽”她小声骂了一句。可转念一想，这似乎也与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阿，他一定是太爱自己了，所以一见那幅景象就难免产生不祥的预感，而且自己年龄也已经这么大了……他爱我，她傻傻的想到，可是我也爱他，所以我必须告诉他，我要给他生个孩子。

“可是我不怕……生孩子……一点也不！”这句话在这里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听懂了，因为即使背对着她，她也能感受到他此刻的惊讶。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越骑越快了。

时间在平淡中流逝，一年时间过去了，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生产很顺利，母子平安，他刚得到产房传出的消息，就高兴得哭了出来。孩子是个男孩，长得很像母亲。没过几天，做母亲的就发现丈夫“移情别恋”，因为他总是抱着他们的孩子吻个不停，似乎要把亏欠给她的吻在这个孩子身上补偿回来。雨点般的吻常常吓得孩子大哭，她“警告”了他好几次，可他一见到孩子，还是忍不住要亲吻。

然而，孩子的到来也给他带来了不少的烦恼，他渐渐发现，自己那点微薄的工资根本就不足以使这个小家伙过得好一些。他甚至不能保证孩子母亲每顿饭的两个鸡蛋，她要给孩子喂奶，而如果没有营养，孩子就只能半饱半饥。他看到他因为饥饿而挥舞着的小手臂，他想起他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再也忍不住了。

一天晚上，她正在给孩子换脏了的衣裳，他对她说：“我要出去了”

她以为他只是出去办点事情，就随口答应着说：“嗯，早点回来。”

他补充着说：“我是说，我想另找一份工作，去外地……这里实在……”

一开始她有些惊讶，因为这似乎不像平日里的丈夫，可不一会儿，她就恢复了平静，眼神里闪着鼓励的目光：“是的，我们是应该好好赚点钱了。”

他默不作声，喘气的声音很响，她感觉得出他有些不想离开，便转而说道：“其实你不出去……也可以赚很多钱……在这里”。怯生生的语气将这句话的内容全盘推翻。她低下头，又抬起头：“其实我也不想你走，可这都是为了孩子，不是吗？”

他猛然间直起了身子，爽朗的笑了起来，一边从她手里接过刚穿上新衣裳的小孩，一边说：“可不吗？你可真是个小吸血鬼，嘿嘿！”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家里逗孩子开心了，这个不到三个月大的孩子却足以给年近四十的他无穷的力量，第二天，他就踏上了去陕北的火车，她一边在家细心的照料孩子，一边给人打一些零碎工，等着他的消息。一个月，两个月，他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心如火燎。

不幸的事发生了，孩子在五个月大的时候换了一场脑膜炎，虽然转危为安，却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她仍然在等着他的消息，此时，她需要他的钱，可似乎更需要的是他本身，每天晚上睡觉前，她总是安慰自己说：“他的消息也许明天就到”，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依然音讯全无。

过度的劳累与焦虑，还有被孩子的哭声打扰的低质量睡眠，让她变得不那么胖了，有的熟人甚至见了她也不和她打招呼，因为他们不仔细看已经有些认不出她了。

收到他的消息时已经快年底了，他寄给了家里7000块钱，同时写了一封短短的信，他说他在陕北的一家煤矿公司找到了工作，这份差使很赚钱，他准备长期干下去，他负责挖煤前的放炮等等。

她拿着那封信，忽然想起结婚的那天，他甚至连自己都背不起来，而此刻却要在煤窑里干那些超负荷的体力活，她想起，以前他在的那家私营单位，虽然工资低，可逢年过节也会发一些这样那样的小礼物，他总会以此给她莫名的惊喜。有一次发给他的是一个男士的电子表，他竟然和发奖品的磨了半天，因为他非要换一块女式的给自己。可现在，她半年都见不着他，而得到的只是钱，冷冰冰的，没有任何人情味的臭钱！她有些后悔让他出去了，可现实又无可挽回，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去找他，可又放不下孩子。那就带着孩子去找他！没错，就这样。她终于下定决心。

她先是给他写了一封歪歪扭扭的信，字迹让人难以辨别，可还没来得及等他丈夫的回信，她就踏上的陌生的旅途。

她在火车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该下火车了，清晨的阳光让她朦胧的双眼有些睁不开。那个煤矿的位置很偏僻，可她还是找到了，她问迎面而来的那些工人，是否认识自己的丈夫，一个好心的人把她带到了一排低矮的房间前，说：“那些放炮的工人全都在这里住了，如果你找不到的话，一种可能是他没回来，一种是他可能回不来了。”

她问他为什么，他笑着说：“自己理解去吧！”转身就走了。

她站在门外等了好久，像那次野炊等丈夫一样，她不断地在原地走来走去，有时还专门离开一段时间再回来，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她总觉得在自己离开的那段时间，丈夫更容易回来。

当她第三次回来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粗鲁的声音：“嗨，我说是九炮，可那些家伙非要说响了十二炮，我数了这么多年都没数错过。这下可好了，三个外地人，刚好挨三炮！”

另一个人接着说：“脑袋和身子炸得离了71·35米远”

“你怎么知道的？”第一个人问。

“那距离都是我量的”

她的心忽然间狂跳了起来，外地人，放炮的煤矿工人，自己的丈夫，身首异处的惨景，一切像一幅画卷展开在自己眼前，他还没有回来，“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刚才那个煤矿工人的声音似乎在嘲笑着她，这让她再也忍不住，她竟然失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不断的安慰自己：“那个人不是他，肯定不是他。”可为什么呢，她又找不出个合适的理由，而这也成为她无法停止哭泣的原因。恐惧与困惑全由泪水发泄而出，她甚至哭的感觉到了口渴，可他还是没有回来。她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一头栽在地上，好久也没有醒过来。

……

“醒醒，醒醒。”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除了眼睛和牙齿白，浑身都黑的矮子。她做梦一般的看着他，模糊的双眼努力的调整着焦距，终于看清楚那人脸的轮廓。

“你怎么来啦？”他见她醒了过来，直起腰问道。

她看着自己的的丈夫，还是那么矮，可比以前壮实了，穿的很破，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还活着。她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可还是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偶尔会从嗓子眼里传来一声轻微的抽噎。

他不知道怎么了，一边看她，一边用脏手给她抹掉眼角的泪水。

“跟我回去”忽然间，她的声音火山爆发一般。

“干嘛？怎么了？”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个狗东西怎么没被炸死啊？”

他一下子明白了原因，强忍着怒火说：“我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而且也已经被那个该死的矿主教训了一顿，用不着你千里迢迢来训我。”

“你跟我回去”她充满绝望的重复着，像个受了致命伤的母老虎。

可他并不领情，转过身背对着她。

她穿上鞋，冷笑着：“莫非在这儿找到新老婆了？”

“找老婆，我找谁去？！”他转过身大声的吼。

她被他问的一时语塞，但还是嘴硬着说：“你……找鬼！”

他从鼻孔里轻蔑的哼了一声，说：“瞧你恶心得那样子！”

话音刚落，一记响亮的而光便落在了他的脸上，她甚至没看他一眼，就抱着孩子夺门而出，那时的她脑子里只有两个念头，要么把他带回去，要么再也不到这鬼地方来。她脚步匆匆，生怕他会赶上来，可临近拐弯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门依然保持着她出来时的样子。

她沿着崎岖的山路往前走，不一会儿又哭了起来，天上飘起了雪花，她的泪和着雪花洒了一地，她把背上的孩子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现在只有我们俩相依为命了”，她对他说，俨然已经把他当作了最后的希望，可孩子只是瞪大了眼睛，他还不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继续向前走，雪越下越大，她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了，因为她清醒地发觉，自己现在无处可去。天已经有点黑了，如果她天黑之前还走不出这山路，甚至有可能被冻死在这座山里，而一起冻死的还有自己的孩子。她开始恨起自己的男人来，她想不通为什么他能狠下心来不追自己，如果他当时能把自己拉回到那个低矮潮湿的小房间里，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她真的生他的气了？也许只是想吓吓他吧。可他却弄巧成拙，当真了。

路上的石头硌的她脚疼，她现在想哭也没眼泪了，她加快脚步向前走，可没过多久，天就完全黑了。

她看到一户人家，想上去敲门，借宿一宿，可犹豫了半天还是缩回了手，她走了几步又回来，犹犹豫豫好几次，最后，只得在那家门口的台阶上歇起脚来，她累得已经快要虚脱了。橘黄色的灯光从窗口透出，映着她那张冰冷而又疲惫的脸，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甚至不出来追我，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道，透过一层窗纸，她听见身后这家人的水开了，一个蹒跚的脚步走过来，又走过去，水灌进了暖水瓶，声音由低到高，像是日子的弦越崩越紧。这最简单不过的事物此刻却让她浮想联翩，她想起以前那些温暖的日日夜夜，那时他们还不用赚太多的钱，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怒火冲天的吵，似乎两人之间的关系除了爱，还是爱，而现在，这种简单的平衡已经被另一个生命打破了，它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可同时也毁了他们的爱情，她像那个荒野中的孕妇一样，被以前的丈夫抛弃了，所不同的是，那个人是死后才被抛弃的，而她却是在死之前。这也就意味着那个人没有体会过丈夫在有了孩子之后的一系列微妙变化，而她体会到了。如果自己也能早早死去，该有多幸福啊。

她低着头胡思乱想，忽然一束手电光射了过来，强烈的光刺的她看不清楚那人是谁，两三秒钟之后，一个有力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肩膀上，他认出了她。

她心中一阵狂喜，可仍然装作很生气的样子，气势汹汹的向前走去，他想抓住她，可她总是浑身剧烈摇晃着挣脱，两人拖拖拽拽了一阵子，身后的那个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扳住她的肩膀，把她像个陀螺似的转了过来：“你个死婆娘，一巴掌把我眼镜扇到桌子底下，害我摸了半天！”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一开始还满脸愠怒，后来终于装不下去，吭哧一声，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