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莲掰着手指小心翼翼地算来，才发现自己与竹子已经相识到了第七个年头，不禁吓了一跳，进而又多了一丝伤感。七，这个数字像被施了魔咒一般，慢慢烙上心头，膨胀开来，有那么一点点疼痛和酸涩，转眼已是十八岁，人生能有几个七年可以挥霍和磋砣？

one

盈莲对着镜子把自己打扮停当，转身拿起手机接通：

“竹子吗？有没有时间，陪我回初中看老师吧！”

“高考刚完就要到处跑？真服了你！”

“初中也快放假了嘛，时间不多了！”

“好好，都有谁啊？”

“都有谁？”她转过身，看到镜子里那个女孩的脸慢慢转红，“你还想叫上谁？随你便啦！”

“那，车站碰，挂了。”早吃透这男孩大而化之的个性，有谁？才不是他在乎的事。

竹子把手插在裤子兜里，看着远处那个女孩跑过来，因为穿的是长裙和凉鞋，速度不快，手里捏着包，束起的马尾一下左一下右地晃动，跑得不尽兴就微提起裙角，心里不禁想笑，本来就不是淑女偏要勉强装一装，还没说话就已经露了马脚。而另一个念头在脑袋里闪了一下，没有人陪她跑，这念头让人释然。

“喂，你好快啊，我跑过来还是没你快。”

男孩看着身边这个胀红着脸微微喘气的女孩，皱了皱眉，“你怎么没戴眼镜？配隐形了？“

“啊？没有。本来度数也不大，现在不用上课就不戴了，我要好好养养我的眼睛，说不定能恢复呢！”女孩子摆摆手，回答得满不在乎，却暗自低下头，欣喜于男孩的细心。

坐在公车上，盈莲抬头看站在身边的竹子，颀长大概就是说这种身形吧？他怎么能这么瘦呢？她有些懊恼地想，自己再减肥也不会这么瘦的！要不是他从来都是这样，自己也不会固执地喊她竹子，竹子其实是很有个性的植物呵，君子呢！还好他一直没有说过嫌她胖的话，不像毅。想到毅，她的心轻轻刺痛了一下。

“竹子，你记不记得我们初中时同桌过几次？”

“好像是……两次吧。”男孩把目光投向远方，努力回忆。

“错啦！是三次。第一次是初一时，只有一个星期，那时我可讨厌你了，考试都不借我看！”

“你记得倒清楚！那第二次也是初一时吧，夏天的时候，还有第三次，初二下半年和初三上半年，那次比较长……”

“我还有记得更清楚的呢，你说过你一上大学就找女朋友记不记得？还有你那次哭，还怕别人看见，睫毛湿湿的，逗死了！”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喂，停停，你就记不得一点好事！”男孩子也跟着笑，眼神竟有些宠溺。

“竹子，你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初中时喜欢的女孩是谁？”

她抬头，男孩下巴的弧线绷紧了一下，旋又拉开笑容，伸手敲敲她的额头，“哪有的事，傻丫头！”

她愣了愣，突然很后悔问这个问题。

two

教师办公室还在原来的位置，桂老师的桌子也和三年前一样乱，一眼就认得出来。两个人各自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等着下课铃。

竹子环顾着左右浅浅地笑道：“没想到那么长时间过去了，回来的感觉还是很亲切，好象又回到了从前，那些事就是昨天发生的。”

“是啊，认识你也没多久，七年就过去了，飞一样，好快啊！”

“七年了？有这么久？呵呵，真的没想到。”

好象还应该说些什么，两个人却沉默了，盈莲抬眼扫了一下竹子亮晶晶的眼睛，因这男孩些许的慌乱而想笑。当年的班主任突然推门而入，见这两位得意门生，自是分外高兴，叙了叙旧就硬拉着他们给现在带的班做报告。这可不是桂老师的个性！盈莲的脑子里一下就蹦出这么个念头，但仔细想想，他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怎么还能和七年前那个跟男生一起踢球的小伙子比呢？亏自己还是学文的，都不懂得发展的观点！

竹子站在讲台上高谈阔论侃侃而谈，盈莲和老师坐在旁边，看他把这一帮小学弟小学妹蒙得云里雾里。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竹子，那时她只有十一岁，他还有几个月就十三岁了，却跟她差不多高，也说不定没她高，而现在他是大男孩了，说话不再会脸红，脸和身体都有了棱角轮廓，而且，她惊奇地发现，他快要二十岁了！七年，真的是很长一段时间，很多事情都会改变啊！

两个人都胡乱白话了一通，开始被提问一些学习问题，话题渐渐脱离主题，大有把老师当空气的意思。终于，最后一排的一个男孩站起来问：“姐姐，哥哥是你的男朋友吗？”

孩子们哄笑了起来，桂老师虽然示意那孩子放肆，却也饶有兴致地等他们回答。盈莲看着竹子胀红着脸低头挠发的样子，偷偷笑了一下，偏着头说：“应该还不算吧！不过我们都敢发誓，在你们这么大时，我们不存在任何关系。”

聪明的答案。

three

中午自然要敲诈老师的，学校旁边的小饭店，几样小菜，还要了三瓶啤酒。啤酒上来，盈莲给老师倒上，又给竹子倒满，刚要给自己倒，突然被竹子抢走了酒瓶，给她倒了半杯，“只准喝这么多。”

“喂，你哪来的权力管我？我又不是没酒量！”

老师伸过手来调停：“喝完再给你倒就是了，难得你们来看我，老师做主，今天都喝高兴了！”

“不是，老师……”

“不是什么不是？”盈莲对他做了个鬼脸，举起酒杯。

喝起酒来，说话就变得简单起来，桂老师忽然提到当年他们喜欢的人，一脸的好奇。盈莲心里觉得竹子不愿提这个话题，于是嘻笑着抢先回答：“老师你一定猜不到我喜欢的是谁，是海！想不到吧？那么木讷的男生，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啦！”

“啊？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老师来了兴致，“那后来呢？”

“没怎么样啊，人家对我没意思，就拒绝了呗。”她说到这里，竹子夹的一粒花生米忽然从筷子尖上滚落了下去。他起身离席，说要去卫生间。

桂老师伸长脖子压低声音问：“你们俩现在在一起？”

“啊？也说不上吧，可能认识太久了就不太确定。”她的脸上显露出小小的困惑，“老师你当初是不是怀疑过我们俩？”

“没有！”他拖长声音。

“切，骗人，没怀疑过就神经兮兮地让我们三聚三分？还总在调开之后问我：‘要不然再让你们一座？’以为我傻啊？”

“盈莲，太聪明可不好。”

竹子回来，老师马上变了话题，问他们高中三年是怎么过的。竹子的情绪似乎低落了一些，勉强敷衍两句。盈莲实在想不通男孩子们的怪脾气，所幸不理，自顾自说：“我恋爱了。”竹子筷尖上的花生米再次弹落。

“那个男孩是毅，以前杨老师那个班的，老师们应该都认识吧，他中考时好象是咱们学校第一呢！”女孩仍就不休止地说下去“我们俩在一起一年，后来我觉得他不够喜欢我，就把他给甩了。”说完呷了口酒，满不在乎地吃起菜来，直到竹子拉住她的胳膊吼：“那个把你伤到那种地步的人原来是毅？”

four

其实最先认识毅的人是竹子，因为文理分班后两人同班。之前盈莲对这个人不是没有耳闻，只是熟识后才发现他个性真的是很温和体贴，于是动心也成了自然而然的。可她不知道温和的人不免寡断，有时善良也会害人，另一个女孩的介入使她最终选择分手。竹子一直不知道盈莲和毅的事，毅是有意要发展纯地下情，而盈莲心中隐约是不愿竹字知道，为什么呢，又说不清楚。直到有一天竹子见到她，在她身上闻到浓重的酒气，见她笑着问他：“你可不可以陪我一会儿？”

然后女孩子就蹲下身子抱住腿默无声息地掉眼泪，一滴一滴打湿地面。那一刻竹子的心里莫名地抽痛了一下，他努力克制自己想抱住她的冲动，呆立着不知该说什么。对这个女孩，不是不心疼，只是没有任何把握，做什么都是冒险，也了解她的个性，有了自己的想法，谁的话也不听。

女孩抬起头，仰起满是泪水的脸，看着他道：“谢谢了，我就是有点难过，一会儿就没事了。”说着边站起来边擦眼泪，再抬头，竟是一张微笑的脸。

男孩竹子彻底难过了，心脏疼成一团。他想象自己可以帮她擦眼泪，可以帮她弄好凌乱在外面的头发，可以告诉她还有他在，可是最终他只说出来一句话：“我请你喝可乐吧！”

“绿茶可不可以？”

“你一定要让自己喝一些苦苦涩涩的东西吗？”

“那酸梅汤好了。”

“真服了你！在这儿等着别动，我马上回来。”男孩说完转身跑向商店。

盈莲看着竹子跑出去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轻松。毅的性格是不适合自己的，留恋也没有意义，莫不如放过彼此，不再互相折磨。离开错误的人，在还不算晚的时间，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才对！她这么想着，就不再那么难受了。竹子买了甜甜的柳橙汁给她，那男生的脸，带着宠溺的嗔怪，让人心里平静。

five

“你们对将来有什么打算？”老师打断两个各怀心事的学生的回忆，重新开始话题。

“啊？等成绩出来再说吧，能上哪儿上哪儿。”竹子如被惊醒一般，搪塞了一句。

盈莲的身体整个僵硬了一下，埋下头盯着盘子说：“我……可能……不会在国内上大学了,我家里……在给我办……去意大利的事。”她感觉那四只眼睛都在紧紧盯着自己，尤其是竹子，她不敢想竹子现在的表情。

“那去多久？四年？”

“可能，要读完硕士再回来，大概是，七年。”

竹子的花生米第三次掉落在桌上，他似乎有些气急败坏地用筷子戳了一下桌子。

“竹子，你要是用不好筷子就别夹那么有难度的东西。”女孩子鼓足勇气抬起头，男孩却没有看她。她想了想，闷闷地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在他盘子里，低头喝了口酒。

下午又去看了几位以前任过课的老师，竹子明显变得话少起来，盈莲心里也不舒服，两人便早早返回。坐在公车上仍然是僵着没有话。也许是酒精的作用，盈莲渐渐被剧烈的困倦袭击，努力控制自己把头偏向窗口一边，便失去了意志。

当她慢慢苏醒过来，只觉得脸硌得生疼，接着听到压低的声音：“她睡着了我不想叫她，她很好，她没你想的坚强你别再刺激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靠在竹子的肩膀上，而硌疼她的正是竹子突出的肩骨和锁骨。难道刚才困到连窗口和人的方向都会弄错？

“是毅吧？”她直起身子揉揉眼睛，“给我吧。”丝毫没有责怪他接了她电话的意思。

竹子顺从地把手机递过去，才开始后悔，只得仔细听着。

“对，我是盈莲。在公共汽车上，刚才睡着了。挺好的。见面？改天吧，今天累了。毅，这不是误会的问题，我不想等更大的伤害出现，错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才知道止步。你别孩子气，我只想保护自己。我说过我不会后悔。好吧，别再见面了，祝你快乐。知道了。”她合上手机，重新放入包里，才发现竹子正盯着自己看，所幸看回去，男孩却又赶紧错开眼神。

“竹子，不要因为我就排斥毅，他也不是故意的，而且我也伤害了他。我们都有错。”她看着他，他却不肯把目光聚到她脸上。

她耸耸肩，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去公园转转。”

six

女孩子脱掉鞋子坐在小湖边上，两只脚伸进湖水里，裙角在小腿上轻轻拍打，脸上有着淡淡的欣喜，头发微微乱了，有那么几根碎发刚刚在车上还搔到了他的脸，怪痒痒的。竹子看得如神，不自觉也走过去陪她一起坐着。他偷偷侧头看着她鼻翼上细微的小汗珠，脸颊上被阳光映得金黄的绒毛，认真注视着水面的大眼睛，还有眼睛上忽闪的长睫毛。

盈莲刚欲找话来说，脸上却突然被轻轻啄了一下，满脸镇惊的转过头去，那男孩却将头埋到胸口，脸红得说不出话来。微微倾斜的阳光柔柔地洒在湖面上，一片波动的光亮，远处的蝉一声一声地鸣唱，头顶的柳枝垂下一片阴凉。盈莲心里装着焦虑与忐忑，又不得不拿出耐心等待。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老半天，竹子才憋出这么一句。

盈莲顿时蒙生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是不是自己应该主动一些呢？可是竹子到底在想什么？而依现在的情形，自己又要什么？七年，太长了！难道要竹子等她？这样的代价自己受得起吗？那么这一刻，说什么又是有意义的？她正独自矛盾着，身边竹子的身影只随着轻微的水花声，就没入湖中不见了。

“竹子，竹子！”她的喊声一声急似一声，终于决定自己下水时，男孩的头却又突然从她脚下冒出来。

“我想明白了，盈莲，我等你。”

“你上来！”她的眼泪毫无防备地淌了下来，“我害怕！”

竹子两手一撑坐回岸上，拍拍她的头，笑：“怕什么？傻丫头！我能喜欢你七年，就能再等你七年。”

没想到这下女孩哭得更凶，他无奈自己手是湿的，衣服是湿的，只能看着她这样没法安慰。不过他也不后悔，要不是想冷静一下跳了下去，又怎么能知道她心里的在乎呢？七年，也不一定有多长吧？只要有信心，没有什么做不到的。“我喜欢你，不允许别人再来伤害你。别哭了，我有信心，多久都可以等。”

平静下来的两个人复又坐定，不说话，听着呼吸声，忽然发现这一切都这样完美。竹子想把手放在盈莲肩上，刚刚笨拙地伸出手碰到她的肩，又想到自己一身的水，尴尬地喃喃：“我太湿了。”

“没事。”女孩侧过身，把头埋在他的颈窝下面，心里却狠狠地痛了一下，“竹子，我喜欢你，所以不能自私地让你等我。七年会发生很多事情，让它们来检验我们内心的真实愿望吧，我们一定会再相遇的。”说完，她轻轻推开他，站起身来，拎着鞋子沿湖岸走了出去，留下一串湿湿的脚印。

“莲莲！”女孩子为这称呼的变化一惊，回转过头。男孩光着脚跑过来，小心翼翼地在她额头上留下淡淡的唇痕，傻傻笑，“这是祝福，要快乐。”

盈莲转过小径，消失在竹子的视野之中，她抬起头，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嘴角轻轻勾起来。

幸福的路那么长，你却已经在彼岸等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