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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悲歌(河村轶事10)行吟者

发表于-2007年03月05日 中午1:51评论-3条

宋振邦:散文体小说《童年纪事》第一部《河村轶事》10

柳河悲歌

秋雨

我七岁那年,也就是1942年,秋天,金外公病重了。爸爸先去探望过他,协助外婆作了些后事的准备,便回来了。爸爸是头年冬天,提前半年出狱回家的。本来爷爷也想去看金外公,因为姑姑病故不久,家人怕他过于感伤,没让他前往。没过几天,小舅来了,说是金外公已经病危,外婆要妈妈过去,爸爸便让舅牵我家毛驴套上花轱辘车,拉我和妈去外婆家,同时还从牛医生那抓了些药,还带了一点粮油为办丧事招待亲友,还捎上了从奉天给吴姨买的缝纫机,且让妈把剩下的钱也给吴姨带上了,这些钱和买机器的钱都是两年前吴姨托爷爷贷给福盛兴的。

刚到河村,乌云便从西天压了过来,路上还有点闷热,此刻却刮起凉风,本是中秋,却现出盛夏雷雨来临的样子,田野上冷风强劲,高粱叶子哗哗响,河堤上的柳条疯狂摇摆起来,令我陡然想起五岁那年夏天的暴风雨……

一进外婆家的院,雨落下来。和尚舅舅、渔夫姥爷和外公一伙匆匆迎出来,渔夫抱起了我,外公低声和妈妈说话;康舅和生财忙搬东西;小舅卸了套,把驴牵进了牲口棚;一行人走到堂屋,他们便进了东屋生财家,我和妈妈拐进西面外婆的房间。一进屋,只见金外公半躺在炕上,头被垫起来;外婆盘膝坐在他身边。这时俯首对他说,宝子来了!他睁开眼,吃力地笑了笑,外婆示意我上炕,拉我手放到金外公的掌下,我感到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这时母亲也抹上炕,金外公的嘴唇动着微弱的碎语却被窗外的风雨声淹没了,但外婆是理解的,她让妈妈把躲在东屋缩作一团的小姨牵来,她已哭成泪人,她们一齐爬到垂危的老人身边,他无限怜惜地望着惟一的爱女;妈妈大声宽慰他说,母女三人定会相依为命的……这时老人又向东屋示意,外婆便让妈请外公进来。

外公静静坐在他身边,抚着他的被子说:

“你是我们刘家的恩人,你送明子(我小舅)爷爷入了土,还拉扯了他长大,现在该我报答你了……”外公的声音低而沉缓,金外公微微点了点头,外婆流下泪来……

金外公又示意外婆打开炕柜;外婆便取出一个木匣,这时外面雷声大作,她抽开盖子,拿出一个账本和一页文书交给外公。外面忽然传来大青狗的叫声,栓柱高喊:爸爸快跑!接着便是滂沱大雨,杂乱的脚步践踏泥水的声音,急促的命令:堵住后窗!外公把帐薄文件塞入怀内,把匣子推向柜底;一瞬间,警察闯了进来,高声喊着金外公的名字,宣称他参与策划假尸案予以逮捕,可是就在这时,金外公已安详入睡了……妈妈端来一盆温水,外婆缓缓地为长眠的金外公净面,两个敬察望着外婆悲痛麻木的表情也不知该做什么,端枪呆立在那里,外公吼道:

“你们还想干啥?死人也要受审吗?”

两个小子又你望我我望你站了一会儿,一个探头看了看,另一个走过去耳语几句,那听话的便拿眼睃了一下外公,顺下枪,溜了出去。他们都是长滩的警察,对外公的经历有所耳闻……

外公带我和小姨一出房门,只见渔夫老爷被捆着手正和他们争论,他见了外公便叫哥照看孩子,说着踉踉跄跄被带到雨中,外公抱着我让小姨到东屋炕上坐下,嘱咐生财妈看着我俩,又掏出账本塞进我的怀里,便追着警察跑了出去;小姨一直紧搂着我索索发抖……

这时候一伙警察又闯了进来,血涌到我的头上,我定是怕他们像对渔夫那样把妈妈捆走,便把账本往炕上一摔,嚎叫着冲到西屋,抱住妈妈……三个警察中的一个像是小官,用他的洋刀鞘拨弄着穿好了寿衣的金外公;外婆霍地跳下炕,暴怒中她的头发披散下来;警察向后退了两步;妈妈也推开我走上前去……后面的警察拉了一下长官说:死了!他们便侧身退了出去。又在雨中喊道:庙院搜到周子休没有?便向角门冲去……

一会儿,外公带着小舅、康舅、金外公的一个族中的侄儿还有两个邻居匆匆走进来,他们抬着学馆的两扇门板、条凳,提进一个大瓦盆,在外屋架起灵床,外婆又从柜里取出孝衫给小舅小姨穿上,妈妈我和康舅只系了根孝带子。他们把金外公的遗体移到铺好的灵床上,点上了一盏油灯。这时警察撤走了,外面的雨也小了许多,但天色更加阴暗了……瓦盆里烧着纸,我磕了三个头便倚到了外婆的怀里,小姨小舅和妈妈还有金外公那个远房侄儿跪在灵前,屋里一片哭声……邻居亲友陆陆续续来了些,他们拜别了死者便来宽慰外婆和母亲节哀,聊起警察抓人的事。他们说吴姨娘俩也被赶了出来,警察大骂,庙里还养个女的……妈一听说马上让我披上蓑衣和康舅一起到西院去,把她们领到小舅家。

我和康舅一过角门便见泥水中零乱地堆着炊具和箱物,门钉上了木板,吴姨抱着苓儿躲在庙廊下,头发和衣服全被雨水湿透,当时吴姨正怀着身孕,过度的惊吓在她的脸上现出痴呆的表情……我和康舅先把吴姨家具搬到庙里,又告诉吴姨,妈让她搬到小舅那去,吴姨默默点了点头,分不清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和尚舅舅拴上庙门,又取出一个蓑衣递给吴姨,又把身上的蓑衣披在苓儿身上背起了她,吴姨问康舅金外公是否受到惊吓,康舅告诉她老头走了,吴姨一下子跌坐在庙台上……

我从小舅家回来的时候,雨歇了,陆续又来了些吊唁的人,东西屋坐满了人,他们吸着烟,谈论死者的功德慨叹人世的无常,又讲起刚才抓人的事。吊丧者谈闲话,在我的家乡是一种民俗,表面上看,是因为这些人不是至亲至友,自然不会流露过度的哀伤,而事实上,这些关于生与死的家常话有意无意缓解了亲人的悲痛……

亲友和村人渐渐退去,妈妈和小姨被扶进了屋,只有小舅还跪在灵前。

“去给你妈你姐她们做点饭去,——外公对小舅说——宝子饿坏了,还有苓儿娘俩,把炕烧暖了,做点热粥。”小舅应了一声,披上蓑衣,妈妈也说去看看杏和吴姨,他们便一起走了……

哭声息了,瓦盆里的火也熄了……浸在麻油里的棉芯发出幽幽的光,那微弱的晃晃悠悠的火苗照着新衣下金外公的躯壳和蒙在脸上的白纸。

荒坡和村道上的积水流入柳河哗哗的响,惊恐的河村罩在夜幕中,灵堂里只有外公坐在锅台边的小凳上吸着烟……外公想起两年前死者在瓜棚前的一次谈心。

金外公:

——老三你刚回来那年,我还真有点儿慌。――老三是我外公的排行,金外公比外公年长,便这样称呼他。

那天金外公去接我吃饭,我玩累了,在狗皮褥子上睡着了,两位老人不忍心将我唤醒,便聊了起来……此刻,在昏昏的油灯下,在灶台边阵阵的蟋蟀声中,在肃穆的长眠者的面前,那次的对话,关于生死恩怨,爱恋情仇,活着的意义……在外公的心中又化成了下面的自问自答

(金外公:)

——我知道你早晚会回来,可我还是有点慌,我怕闹出事来,伤了孩子……你看到了,我和她有了小琴,为了孩子我不会让步,你可以除掉我,可我不会让步。

(外公:)

——你想哪去了,石匠,我恨过你,可我不是莽汉,我要拼命,拼在战场上,为抗日牺牲,人家给我立英雄碑;为了一个女人,血流在家乡的壕沟里,让儿孙难过,算个啥?何况你不是夺了她而是救了她。

(金外公:)

——不能这么说,老三,虽然人家说我是善人,可我娶她不是做善事,我喜欢她,她比我小十岁,那么能干,现在我更离不开她了。——不错,我是抱着团圆梦回来的,我负了伤,落荒而走,冒险跑回了家,为的啥,结果成了这个样子!我恨你恨她更恨自己,要说身上的伤是敌人打的,心里的伤可是自己打的……你我的路都要走到尽头了,可是我们留下了后代,你看,现在治我伤的人来了,(说着外公抱起了我,我记得我醒时,看到两位外公的笑容)他们可不会继承我们的苦和伤……

——安息吧,石匠!——外公捻起一小叠纸钱,点燃了油灯的火,化在盆里……

遵照金外公的遗嘱,遗体第二天就安葬了,东西村很多人为他送行,长长的行列走过他建造的石桥,走过他栽种的树林,金家的茔地紧挨着庙上的山岗,在它的西边。金外公的父亲宽容的接纳了这个散尽家财的儿子,让他睡在自己的脚下。那是一个雨后的秋日,晴丽的早辰,百鸟都来歌唱,想必她们都是金外公放生的后代!

送葬的人们都回去了,只外婆一个人坐在坟头久久地哭泣,母亲带着小姨和我远远望着她,望着那被两个男人丢开的女人……

过了两天外公把东村的行政官——刘氏族中的一个侄儿,还有西村的几位长者及和尚舅舅请到了庙上,把金外公留下的账本当众宣读了,那是一本流水账,记着会、庙和学馆历年的收支,笔笔有踪。行政官说,除了明细大概都知道的,金翁每年都有报告。外公还把那文书也交了出去,它是财主捐给庙的地契,在那土岗上学馆种上了树。参加会议的西村一个老头,他是东村吕寡妇娘家的堂叔,他感叹说,石匠是个善人,更是一个廉洁的人,他办事我们都放心,就说长滩那警察找何三麻烦,老金头出了不少力,他走了,谁跟那帮坏蛋周旋……

晚上,妈问外公,既然那账目东村都知道,他金姥爷为啥还交给你呢?外公思量了一会说:

“这一,他还是想和西村的乡里们有个交待;再说他也是要告诉我,他没给你妈留下什么家底,你看他那悲伤的眼光;最后,他知道如果日本人来找麻烦我会把帐目和盘托出。保护你妈。”

“可真是,他们没多少积蓄,娘俩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你妈是个好强的人,前些天你哥稍来信,说料理完后事到他那住些日子,她都说不去。”

三天后妈妈带小姨和我去给金外公上坟,在不远的地方我们站住了,见一个女人抱个孩子在那烧纸,是东村吕姨,我们静静地望着,见她把纸灰分成了两堆,口里还念着什么……

回到坨村,才知道,瞎子死了,日本人说他妖言惑众,煽动庄家人逃国兵,还让他供出后台,那是日本人想让了因和尚当`教化',逼他就范……

瞎子岂能坑害自己的恩人,一根麻绳结束了人生的苦难……

吕姨相信恩人金外公,会把一撮纸钱和她的思念转给不知葬身何处的孩子他爹!

为了给外婆做伴,母亲带我在河村多住了些时日,庙上的门紧闭着,当年的小朋友们再不念书,年长了两岁去做更重的农活。生财给财主放牛,五姥爷被绑走了,栓柱开始独自打鱼,没人找我玩。那一年的深秋雨水多,整日价偎在屋里看外婆编篓子妈妈做棉衣,听窗外风雨凄迷的秋声,我似乎长大了许多……

寒潭 

上弦的月牙儿浮在云里,像个小船在水上漂,我也坐在船里,栓柱在我前面双手划着桨,每划一下身子便用力向后倒,我只好把围灯拿在手里,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节拍摆动上身。塘里静静的,水的寒气噗到脸上混着蒲的清香,栓柱慢慢摇着桨,发出唰啦儿唰啦儿的水声,很轻,大青狗跟在船后,咻咻泅着。月牙儿露出的时候,一丛丛的蒲结了棒茸现在眼前,好多,还有荷的残梗败叶,一片片在水面上投下阴影;一忽儿月牙儿没入云中,周围又暗下来,可是泡子的远处却现出神秘的蒙蒙的灰白。我举起手里的围灯,黄色的光影便随着桨搅起的波纹动荡起来……

金外公葬礼后第五天,栓柱来找我,去摸野鸭蛋。妈说柱子变了,真的,栓柱变了,个子高了,瘦了,话也少了。妈说别让我下水,栓柱说没事,在船上提着灯,再说,泡子很浅,外婆也说,去吧,玩玩,别把孩子闷出病来……

“宝子——我发现柱子的语调也变了,也不说笨蛋了,——舅不能常带你玩了!我得多干活,爹叫他们抓去了,地也卖了,钱送给警察局了,得让爹活着,是不?……”

我一阵难过,灯光下看栓柱的膀子和后腰全是红点子一片片的,便问:

“你身上是咋的了?”

“沤麻沤的。”

“你那么小能干那力气活吗,还在臭水里泡着……”

“不小了,马上就十二了,光靠打鱼不行,网不了多少,逮啥干啥,只要能挣钱……”

船搁浅了,我们划到了泥滩,大青跳上船,抖着毛,水溅我一脸,冰凉。栓柱挽起裤管,让我坐稳把灯挑起来,他便下船,去草里摸蛋,泥陷到他的腿肚;大青跳过去,低头嗅起来,它惊出一条水蛇,从我船边疾速游过。 蛙声间断又单调,全不像夏天雨后那样热闹,偶而传来天上的雁叫和草丛中水鸟拍打翅膀的声音……

过了一阵,栓柱摸到两个,大青也衔了一个蛋。这时,岸上传来舅的喊声,还摇着手里的灯。栓柱大声应了一句,又对我说,走吧,没白来!大青也叫起来……

回来的路上,栓柱一面划水,接着刚才的话讲:

“何瞎子的话没错,灾星从东边来!日本人从东边来,警察从东边来,连周家兄弟也是从东边来的,他们哥俩算是把我姐和苓儿妈害苦了……我姐想周先生,老是关着门哭。他可好,偷偷跑了,面也没露……若不是他们,爹咋会惹这场官司。财主没好货!”

“灾星在东边——我一下子想起——可不是,前年我们捉螃蟹,不是东边打枪吗?”

“对,宝子真机伶——想起趣事,柱子有些开心了——是东边,东村财主家小五,你记得?念学馆那个,他去长滩洋学堂,天天早上朝东边弯大腰,叫东京腰(遥)拜,还念`口苦民娃'(日语`国民训'译音)”

柱子的活泼又使我想起两年前快乐的时光……

舅和我回到外婆家的时候,康舅割蒲回来了。他是给外婆打的,外婆用它编鱼篓子给栓柱用,还织些垫子、席和袋拿到集上去卖。小姨说苓妈病了,因她不能做饭杏把她接到自家,马上又来找我妈和外婆,小舅问什么病,小姨说杏没说,慌得很……我拉舅要去看吴姨,小姨扯住了我……

半夜,妈妈和外婆回来了,我睡意朦胧中只听妈说,这样可不行,得赶紧找大夫,我明天就回茨坨。外婆说,可不是,男人怕的是车前马后,女人怕的是产前产后,何况是小产……

第二天一大早,舅便套了我们来时坐的毛驴车,把妈和我送回了家。妈立刻和爸爸去了医院,妈同一位大夫搭车赶回河村,在妈请医生时舅匆匆吃了饭,妈连饭也没吃。次日,妈和医生回来了,又抓了些药给舅带了回去。当晚妈和爸讨论了帮吴姨开裁缝店的事,后两天便找裁缝闫叔商量,闫叔也同意收她,并说有个女的也好,可做些妇女和儿童的衣服,最好是把东边的一间房也租过来。妈立刻把这消息托鲁伯带给了吴姨……可是,半个月后,小舅带来信:吴姨死了,跳了泡子……

天啊,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最后看到的,留在我童年记忆中的吴姨,那个挺着肚子牵着女儿以呆滞的目光淋在雨中的河村的母亲,一位年轻美丽而温良的女子,投河死了!

沉沙

过了许久,我大学毕业的那年夏天,回到了河村,祭扫外公,外婆和金外公的坟墓。

我又走到荒凉的柳河岸边,垂杨已十分高大,水流还是缓缓的,在浓阴中汩汩流着,枝条拂扫水面,幻出幽幽的涟漪。泡子里蒲草繁茂,一片片开着艳丽的荷花……我梦境中的童年在哪里呢?二十年的岁月过去了,片片断断的往事又浮上心头……

一九四二年,日本在东北的统治更加严酷了,为了进一步推行奴化教育,连偏远的河村私塾也被解散了,念书的孩子要到十几来里的镇上小学去学日语和满语(奴化思想的汉语),撤消了会,断了庙上三为一体的供养。子休和病中的金外公都彷徨起来。

“我要走了,”子休坐在瓜棚架下对外公说。那是一个夏末的傍晚,外公正点着蒿草董蚊子。

“我不会昧着良心,给孩子讲那些奴化的满语。”

“那你准备到哪儿去呢?”外公惆怅地问。

“千山不是有几个道观吗,看能不能找个清净的地方读点书……”

“据我所知,山里的和尚道士都在干粗活,累得很。听亲家说,宝子有个族中的叔叔就在那儿。”

“干点活也没啥,不能总是四体不勤。”

“前次坨镇了因和尚来庙上,不是讲了千山的和尚道士也诵经说法吗?也许你那学问能用得上,抄抄写写讲讲老庄,也不会死挨累——外公略加沉吟——话说回来,依我看你还是早点成个家,是正路,我那三侄女,杏,是个好姑娘,炕上活地下活都拿得起来,栓柱妈死了家料理得井井有条。”

子休半晌无话,过了一阵喃喃地说:

“我们家不会有好结果,早晚的事,大妈算计我娘且不说,大嫂拖着哥跟在日本人屁股后面转,四弟却闹抗日跑了,一个家水火不容,偏偏大哥又爱上了莲姐,那大嫂在社会上还仗势欺人,岂能容家里养小!现在是爸爸在那弹压着,我又退到了河村,若不然第一个被逼死的就是我娘……”

“第二个就是苓儿他妈,——外公扣了扣烟斗,他认为子休说得有理,——现在还给你哥生孩子,她还盼是个男孩,若真是男孩她死的更快,唉!这个痴心的女子……”

“还有比家里的危险更厉害的呢!哥作麻棉的买办,军用物资,挣大钱,哪个汉奸不眼红?日本人不熟悉路数利用你,不知哪一天翻脸,满门抄斩!福兮祸所伏,我劝他及早回头,把什么都丢给嫂子,自己到乡下和莲姐作个小买卖,可他听不进去,迷上了他的`事业',要施展抱负,对我说天津的纺织巨头如何如何……”

子休痛苦地低着头,“留给我的也只有一条路,逃!……难道我还要把一个女子拖入火坑吗!”

说到这儿,似乎也触到了外公的痛处,他闷头吸烟,一忽儿复又问:知道子杰的下落吗?子休摇头:

“前年听货郎鲁兄说他进了关……”

“人呐,成了家就有苦难,——外公结论说——不成家又怎会有可爱的孩子,我那外孙又好些日子没来了……”

这是子休和外公的最后一次谈话,第二天一清早他便走了,他没有见杏姨和吴姨,也没见病中的金外公,甚至没有去长滩拜别生母,后来的事实证明此举确实保护了他们。这个聪明绝顶的青年所预料的一切都不幸地发生了,只是有一点他没想到,那引爆这场悲剧的是埋在地下的棺木……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在辽阳子灵的太太徐曼丽,早就与一个更有势力的汉奸勾上了。那个和她姘居的汉人起了一个日本人的名字叫木村,留着一点小胡子,在日本人的一个商社里混事。与其说木村看上了子灵的女人,莫如说看上了他的买办生意。这对男女便合伙揭发了子灵搞的“假丧”。自然,子灵没有和妻子说过真相,她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有所怀疑。当时怀疑的人很多,事情来得那么突然,了结得又那么草率,怎么能不留下诸多疑点。但乡下人对糊弄鬼子都很同情,而那女人则不然。她有一次偶然听到来辽阳的二妈对子灵低声泣诉要他找子杰,可是这没法作证,偷听得很模糊,说不清等于陷害。如果没人撑腰,谁敢冒挖坟掘墓之险?可是仇恨加怀疑加势力就够了。

日本人开棺,假尸案闹得沸沸扬扬,周老爷和子灵下了狱,二太太一下病倒了,没几天便过世了。就在那个雷雨的黄昏,警察闯入河村,渔夫五姥爷因作伪证被抓了去。而当他们来传金外公时,这位一生作善事的老人仿佛受到佛的点示,已是“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了。那一天所受到的惊恐与悲伤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浓重的阴影。

耐人寻味的是我外公在此案中并未暴露,这不能不归功于他十多年的军旅和逃亡生涯中磨练的智慧,就连对子灵他也是心照不宣。不过子灵是决不会言及他人的。

再说子休,去千山,在无量观里拜了尊师,便做了游方道士,开棺案出来的时候,他早已鱼游大海,无影无踪了……所幸大太太早故,未受惊扰。不久,老太爷也死于狱中。

吴姨那时正怀着子灵的另一个孩子。这个薄命女子盼望着生个男孩能在周家谋一席之地。此时,在惊吓中她也病倒了,又流了产,妈从坨镇请了医生,她吃了药仍落红不止。

在一个深秋的晚上,她把杏唤到身边,拉着她的手,叫苓跪下,颤颤抖抖打开了一个布包,把我母亲带回给她的放息的银元,和子休留给她的钱都塞到杏的手上,还有她指了指那缝纫机,说了托孤的话。

杏姨流着泪安慰她,说自己和我外婆还有康舅都会照顾她,让她安心养病。可是第二天,天一亮,苓儿哭着找妈,康舅在泡子里找到了她的尸体……白白的面容,湿淋淋的头发和衣衫却未沾一点污泥……稍远,便是她醉酒的父亲落水之处。

一个二十七岁的秀美的河村女子,就这样怀恨沉沙,香消玉殒……

一阵清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噤,脑里陡然响起曹雪芹悲香悼玉的戚戚吟咏:

池塘一夜秋风冷,

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

重露繁霜压纤梗。

的确,吴姨的死深深震动我的灵魂,它与我借河村回忆寻童年梦境的美好愿望大相径庭。

哪里去了啊!那古朴的河村?

哪里去了啊!那温馨的童趣与淳厚的乡情?

二十七年之前,不也有一个青年牵一头毛驴,驮着他的书卷和行囊,驮着他的理想,来此地寻他的世外桃源吗?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如今,道出此语的那位瓜棚隐者,也已长眠在沙田之下……

一九四五年东北光复,子灵和渔夫出了狱。子灵领着苓儿在吴姨的坟前跪了许久,之后,便与渔夫父女去千山找子休,无量观的道长说,他早已云游天下了。杏姨归来,泪流满面……

一九四八年子杰带兵回来,那时他已是解放军的团长,他和哥哥在他爹妈和干娘的坟上化了些纸灰,又去看望了外公,之后带走了杏姨。不久,他们结了婚,还把栓柱送到军校。

抗美援朝开始,在五一年肃反中,子灵因“买办”往事以历史反革命入狱。五三年子杰从朝鲜回师,得知此事,提起申诉,经甄别为子灵平了反。他回乡教书,与在城里读书的女儿相依为命,终生再未续偶。

吴姨,善良的河村女子,为了爱和人的尊严与命运抗争,使我想起都德笔下“塞甘先生的山羊”。那头纯洁的小山羊为追求自由挣脱羁绊却落入狼口。在龚灿光先生的译稿中我们可以看到:

多勇敢的小山羊啊!它竭尽全力在进行战斗!每当有一分钟休战时间,这个嘴馋的小家伙还忙着咬一口它心爱的嫩草;如此持续了整整一夜,繁星一个跟着一个隐没了。小羊加强角的反击力量,而狼用来进攻的却是牙齿……熹微的晨光已出现在天际……从一个农家传来了一声鸡唱。算了!可怜的牲畜自语着,总算战斗到了黎明;它倒在地上,偃卧在浸透了血液的雪白而美好的皮毛里。于是狼扑在它身上,将它吞食了。

《河村轶事》全文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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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声叹息点评:

以老道的文笔牵出一段历史,于是我们从一个家族那些悲壮的故事中,领悟到了生活的沉重!作者不仅行文老道,而且善于通过对景物和一些细节的描述,来烘托小说悲壮的气氛,为人物悲剧性的命运作出恰到好处的铺垫,是很成功的一篇散文体小说!

文章评论共[3]个
欣雨飞扬-评论

问好,老师!很喜欢看你写的这些朴实的文字!学习了!at:2007年03月06日 中午12:06

梅青影瘦-评论

很细致的地方都考虑到了,好厉害的说,欣赏佩服,问好at:2007年03月08日 凌晨1:58

pppwabcd-评论

实在不错,学习了。at:2007年03月10日 下午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