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喜欢王国维的三境界说，他的原话在《人间词话》中是这样的，“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经过三种境界”。于是，引了晏殊、柳永、辛弃疾的三句词，把事情说得很漂亮，包袱抖得，那可真叫一个潇洒。

王说一出，模拟者很多，最近的是董桥用了毛泽东的诗词。

王国维也说，“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那时候很惊羡这类巧言，对诗词的阅读和人生的阅历，都很是仰望。及长，觉得自己也有些体悟和感叹，也不太被此眩目了。读诗词，本就是读自己，很多时候与原来的文字意向，已经关系不大，更多是心底的幻象，落英缤纷，朝花夕拾。

我说我也能说出一种生命的流程，用古典诗词。

西　北　望　长　安　可　怜　无　数　山　

此句出自辛词《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原词如下：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水，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词至南宋的战乱，辛弃疾们所谓得自东坡先生的豪放，就跟那恨铁不成钢的破朝庭，跟那国破家亡的大耻辱，跟那回不去的旧江山，纠缠不清，那种豪放，总是少些底气的，一篇篇读下来，压得有些喘不过气，那一段多少有些扭曲。大家的面目也都不太清晰了，读《菩萨蛮》，暂时绕开国恨家仇，倒可以喘口气。

当然，这词是辛嫁轩写的，所以历史上解读它，也没有离开现实的政治处境来絮叨。

不过就文字本身，没有直接的政治诉求，没有具体的事件，我倒愿意更清新地面对它，我喜欢它呈现的生命情景，这诗到我这里，就有更宽敞的风致。当然，查查书，也就知道，40多年前，金人分兵来犯，一路直逼临安的高宗赵构，另一路从湖北进军江西，隆裕太后（皇帝的伯母）自南昌仓皇出走，在造口弃船登路，逃往赣州。

郁孤台，在江西西南皂口溪与赣江交汇的地方，那毕竟是词人，潇洒，到一个地方，兴之所至，挥毫题壁，胸中块垒多少也尽情释放了。古人登高，原是有很漫长的历史，其纯粹的初衷，想必引孔子那段话比较贴妥，“风乎舞雩，咏而归”──　一群大人小孩，着春衣，在沂水中洗浴，在舞雩台上吹吹风，踏歌而归。

喜欢望远，在高处，视野放开，就有了远处，思虑很多，百感交集，登高留下的诗文，情感与情绪，感悟与体验，就随人的境遇和心思，千变万化，幻作精彩纷呈、各得其所的言说。

只是这里，不想把长安解作只限于它本来表达的意思，功名的向往，其实也是人的宿愿，对建功立业或追名逐利，都有极大的魔力，这也自然，齐物观之，谈不上什么雅俗与是非。齐物好象是《庄子》里的思想，我愿意与佛家的平等观勾连，因为这里出在悲悯。

唐李勉为赣州刺史，登临郁孤台，西北眺望，那是长安城的方向，因此改名望阙台。长安城的阙楼在此当然是不可即也不可望的，不可望的当然还不止长安的阙楼，当然还有它暗指权力的锦绣前程与荣华富贵，那个当年繁华密度最大的京都，堆积了多少梦寐以求的冥想与渴望。

李白、杜甫们最初都是以此为初衷踏上漫漫长路，那是怎样的不归之路啊。

因此，愿意在这个境遇里，还原它原来的那个名字，郁孤台，看上去有些郁闷和孤独。孤出其地，有本意，郁闷是我在此的曲解，本来有一句话，郁孤台是因“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数丈”而得名。

其实整首《菩萨蛮》都可以在这个背景里引伸。

独立高台，西北眺望，无论正视或窥视的是什么，江山、社稷、事业、风光、富贵，抑或是天涯那深萦心怀的美人，总是很能吸引人痴心痴情痴念痴意的痴梦。看不见，垫起脚尖看不见，戴上眼镜也看不见，只有莽莽青山，障碍长路；浓浓雾霭，盈塞双眸。对极目之外的茫然与未知，我就是此处与遥远之间的行者，与那些行人一般，那泪即使不从眼睛里流过脸颊，也在心中涕泗。

那时候，就会有歧路与迷茫，走或者不走，是短暂伫留还是永久地徘徊，原地站立还是向上一跃。当然，也许路太漫长，也许力不从心，轻舟难渡，万重青山，那就熄灭心中的火焰。《菊花台》的这几句是一种情景，“梦在远方，化作一缕纱，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鹧鸪的一解，比较心酸，说那声声鸣叫，似乎就象一女子在拉长声音说：

行不得也哥哥。

那时候，天色已晚，挥不去的愁心与彷徨，深山里鹧鸪声声。汉杨孚《异物志》载：“鹧鸪其志怀南，不思北，其鸣呼飞，但南不北”。看来翻飞在《异物志》里的鹧鸪意志甚坚，这几声鸟啼，合乎心志，不畏浮云遮望眼，去也终须去，一跺脚，一咬牙，摸着石头过河，戴着镣铐舞蹈，想起了毛泽东的《减字木兰花》，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因此，才有了另一番境遇。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水。

欲　穷　千　里　目　更　上　一　层　楼　

那次给一两岁多的孩子解诗，正好是《登灌雀楼》，用的是儿童读物，有孩子们喜欢的画面，对着那滚圆的太阳，说如果我们还要看到更远的地方，我们就得更艰辛地向高处走。还让孩子唱了一句“我要飞得更高”，说到这里，看着孩子的神态，面对孩子清澈的眼睛，自己倒觉得茫然了。

尽管那会是艰难的和充满困厄的道路，但是，还是忍不住想给孩子指引一个高度，放在一条永无尽头的路上，觉得不忍，觉得不安。

太阳在远方的山峦绚烂地西沉，大河奔流，向着大海，永不回头。那长河落日的景象，恁般震撼。追着落日的目光，其实与夸父逐日不断抬头看那永远在前方的太阳的眼神一样，那是奔竞，神话总有一种抽象的力量，那太阳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追逐到底有什么意义？没说，此处就释为太阳隐喻着生命，虽然与自己的生命赛跑，人总是最后的输家，就跟那英雄一样一败涂地地悲壮。然而，那奔走的路程，把我带到了更高的高度，扑面而来的是目不暇接的天地世界，倒地之时，已是一片多姿的树林，寂灭中枝繁叶茂、花开灼灼。

此刻，已越过群山，触目惊心之处已不仅是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终于看到了原以为看不见的遥远，终于望到了原以为望不尽的天涯，无论艰难，向上，走得越来越高，越来越丰满的奇异景致不断展现于疲惫、兴奋的内心，要走上去，低迷与激扬，这一路上都有。不仅要有愿望，还需意志，还需胆识，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也得精进而不退转，纵使热铁炉于顶上悬，纵使倒悬于地狱，都得穿越，无论遍地血腥，还是陷阱、迷路，即使步步杀机，依然falun常转，逆水而行，松一篙就是千寻。

日头在前，即使灸得喝干黄河的水，喝干渭河的水，都得一路奔去。

这是煎熬，绵缠，穿行于本来以为的极限，路转峰回，时有山穷水尽，时有柳暗花明，这是惊艳，欣喜。苦涩，甜蜜，苦涩与甜蜜交融，那味道，可以是火上烤，可以是裸身浴雪，这楼可难登！这登楼可也刺激！

当然，身边的万千气象、风云变幻自令人愉悦和出神。

那年，终于走到了黄河，在壶口，远远的，那惊天动地的吼声，震颤的感觉已夺去了魂魄，那浑黄得有些滞涩有些粘稠的水，从宽阔的河面的一个豁口挤出来，雪崩似地向壶口里坍塌。在龙槽里象一群野马奔腾，那条狭长的水道，还真象是奔向开阔局面的幽深隧道。那披星戴月、不舍昼夜的水，凶相毕露，冲出这条道路似乎象在争夺生机。那争先恐后、前仆后继的水，绝望地在两边狭窄的峭壁中，听着身后如雷贯耳的瀑布声的催促，似金戈铁马，似战鼓。

晕眩，颤栗，揪心，窒息。

(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