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难，聚亦难。自从分别的那一刻，我们就期盼着相聚的这一天，当年许下的愿，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才得以兑现。

早晨，我比预定的时间提前赶到聚会的酒店。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几个乡下的战友怕误时，天蒙蒙亮就动身了，是乘第一班车到的。久别重逢，分外热情，一见面我们就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回想这二十年，上百名的战友，只有几个也是偶尔一见，绝大多数还没有相聚的机会，大家能像今天这样欢聚一堂，在一起回忆过去的日子，叙说分别后的景况，畅想一下今后的生活，该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呀！况且，我们这些战友也并非一般的战友，当年参加过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是从战火硝烟中闯出来的，是生死兄弟呀！

于是，我们一边聊一边等待其他战友的到来。

我坐的位置靠窗，随着时间的临近，酒店门前陆续停满了轿车，宝马，奔驰，还有我说不出名的，都是些层次很高的。我随口问服务生：酒店还有别的会议么？回答是：没有，只有你们这个战友联宜会。几乎是在我醒悟的同时，会议厅的门开了，大批战友鱼贯而入，他们到达的也很准时。为首的是小唐，不，进入我们这个年龄段，应该改称老唐了。老唐是由诸多战友众星捧月一般进来的，跟随其后的是老魏，也有几位前呼后拥着。

老唐一行进门后直接在台上就坐，大厅里立刻肃静下来。联谊会开始，主持人在开场白里，介绍了本次联谊会是由老唐亲自倡导的，由几个副处级以上战友具体策划的，又由老魏几个出资赞助的。我们这些战友，有省城的，也有来自县城和乡村的，从种地经商到做官，涉入各行各业，其中不乏精英。

曾经还是一脸稚气的战友们，如今都已人到中年，有的皱纹爬上额头，有的鬓角染上白霜，二十年光阴如水啊！

当台上的几位介绍自己的近况及发展过程时，我们的心情无比兴奋，无比激动，我们完全沐浴在成功者的喜悦和冲动里了。老唐这人到底是有些道行，听说他现在已升为市里一个局的副局长了，在部队时，他是首长的勤务员，现在居然干起了首长的活。老魏现在自己开公司，钱挣了一大把，人也发福了。他为本次活动赞助了五万元，所以讲话时，脸上充满自得。能出钱赞助，理所当然也算是本次联谊会的中心人物了。

回想当年也颇有意思，有一次我们几个战友闲来无事，忘乎所以地谈论起了黑格尔，老唐在一边听得懵懂，不知所以。这事本来过去了，可是一天我们去城里商店买日用品，出门之后，老唐很有感慨地说：“你们注意没有，那个营业员比黑格尔还要黑。”我们先是一证，随即前仰后合，大笑不止。他自感言中有失，又忙说：“笑什么笑，我不过是幽默一下。”可是，这一“默”，险些把我们的肠子“幽”折。老魏当年是连队里出了名的捣蛋兵，为了能达到中途退役的目的，故意制造了一场“尿床事件”，结果还挨了一次警告，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宴会前还有一段暂短的时间，上面的战友走下台来，下面的战友立时活跃起来，忙上前相握拥抱，亲热无比，我激动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不过我发现，在人群中间的老唐腋下夹着一个质地不错的皮包始终不肯放下，从不主动说什么，别人与他搭话，他不苟言笑，很具为官的威严。倒是老魏比他活跃，走到我们近前，拉起我身边的“猴子”，“猴子”一脸的惊喜，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后臀就挨了老魏重重的一脚：“看你混的还这个鸟样儿。”“猴子”闪了个趔趄，险些摔倒。“猴子”退伍后一直在乡下种地，从一身朴素的穿着看，他的生活确实很艰苦。看见老魏轻蔑的目光，“猴子”的热情顿时消减了一半，也让我们感到窘迫。我们都认为老魏有点过份了，因为“猴子”救过老魏的命。当年在一场阻击战中，一发炮弹落在“猴子”和老魏身边，听到呼啸的声音，机灵的“猴子”一个挺跃，将老魏一把推进掩体里，结果弹片刮开了“猴子”的左臀部，好长时间才痊愈。后来“猴子”的事迹登在了军报上，上级给“猴子”记了一次三等功。

经过一番畅谈之后，战友们的情绪开始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待走进宴会厅落座时，一种顿生的自卑和自得，让战友们人以群分了。几个副处级以上官衔的战友坐在一桌，开公司和当大款的坐在一桌，我则与“猴子”几个乡下战友坐在一桌，我是工人阶级，自然应与农民兄弟为一家。

没有一会儿，左边邻桌的老唐站起来，开始提议道：“本人期盼多年，今天荣幸地与诸位战友相聚……来，为了咱们共同进步，下面我提议，咱们副处级以上的干一杯！”

大家本来还是兴奋地举杯，可是听了最后一句，又都面面相觑，只有副处级以上的几个战友举杯呼应。

似乎在有意与之对应，右边邻桌的老魏也动作起来：“哥们们儿，我也提议一杯，以后谁要有难处，不管是谁，只要喊一嗓子，本人保准好使……”老魏用手连拍胸脯，只有胸有成竹的人才敢显露出如此的豪爽。于是，又有人作出回应着，为老魏能“好使”而干杯。

餐厅里感慨喧哗，不绝于耳，举杯换盏，此起彼伏，却难以听到互相叙述友情的话语。

只有我和“猴子”这桌一直保持低调，静静地倾听着潮涨潮落，或在低声地聊着。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宴会结束了，该是战友们说再见的时候了。聚时的寒暄已过，别时又是一番祝福。末了，自然是老唐和老魏走在前面，又有一帮战友相拥而去。门前的轿车陆续开走了，联谊会的各位主角，又成了不速之客。还有几个没走，是我平日最要好的，谁都不肯说走就走，我们总有叙不完的情，说不完的事，直到傍晚，最后一班车驶来，我不得不硬是把他们劝上车。

回家的路上，我没有叫车，迎着渐逝的夕阳，踽踽独行。身旁车辆急弛如梭，我的心里在不断翻腾。我并不是嫉人之官位，妒人之财富，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靠自有的技能来生存，或优或劣，我不可非议，只是今天这一幕，让我放不下深思，我总觉得今天这个聚会有失原味，与我期盼的存有很大的落差。昔日的生死与共，情重如山，如今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也会随眼前的夕阳渐渐逝去了吗？但是，今天过去了，我们就会轻而易举地告别昨天了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