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保险公司的小职员,醉心于写作,改变了德语文学;不仅如此,也改变了整个世界现代文学。因为把写作当成生活本身而不只是事业——尽管也是非常高尚的事业——所以在肺病缠身的时刻也笔耕不辍;在公务繁忙的日子里,他常常写作到深夜。弗兰茨·卡夫卡,一个讲德语的犹太人,一个始终徘徊在文学边缘的作家,一个先知,一个囚徒,在几十年以后的今天,越来越走进我们的生活。
卡夫卡始终让人感到沉重。在他的笔下,单词,或者说语言开始获得新生。它们开始具备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分量感。卡夫卡用人的语言为我们讲述兽的眼睛里的世界。在他之前,我们不知道语言竟然可以抵达到这样的深度。每一个单词皆冰凉透骨,即使是六月伏天也仍然让人顿生寒意。每一天忙完枯燥乏味的工作,这个人就坐在桌前开始进入自己的世界。从来没有一个作家如此深刻地预示过几十年以后的生活,而更加令人吃惊的是,他从来没有投入地生活过。也许我们可以说,想要把一个事物看清楚,最好的做法是远离它,而不是走向它。当我们走进一个世界的时候,我们已经迷失在里面了。为了更好地写作,同时也是为了把生活看得更为清楚,他拒绝了婚姻。他甚至渴望自己生活在一个地洞里,除了吃饭睡觉,其它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写作。有时我觉得,写作是他联系生活的方式,并且更重要的是他与生活作斗争的方式。一个卑微弱小的人,一个肺病患者,面对的对手是整个现实生活。它如同蛇一样缠绕着他,令他窒息却不至于立即死去。弗兰茨·卡夫卡,——我要再一次呼喊这个伟大而高贵的名字——如同二十世纪的堂吉诃德,最终在生活中光荣而骄傲地败下阵来。
他嗫嚅地讲着几个小故事,一个与城堡有关,一个与法庭有关。他喜欢用几十万字的篇幅讲述一个不长的故事,不厌其烦地把他所感受到的每一个小细节以一种稍嫌生涩而迟钝的语言缓慢却表露无疑地记录下来。于他而言,生活是一个无法抵达的城堡,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审判,它以一种无孔不入的力量随意地扭曲着单个的个体或者集中的群体。生活不是风花雪月的浪漫——卡夫卡不懂浪漫。一张瘦削的脸,神经质般尖锐的眼睛,高个子,常常系着领带,西装革履;为菲莉丝写过五百多封信,也给密伦娜写过数万字的情书;一个订过几次婚也与若干女人交往过的男人,始终不明白现实生活中的浪漫,始终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他从来不在情书里写些甜蜜的语言,而是一如既往地谈论着自己的文学。与其说他在给女人写情书,不如说他在跟自己喃喃自语。生性的内向使他无法融入那个公众的世界里去,除了自言自语,一个孤独的人又如何找到一种更好的释放自己的情感的方式呢?
面对着生活,在徒劳的反抗的同时,他也有一种绝望的无助。这使我在阅读他的照片之时,常常发现他的眼睛包含着一种深深的悲凉。在他进行反抗的同时,早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失败感在深处潜伏着。古希腊的英雄们个个都很强大,所以在失败的时候常常伴随着一种悲壮;但这中失败落在一个弱小的卡夫卡身上,一个以文字为武器的作家身上时,就只有可怜的无助的悲哀了。试想,一个小人物,在绝望的底层死死挣扎,又怎么能跟高高在上的英雄们同日而语呢?
但卡夫卡确实是英雄——另外一个意义上的英雄,一个在地洞里生活了四十几年的英雄。一种弱小的力量消亡在强大的对手面前的时候依然会给人传达出不堪一击的美感。微弱,不是直接地震撼人心却可缓缓侵入肌骨直达灵魂。越是回味越是深刻,起初只是触动了某根神经末梢,最后将蔓延至全身。
卡夫卡的作品里还流露出一种无归宿感。城堡在召唤他却始终不容他进去;在法的门前徘徊了几十年的乡下人也进不到法里边去。他如此深刻地剖析过生活却始终游离于生活之外。他的日记里边没有文字表现出他有什么样的爱好,除了写作——而写作又基本上等同于他的生活(一个人孤独地写作真是一种枯燥的生活),——尽管他时时说他需要写作,但整天整天写不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句子的时候他还是很苦恼,还是禁不住要跟菲莉斯诉说——但菲莉斯可以理解吗?他并非不希望有一个家庭。他数次引用中国诗人袁枚的一首不出名的小诗来表达自己的意愿。那首诗讲了一个红绣添香的故事。在写作或者读书累了的时候有一美人相伴,这也是卡夫卡渴望的事。但在袁枚,不过是以此增添一点生活情趣,而在卡夫卡,却是为了更好的写作。所以在婚姻与写作之间产生矛盾的时候他只能放弃婚姻选择写作。性格犹豫的卡夫卡所采用的方式并不果断所以才一而再地在解除婚约之后又订婚——这也可见他依然向往婚姻。他并非主动放弃世俗的生活而是生活要抛开这个可有可无的人。像一只老鼠躲进自己的地洞一样,卡夫卡也把自己与生活封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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