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团 (长篇 之七)
---一段非常缠绵哀绝的另类人生之悲剧
忽见一个会计笑嘻嘻地捧着一顶草冒子从一间小屋里出来,帽窝里装着许多白纸团,一片极静,西门玉心跳不止,彷佛哪个在喊“快抓,快抓。”没有人去抓,静静地,突然,石新猛地上前一步,他嘴唇一咬,双眼在草帽窝里定定地看着,倏地,眼睛一闭,一只手迅速地伸到草帽里,手抬起时,一个紧裹的白纸团攥在了手里,旋即,大家一窝蜂地赶了上去,乱扑扑地抢开了,西门玉慌慌地跑上去,敢快抓了一个,忙退到一空处,颤颤地把它展开,一个小小的“走”字明明楚楚地写在白纸中间,霎时,西门玉两眼发火,周身热辣辣地向外涌涨,他“哦哦”地想说着什么,却说不上来,只是急撩撩地拿眼望着大家,希望大家注意他,来问他,没有人抬眼看他,都在忙着拆看自已的纸团,忽见石新身子僵硬,两眼发直地对着手中的白纸,脸好红,通红,红到了脖子,嘴唇上下颤动着,似在欲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呼呼大口喘着气,忽又两眸要迸炸了似的血血地四处寻盯,西门玉心咚咚直跳,呼呼大口喘着气,眼睛火烧,突地,他一步冲到了石新跟前,一把把石新手中的白纸夺过来,把自已的白纸塞进石新手里,大声叫道,“走,你抓到啦,走,是‘走’字。”石新低下眼来,一愣,回望着西门玉,西门玉即道,“你只看一面,我把你翻过来看到的。”石新怔怔地对纸上的“走”字仔细地瞅了一会,刷地,他双手望上一举,高声呼叫,“我抓到啦,我抓到啦,是走子,是走子,我抓到啦,我抓到啦。”西门玉一身无力,瘫坐在一张凳子上,只听一屋子的乱嘈嘈,丝丝地一阵哭声,西门玉斜眼望去,见是两个女的在哭,一个靠在墙上,一边跺脚一边用手拍打着土墙,一个象身子里的骨头被人抽走了似的靠墙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上身还在往下坠,不由地把眼睛转向王盛英,王盛英水水的眼睛呆呆地盯着石新,突然,她身子一转,向门外走了,西门玉见她后背在往下勾,屋里嘈声越来越大,有人大声喊叫,“不算,头一次不算。”“不是一二三一齐动手,临到我伸手,只剩一个都被人拆开了。”“不算,不算,从来。”西门玉还听见身后的刘伟明在小声地对身旁的一个人说,“抓阄常常是三次定落,这是头一次,不能算。”“谁说不算。”是石新的吼声,他咯吱一声把面前的桌子猛地一捶,双拳在胸前紧紧握着,两眼瞪得暴圆,怒视着屋里所有的人,西门玉一虚,浑身旋旋战立着,他听不清屋里又在说什么,当看到石新扒在桌子上填写着表格时,心里又似有千只抓子在抓拽,胸膛似有千万根绳子在捆绑,直到那表格被支书拿在手,石新跟着支书出了门,满屋子的人都在向外散去,西门玉这才象根棍子似的站了起来,木木地跟在人群后面,没走多远,便远远地被人群抛了。他独独地走着,无思无绪地走着,脚下的大堤直直,两边的杨柳黑黑,忽见一块溜圆的大石墩矗立在地上,西门玉一怔,心头一涌,上前一把把石头抱住,“啊---啊,啊---”拚命地叫喊走来,把头在上面乱碰,“天啊,我---我---我----噢嗬嗬嗬----噢嗬嗬嗬----”放声嘶哭,哭着叫着,好一阵子过后,慢慢地觉着心里舒坦了些些,便止住了哭,只见那石墩上有许多鲜血,一想刚才那抓阄的一幕,委屈痛恨,又沸上心头,不觉又伏到石上,哀哀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猛然一惊,被人看见了算什么呢,一个大男人家跑到这路边来哭哭啼啼的,一想到“大男人家”,心里又一阵痛,抬眼望望,幸亏远近不曾一个人影,忙起身向堤下走去,一直下到水边,河水汤汤,坡草枯黄,不觉想起天热时在此弯处的那夜游白游的情景来,心酸得又想要哭,痴痴地望着,干裂息息,靡意蠕蠕。我要不让他走,他一定会疯的,也许还要杀人,他不是疯就是死,就算不会这样,我走了,他天天一个人守着那间破草屋,---石新拖着无力的步子蓬松着头发从田里回来,坐到锅底下烧火,饭好了,就着蒸熟的老咸菜把饭吃了,上床坐着,嘴唇紧合,两眼呆滞地望着对面的土墙,煤油灯照着他的脸黄惨惨的,小窗洞一阵阵地吹着冷风,床后墙上的影子象个幽魂一样轻轻地晃动着---西门玉好冷,多么孤单,多么枯凉啊,他比我下来早,按理这次应该是他的,只不过是碰巧被我抓到了,就只当我没抓到,是他自已抓的,这招工又不是就此为止,再等个一年两年也没什么要紧,这几年不也过过来了吗,要不以后就象现在这样一想到他在这儿的这个样子,我心会怎样的难受不安呢,它们会缠绕我一辈子的,哦,我是对的,石新,为你,为我,你都应该走,应该回城去过好日子,却觉眼水滴到了手上,抬手把脸揩揩,眼盯着河水,我是对的,我是对的,反复地念着,一阵寒风刮来,回去吧,我是对的,我是对的,西门玉把领子往是翻着,缩着头,向村子去了。
收工了,西门玉回到屋,却见散落着一地的衣服被子大包小包,石新回过身放下箱子,一脸欢容,“西门,手续都办完了,我明天就走,真是巧,这次是分配到省城的,我又回家了,回到家我要好好地玩一程子,嘿,苦难的日子到此结束了,我要进工厂了,穿着工作服上班下班,那多带劲,星期天看电影逛公园,那才叫生活,---你,哦,我也是忙昏了头了,我还叠什么呢,这衣服箱子被子都留给你用,西门,我---”西门玉象一下子掉到了深渊,两眼瞿勾勾地瞅着石新脸,半天才转过来,“明天就走?”石新把西门玉扶到床是坐着,“西门,这一程子我太只顾我自已了,就把你给忘了,你别难过,到时候你一定会走的,暂且忍忍吧,我一上班就写信给你,你要是缺什么,就写信给我,我一定全力帮助你,西门,你是我结识的朋友中最好的一个朋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那一天要不是你急时地提醒我,我恐怕在此刻就要疯了,那时我的头即将要炸了似的,你当时要是把我的换去,把你的空白给我,我是一点也不知道的---”西门玉心一抖---“你真忠厚,我以后恐怕再也遇不到象你这样的好人了---”西门玉眼水要下来,忙把头低下---“唉,这次要是有两个名额,又都让咱俩抓到,那多好啊,咱俩一起在省城,你就住我家里,唉,西门,我也舍不得你啊。”西门玉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是死死地低着头。一会儿,石新从外面拎了条大鱼进来,“前队在车塘起鱼,我买了一条回来,咱俩今晚好好喝几盅,我来煮。”西门玉想动手,身子重重地动不起来,眼望着石新说说笑笑中把鱼煮好了,端上桌,倒着酒,石新热团团地端起酒杯要和西门玉碰,西门玉忙举起杯和石新碰了一响,敢紧喝了,碰一杯,少一杯,要想再碰杯,不知哪年月了,他突然想起以前他曾见过的死人棺材前的小方桌上摆的祭酒 ---他忙夹起一块鱼,听着石新的滔滔,“西门,你还记得吗,当初我来这儿的第一天,也好象是这个时候的样子,快晚了,我们也是这样坐着喝着,吃得是炒鸡蛋,嘿,平时说过得好慢好慢,现在回过头来看,却是好快,就象是眼前,就象我是刚刚来的---”西门玉吃不下去,夹起的鱼又放下---“说来也好笑,什么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炼一颗红心,吊,我跟贫下中农都打了好几架了,什么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我才不去记什么粪当家饭当家呢。”石新夹着鱼头在嘴里吃着“运气,一个人要想干什么干什么,主要是靠运气,老弟你信不信,反正我现在是五体投地的信了,这次招工一下来,我就隐隐地感到这次我一定能够走掉,真的,我总觉得隐隐中有个什么人在一直把我向上推---”西门玉心一浑,两眼花花地直盯着石新的嘴---“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我要有这么个运气,命中注定的我不需要再在这儿呆下去了。”“命中注定?”黑咕隆咚的天,黑咕隆咚的地,旋舞的风,滚淌的河,歪斜的小石桥,爬行的蚂蚁,低破的土屋,惨淡的灯火,颤动着的王盛英的肩,高空下挑着粪捅偊行于土埂中的渺小的自已,雨雪纷纷的夜晚,卷缩一团,热气腾腾的酒桌,红双喜,玻璃窗,人群沸沸,父亲干瘪扭歪的脸,乱叫,棺材,母亲弓腰扇煤球炉子,巴巴头上粘着灰,西门玉浑浑糊糊,不知石新又说了些什么,仿佛他在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好象还是哈哈的笑,西门玉头一动,眼一眨,却见自已一个人爬在桌子上,煤油灯下碗筷一片,转过脸,只见石新歪在床上脱衣服,一件一件横脱着,嘴里咕咕哝哝着,“怕什么,老子现在自由了,真正的自由人了。”脱到再也脱不下来了,手一挥,“自由了。”仰面瘫倒,再也不动了,哗然,西门玉两眼一晶,一下子集中到石新的大胯里,鸟,肥硕硕的鸟,在浓密的毛丛中柔软地躺着,微微颤动着的鸟,浑身刷地热麻麻,他抬脚就要跑,却又一闪,这是最后一次,将再也见不到了,西门玉不动了,他恐慌地盯看着,看着看着,他已走近了,鼻子在使劲地勾闻着石新身上的气味,越闻身上越热麻,乃至腹处的小鸟一鼓一鼓的,他又慌了,觉得事情不妙,但双手已在脱自已的衣服,心突突地直跳,衣服便在双手里飞飞了,赤条条地站在地面上,小鸟直撅撅地一纵一纵着,他急得想哭 ,可又哭不出声,想跑,两腿怎么也迈不动,两手便向前伸去,就要搂抱肉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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