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懒洋洋地爬到山尖尖上的时候,虎子已跪在了爹娘的坟前。黄不溜丢的光线越过头顶一直划到那几片稀稀拉拉的草叶子上,晃得那上面的露珠子直眨吧眼……
虎子就这么盯着那些猫泪一样的珠子一个个滑溜下去,慢慢地,脸上就有了两道子平行的水线儿,一直伸到嘴里。苦咸……
虎子一个头一个头地磕下去,小火苗儿裹着那一沓沓的印子钱,不停地跳动,虎子的泪珠子在火光中噼吧作响。
一双大手扶住了虎子的肩,他一哆嗦,猛地掉转身,“爹——”,那种沙哑的因为淤积了很久而发出的声音,使他的两肩不停地收缩,象一颗滴血的心在不停地抽搐……
(一)
早先儿,虎子属于村里那种生在福窝儿里的娃子。福窝的建造者当然是爹。当时,爹是全村人都竖大拇指的主儿。虎子从会说话起就不止一次地听人说:“嘿,看人家宝升,喝的墨水子就是多,人家那两口子过的日子那才叫日子!”虎子知道,那是在夸爹,可是他搞不懂,爹干嘛要喝墨水子——那次他看一小瓶红墨水儿,真象是沏好的红糖水,就咕咚喝了一口,那个涩呀,半天没张开嘴,爹在一旁看着他的红嘴圈儿,笑得直捂肚子,半天才说:“你个小馋猫儿,嘿嘿,象爹的娃儿!”那时,虎子三岁。
三四岁,那是怎样的年纪哟,一点儿不知道什么叫愁,成天价就是变着法地玩儿——
爹和娘从没吵过架,一点不象毛头他爹,毛头的爹娘一天不吵就好象烧包得没法似的,为这,虎子都不爱找毛头玩儿!
“你是个大毛孩儿。”虎子常常这样对爹说,说这话的地点当然是在爹的脖子上。正月里村里人没什么娱乐活动,三里五乡也见不着几台电视,人们吃完了饺子,耐不住清静,就串村演自己个儿耍的龙灯会,狮子会、小车会……爹只要一听见锣鼓响,就把虎子往炕沿上一撂:“走,跟爹看会去喽!”虎子一听就来劲儿,“噢哦——”一嗓子,搂住爹的脖子,就骑了上去。
转过春来,爹开始教虎子认字,就凭这点底子,虎子后来在学校的成绩一路看好……
再后来,爹一撒手就去了,也说不清咋的,说没就没了,象出门赶大集一样简单!
娘说:“这是命。”
(二)
家里一下子冷清起来。
虎子好象一下子就长大了,他不再疯玩,娘烧饭时,他就安静地坐在娘旁边。娘说:“你去玩吧。”虎子说:“我给娘抱柴哩。”虎子每次只抱一点儿,等烧完了再去抱……
娘很少说话。爹去了,娘没有象有些没了男人的女人那样嚎啕大哭,有时哭也是偷偷地,几乎是无声的……这让虎子有种说不出的恐惧——那时他才八岁。从他这小脑袋里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一点的法子能够子丑寅卯地帮娘对付对付。
那天是爹的“百日”,等烧纸的人都走了,娘说:“咱俩也垫补点吧。”
虎子挪过来,把爹的大相片放好,撂上酒杯,倒上了点酒:“爹,你喝吧。你最爱喝的‘二锅头’呢。娘不说话,眼圈儿红红的,半天才动一下筷子。
镜框里,爹正冲他笑呢。虎子愣愣地望着,望着……脑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一片混沌……“嘿嘿,你个小馋猫儿!”他恍惚听见爹在和他说话,不远不近,飘飘悠悠。“爹——”他一转身朝外跑,脚绊在了门坎上,瓶子摔出老远,虎子的心也随着瓶子一块碎了……
娘抱起他,脸象一下子老了许多。嘴唇咕哝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
这年的春天来得早,“二月二龙抬头”,小草芽芽们开始抢着探头探脑地冒尖儿。
虎子每天挎个小篮子,跟在娘屁股后面一块上地。娘侍弄地,他就去山洼洼里挖“二月兰”。这小东西不怕冷,眼下,从几片鲜亮的小叶子里,已抖抖擞擞地挺出了一朵朵紫色的小花儿。你看吧,周围的白草刚刚有了点绿的意思,上面还蒙着头年的枯叶,在那种说不上来的淡淡的黄与绿中间,“二月兰”就象巧手的姑娘绣上去的一样。
虎子喜欢这花,每回都能挖上满满一大篮子,回到家,猪更是撒着欢似的来吃。那时,虎子看见,娘脸上的笑纹开始舒展……
地,化冻了,踩上去软软的,很舒服。
爹在时,每天都是爹和娘俩人有说有笑地一块儿上地,活儿也是不紧不慢地就做完了。爹那时常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哩。”而现在,却再也听不见了,娘每天起得很早,虎子扶着门框看着娘离去的后影,心里象是针扎一样……
日子没咸没淡地一页页地翻着。
“虎子,娘寻思着你该上学了。你爹活着时,老念叨着让你早点上学,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娘给你买了个书包,你看好不?”
“娘,我还要帮你,我不上学。”
“别介,娃,娘顾得过来,再不上学,你爹教的那些字就都忘光了,好好上吧,等有了出息,对得起你爹,娘也高兴。”
虎子上学了。
上学后的虎子越发得显得懂事了。他课间很少出去玩儿,加上一天两节自习课,差不多每天都能把当天的作业做完。放学后,他就赶紧回家,去打猪草,然后回来帮娘做饭。
“虎子,往后就别再打猪草了,温书要紧哩。”娘不紧不慢地说。
“娘,没事,我能学好,落不下俺。”他知道,家里新添了小猪崽,娘一个人忙里忙外,一年除了交上这个猪没别的进项儿;平时的油盐钱全是从鸡屁股里往外抠,而眼下,正是猪崽儿长身子的时候。
昏黄的灯光下,娘笑了,很苦。
(四)
麦子黄梢了,在毒花花的太阳底下,一天一个样。
一年中最累的时候到了。
“虎子,你娘晕倒在地里了!”
虎子脑袋“轰”地一下,一个踉跄,他顾不上多想,只是疯了一般地往地里跑……
日头在脑瓜顶上大口大口地吐着热气,泪水混着汗水滑过他的小脸儿,他两手胡乱地在空中挥动着,抓挠着,却想不起抹一下脸……
娘躺在车上,脸白得象纸。旁边的人谁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撮牙花子。
“娘——”虎子扑过去,哑着嗓子却喊不出来,喉管儿里象要冒火……
天擦黑儿的时候,虎子坐在窗前,虎子看着日头一步步拐进了山洼洼,大滴大滴的泪水滚了下来。
爹呀,你倒是睁睁眼啊,娘累成这样,你知道么?
第三天头上,娘下炕了。推门一看,半晌没说话。
这两天,地里的麦子都是对门的柱子哥两口子帮着弄回来的,虎子没告诉娘。
“去,割点肉,拎瓶酒,叫你柱子哥他俩来坐坐。”
“娘,你……”
“没事儿。”
虎子回来时,娘在自顾自地叨咕:“唉,这辈子得拖累多少人哟!”虎子明白,柱子哥没过来。
(五)
二姨来了。
娘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加上离得远,很少来。
两人一见面,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抹泪。
吃完饭,虎子早早地躺下了。他真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心里乱糟糟的,睡不着。
“姐,不是我说你,你也太性急了,我晓得你要强,可也别把命搭上啊。”
“人家都弄完了,不好看哩。”
“累成这样就好看?照我说,找个合适的吧,照你这身子骨儿,一个人扛不住的。”
“不,这是命。”
“命,命!光景不过了?”
“虎子大了就好了。”
“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呀,眼下咋办?”
“我能挺……”
“那人心眼儿不赖,老实八交的,能干。”
“可,虎子……“
“这个我担保,早先儿是因为炕上瘫着个老妈,三十老几了也没娶上媳妇儿,别的不说,就冲这么多年他伺候老娘那个劲头,你说他能亏待了你们娘俩?”
“……”
“唉呀,姐——还等个啥呀,日头往西转,河水往东流,人总得过日子,再说,也不能老这么拖累人家吧?谁家没个急事儿?”
黑暗中,虎子听见娘在哭。他脑子里忽然蹦出了两个字——“后爹”。
第二天,二姨要走了。脚迈到门槛时说:“找天你俩过过话儿,行的话,把日子定了,放心,错不了。别忘了,早点给我个信儿。”
娘一脸苦笑。
晌午的饭吃得有点别扭。
“虎子……”娘显然有些难堪。
“娘,我都知道了,我,我没啥话。”
(六)
一桌子酒,两桌子菜,“他”到了家。
果真象二姨所说,是个“老实八交”的庄稼汉,一双大脚板踩在地上,“扑踏扑踏”透着浑身的力气。
他把家里的地里的所有的重活儿全都揽了去。
娘在喂完猪崽后可以很舒服地伸个懒腰,脸上渐渐地有了笑模样。
娘高兴,这是虎子比较高兴的。
可是——咋说呢,虎子依旧有点说不出地别扭。
他从不象爹那样有说有笑。
他一天到晚只知道闷头干活,几乎每顿饭都要等娘叫。叫应了,也只是一声“哎——”。
他对自己就没多说过一句话。唯一有所表示的是每次赶集都会买回几串自己最爱吃的糖胡芦,最多也就是往桌子上一放,来一句:“吃吧,一会就化了。”
虎子常常想起“后爹”、“后娘”这些词。这些词在他的心里让他有了某种说不清的滋味。这种滋味直接导至了到现在他也没叫过一声“爹”,每次都跟娘说“他”……
一次虎子放学回家,路过豆子家,豆子娘正在叽叽嘎嘎地说:“虎子娘招来个‘木头’,那天我叫了他一声‘大兄弟’,他还脸红哪!哈哈……”虎子脸一热,赶紧走开了。
当天晚上,虎子想了很多,不知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第二天,虎子起晚了,起来了才想起白天还有堂考试。他让娘往笔芯里装根儿铅,碰巧娘正忙着,他说:“我来。”可他弄了半天也没装上,眼看就要误点儿了,虎子急了,一把夺过笔芯:“你真是块木头!”他一愣,定定地看了虎子一眼,转身往外走。
“叭——”
这是娘么?这是娘在打自己么?虎子蒙了,脸上火辣辣的,这是娘第一次打自己,而且这么重!
“你这是干啥?干啥呀,他还是个娃哪!”他折回来,对着娘喊。
——这是他来到这个家以后,说话声音最大的一次,也是头一次发火……
以后,谁也没再提这回事,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象被一头勤快的小毛驴拉着,一圈圈地转着瓦蓝瓦蓝的天……
(七)
一眨眼功夫,虎子小学该毕业了。
再过两个月就要考初中,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老师们也都较上了劲儿!每天左挑右选地留一大堆作业,用他们自己的话就是:“是好是坏,全在这一勺子了!”
不过,虎子倒没显得有多么发愁,由于底子好,自打背上书包那天起,他就始终在班里拔着尖儿。别人正费尽心思做那些烂题时,他早温起功课来了。
晚上,他和娘去打麦子去了。
今年雨顺,粒程好,麦穗子圆鼓鼓的,透着喜气!
饭桌上,他高兴地说:“今年我估摸着打它2000千斤没问题。”娘没说话,看得出,娘很高兴。虎子要去帮忙,他拦下了:“你去温书吧,够手儿。”
11点了。虎子铺好了被子,刚想去场里看看,柱子闯进来:
“快,快,你娘出事了!”
虎子鞋都没穿,摔开门冲了出去。
麦场上,虎子呆了,三轮车呼地刚开走,虎子看了个后影:他抱着娘的头,一个劲儿地摇脑袋……
蓦地,虎子抓住柱子的手:“我娘她,她,她倒底咋样了?!”
“机子里的螺丝松了两个,扇片子飞出来一个,打在她头上……”
“不——”虎子几乎是在嚎了。
(八)
医院里。
娘满头的绷带,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穿白大褂的医生们例行公事似的走来走去,脸,泥捏的一般,没半点表情。他在一旁一个劲地搓着大手,看到虎子时,脸上僵出一个笑。
看着医生输上液往外走时,他追了过去:“医生,求你了,您把她救过来,下辈子我给您当牛做马……”还没说完,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娘,你睁开眼看看我呀——”虎子扑过去,已哭不出一点声音。
第二天晚上,娘醒了过来,他欢喜地象个孩子:“他娘,你咋样,咋样?”
虎子跪在床前,握着娘的手,泣不成声。
娘摇摇头,眼里潮乎乎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
月光透过窗子,丝丝缕缕地照进来,缠在他脸上。
多长时间没合眼了?他记不清了,他真想睡会,可是一闭上眼,不是虎子娘血乎乎的脑袋就是虎子那张被扭曲了的脸。
第二天下半晌儿,娘嘴动了动,象是要说什么,虎子俯下身子,凑了上去。
“虎子,他、他、他是好、好、好人——”
“娘——”虎子撕心裂肺般地哭喊着……
娘走了。
“起——”
八个汉子抬起那口棺材,把它稳稳地放进了坑里,那坑的旁边,埋着爹。
开始填土了。
一锹、两锹……虎子浑身象烧着了一样,这一锹锹土象一块块烙铁捂在了他的心上。
“娘——”虎子冲过去,扑在棺材上,一下子背过气去……
虎子觉得晃呀晃的,睁开眼,原来是在他的背上。
(九)
“让虎子跟我去吧?”姨说。
“说啥哩,我能把他养大。”他说。
“可是这次拉下这么大亏空……”
“我知道,可是我得对得起他死去的爹娘……”
“苦了你了。”
“不是,这是命,要说苦,不是我,是娃儿……你回吧,我会把他照看好。”
“你再找个茬儿吧?”
“等等吧,俺和虎子是一家人哩,我不能让娃儿受气。”
(十)
这是一家小饭店。
主人家这两年发了。财大路子宽,近些日子不知从哪弄来一批煤,就常有大车来这里装煤。
他,就在这群汉子中间,一锹锹地装着,煤溜子哗哗地往下滑着,刚到地面又被铲起,汉子们干得都挺欢实。虎子知道,那是卡着钟点儿的。鸡蛋大的小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几个汉子晃来晃去,象鬼影……
虎子一点点往前挪着,眼里满是愧疚的泪水,他想象不出,累了一天的他,晚上还要来这里拼命……当他每次从他手里接过那皱皱吧吧的钱时,他哪里想到,为了他能象别的孩子一样上学,他已经快把自己变成了机器一样地在拼命……他想起娘临死前说过的话。
“爹——”虎子第一次喊出了这个字。
他愣了一下,身上一哆嗦:“娃儿,不哭,你该高兴才是。爹不识字,也知道县中是咱这里最好的学校,再过几天,你就该交学费了。放心,爹攒的差不多了,回吧。”他笨笨地伸出大手去擦虎子脸上的泪水,自己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
(十一)
一轮白白的月亮挂在树梢,忠实在照着爷儿俩……
“虎子,后天是你娘的‘百日’,咱一块儿去给他俩送点钱去。”
“嗯……”虎子应着,心想:“是该给娘烧张纸,告诉他们,让他们放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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