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迟疑着在键盘上敲下这行标题，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难道，爱自己的父亲竟需要理由？迅速地甩甩头，不让意识上扬，任由心底那个熟悉而近乎冷漠的声音再一次冲击耳膜：你不爱你的父亲！我分明地感觉到唇边嘴角泛起一抹残酷。

都说女儿同父亲更贴心，我却从不曾体味其中的甘甜，相信父亲亦如是！其中的根由，恐怕得归结于父母长期的两地分居。

十八岁之前的记忆中，母亲就是我们的天，我全部的世界！那个被称作我父亲的男人，于我们姐妹是如此的陌生，甚至于对他每月的归家产生极强的“排异反应”，母亲为此哭笑不得。久而久之，父亲似乎有些恼怒了，怨母亲宠坏了我们，常常发脾气！那时，看到邻家的孩子同他们的父亲撒娇嬉戏，听到左右的同学夸耀自己的父亲，我总是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冷漠和无动于衷！父女关系紧张得一触即燃，倔强的我因此从不缺少皮肉之苦。

记得那时大多数人家做饭都烧柴火，每次父亲从工厂回家，总要到郊外的山上去砍上半天或一天柴。十来岁的我作为家中的老大，首当其冲地成为父亲的“眼中钉”，他总是不带任何商量余地地让我跟着他上山，事实上那时的我什么也不会干，可他好象并不在意这点。

最可恨可怕的是，我们来回必须得经过一座长约两百米的石桥（说是桥，其实只不过是一道高高的拦河堤坝），去时我可以紧紧地扯住他的后衣襟，回来却不能了！他总是独自挑着沉沉的一担柴火，一言不发地将我远远地扔在河对岸，丝毫没有要回来牵我过桥的意思！而且随着我年龄的增大，父亲会一声不吭地打好两小捆柴草让我挑着。我绝不是个懒惰的孩子，然而每当我战战兢兢地走在宽不到一尺的桥上时，那种无助和绝望却非笔墨所能形容，心中的恨如野草一般滋长着！面对桥下湍急的河水，我不得不每次想像着自己失足坠入河中的惊恐：我在水中无力地挣扎着，那个叫父亲的人却冷冷地看河水将我吞没……

后来，这幅场景会时不时飘浮到我童年的梦境里，啃噬着我幼小的心灵。

终于，当我噙着眼泪过了桥，换来的不是夸奖，而是冰冷地目光：

“女孩家，就是没一点儿用！”

因着父亲的偏见以及多年来的聚少离多，直到我念高三，全家迁往父亲的工作所在地，我们的关系依然冷如冰霜。期间，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父亲试图作出努力，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爸爸”这个本不多用的称呼一年到头几乎难见阳光。

母亲察言观色，曾多次私下找我唠叨，忧虑之情溢于言表。她说父亲文化低，不太懂得爱，更不懂如何表达；还说父亲从小过的是苦日子，在缺乏爱的环境中长大才会如此……我嘴上喏喏，心却丝毫不为所动！至于母亲罗列的有关父亲待我的好更是充耳不闻。有没有父亲的关爱，对我来说早已不重要了！

高考的失利再一次让我品尝了来自父亲的粗暴与无情。“女孩子就是少出息！”“养你们这么大有什么用？”……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家，离开他！一定要长出息！我想，没有理由会让我再需要父亲了！

终于，在母亲依依的泪光中走出了父亲的视线，开始了自己坚强的人生。父亲似乎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

尽管如此，归家依然是游子必不可少的主题，尤其逢年过节。当我每次回家被母亲妹妹包围着嘘寒问暖的时候，已退休在家的父亲就显得格外忙碌：他总是跑进跑出张罗着饭菜；脸上堆着在我看来过于殷勤的笑；并时不时凑近身子倾听我们的话题。有时满屋子的喧闹因他的加入戛然而止，空气片刻间凝固，父亲只得讪讪离去。见此，心间也偶尔会浮起一丝莫名的疼痛。

时间缓缓步入二千年，但父女关系丝毫没能沐浴到新世纪的曙光，依然不冷不热地维系着。时光虽早已冲淡孩提时的怨恨，但还是无法坦然面对，沉默是父女间无法逾越的鸿沟！面对父亲近乎讨好的询问，我总是以最坚硬的语言拒绝着他的进一步的关心。

……

父亲，莫非，爱你真的需要一个理由？

理智抬起头颅，明确告诉我：不！

有人说，生活的最大魅力便在于它的不可知性。

我与父亲的关系是在二十一世纪的那个春天起了微妙的变化。那是一个清晨，春寒料峭，我提着行李，牵着幼小的女儿去赶回家的第一班火车。母亲泪水涟涟，我的心中亦茫然无措，过年的喜庆并没有给我即将面临的生活添上些许亮色。

出门时父亲依旧不在，每年都是这样，父亲总是消失得很准时，对此我毫不介意。

意外地，在小区门外，我见着了父亲！看到他，我不自然地招呼道：“爸，我们走了”父亲点点头，一只手不停地捋着头发，似乎欲言又止。顺着父亲枯干的手指，我蓦然惊觉，父亲老了！不知为什么，有股酸涩在我喉间滚动。

这时，父亲开口了：“一个人带个孩子，要吃好点，不要太苦自己……”我努力抑制住汹涌的泪水，不迭地点着头。显然父亲是特意在这等我的！这是多少年来，父亲对我说出的最动情的话！不是他不想，是我不让！说完，父亲便转过身，走得很慢，很慢。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瑟瑟飞扬。我定定地注视着父亲那瘦弱的背影，任心间那封冻已久的冰山汩汩融化。

感动是颗富于灵性的种子，适时地在我心田生根发芽！

由于工作忙碌，加上孩子尚小，不久后父母双双赶来救急，帮我解一时的窘况。虽然在心中对父亲已渐冰释前嫌，但交流仍然不多。

待我事情理顺，父母就得返家了。离开前，母亲悄悄拉我来到厨房并告诉我，父亲已经把我的三把菜刀全磨锋利了！看到我惊讶的表情，母亲解释说父亲注意到我的切菜刀太钝，考虑我今后的方便，于是自作主张把我家中的刀全找出来打磨好了！还说其中一把刀的柄不太好使，已经松动，也帮我换了个新的，还留了个备用的……在母亲絮絮叨叨的叙述中，我知道了父亲为了给我换刀柄，找遍了周围的整个小区，后来到很远的一个建筑工地拾来了两块木头，由于我这没有工具，父亲硬是徒手削出了两个圆柄。看着那不算精致的工艺，我良久无语。

“你父亲的手艺可是我们那一带远近闻名的！”母亲忍不住念叨。

是啊，父亲是工厂出名的大好人，能干，热心，对人总是有求必应，一直以来，我如何故意将之忽略了呢？以前父亲的种种“无情”，难道不是对我人生的另一种历练么？今天的我，能有勇气面对来自生活的各般压力，难道不该感谢父亲？

冰封的心一旦开始解冻，是不是会更加柔软细腻起来？

依稀的泪光中，我仿佛看到年轻时的父亲连夜从工厂骑车奔走在回家路上，挥汗如雨，为的是给年幼的我送回新鲜冰冻的墨鱼，止住我常流的鼻血；夜黑风高，父亲举着手电筒，到郊外的田里抓我爱吃的黄蟮；还有后来，他亲手为我的女儿制作的一件又一件精巧的玩具；还有……我的心刹时间一片清灵。

父亲！爱你，难道还需要理由？

爱你，父亲！不需要任何理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