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生死团 (十二)茅舍

发表于-2003年09月18日 晚上8:54评论-0条

生死团 (长篇 之十二)

---一段非常缠绵哀绝的另类人生之悲剧

哎,你知道不知道,赵庄那个大牛子,就是人称脚大手大那---那个大的赵三大,经人说,到底找到一个啦,是个新寡妇,听说还不丑呢,来了几次,前一阵子来了,刚巧家里人都不在家,俩人在屋里说着说着就---嘿,就上床了,可巧他弟媳妇回来取东西,听见屋里有嘿嘿的声音,就蹑手蹑脚地细听了起来,只听见一个喘吁吁地说,你真是名不虚传,一个哼哧哼哧地说,你怎么这么软呀,我的天呀,我在哪儿呀,我的肉呀,我的---”西门玉听着感觉好不好意思,忙转身把抽出的草递给麻叔,麻叔接过草,脸面很不自然地扭动着,随蹲了下去,西门门便绕到草后面捋去了,“嘿嘿,这一下赵三大有用武之地了,再不要一到晚上就出去瞎忙呼了。”“嘻嘻,哎哟!”“哎哟!”一声惊呼,西门玉随从草堆后跑了出来,只见麻叔坐倒在地下,一只胳膊淌着鲜血,他吓了一跳,大家都惊叫起来,来福说,“我胳膊肘一拐,把烟囱上的一块砖头碰了下来,我看下面没人,所以就没喊,哪知道他却蹲在这里。”大家七手八脚地看着麻叔的胳膊,抬起,弯着,骨头没伤,是侧边挨了一些皮,又都庆幸,说麻叔是好人,好人不会受难的,但活是不能干了,大蓝子胡二嫂找了些布条把麻叔那流血的胳膊包扎了,然后几个人把麻叔送回家去了。

从大蓝子家出来,天已浓黑了,一阵风吹来,西门玉不觉一阵的寒冷,他想到了麻叔,今天要不是自已在呆看,麻叔是不会吃这亏的,来福怎么想起来和他换位儿呢,刚才大蓝子送去了饭菜,现在就一个人躺着,西门玉不觉两腿就向麻叔踏去了。见西门玉推门而进,麻叔忙从床上翘起半个身,“你快躺着。”“不要紧,她才送给我吃过了。”麻叔把上衣穿好,坐了,西门玉坐到凳子上,“今天都怪我。”麻叔笑说,“怎么怪到你呢。”停了停,他收住了笑,低下头说,“要是把它们都砸断了就好了,我真希望把它们都断掉。”声音哽咽着,西门玉讶然地望着麻叔那半坐的弓背低首的身影,只感到他的身子里有许多苍凉,整个的两间屋子都好苍凉,他的心也有许多说不出的悲凉了。他真想坐过去把自已的手握着麻叔的手,给他一些温暖,可又实在不好意思,只是把凳子往床边挪了挪,想了想,说,“明天你别上工了,歇两天,也别煮,饭就在我那儿吃。”麻叔抬起头,说,“不要紧的,其实现在就能动了,唉---”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又低下了头,倏地,他一动身子下了床,又是拿烟,又是倒茶,西门玉忙拦住,叫他快回去躺下,西门玉掏出烟递给他一支,自已在灯里燃着,“拴柱家今天搞的菜真不少,我吃着都有点不好意思,看样子,他们家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他们俩都会说笑话,又都能喝酒,他们家真是热闹。”“你这是乍看,他们家家都是热闹的,哪家不是说说笑笑。”西门玉笑开的脸冷缩了,他沉默了,一条长风从门缝里窜进来,灯火一闪烁,西门心里似有许多话,但又不知怎样说出来,便就两眼盯着对面条桌上放的麻叔脱下的衣服。“你想家了?唉,想家就回家一趟吧,和母亲说说心里话儿。”“嗯---不是。”西门玉不动地答着,音也随着麻叔哀哀的,“嗯,冷吧?”一响,西门玉身子一动,麻叔把棉袄抛了过来,他双手接住,嘴里说,“我不穿,不冷。”便把棉袄搭在弓起的大腿上,两手捏弄着,却见袄子补了许多补钉,仔细一瞅,补钉或方或圆,齐齐整整,严严实实,不觉脱口道,“你的补钉补的这么好,你怎么这么会补。”“嘿。”麻叔轻轻地一笑,接着又叹了口气,“唉---,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妈就开始教我做针线活,---我还会做鞋呢,她说我将来是一个人过日子的,不会针线活是要受罪的,我们家是外来户,远近都没亲戚,我当时也隐隐地感到我将来是不能和别人一样的,所以我也就认认真真地学了,在我十七岁那年,我妈就死了,我就真的一个人过起了日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半人高的瘦孩子拿着针线坐在穿着很破的满脸哀苦的母亲身边,随着母亲的针线运动而自已手中的针线运动着,西门玉两眼模糊了,他低下了头,麻叔不语了,他心里很想再听,把眼轻轻揩揩,想了想,抬起头,又停了停,说,“那,那你以后就没有找过人结---成家。”麻叔把脸转向西门玉,“我的兄弟,哪个女人看得上我,我自已都怕看我自已,唉,我前世一定做过什么孽过事啊,我这一生也就算了,我也不指望什么了,可是---唉,老弟呀,你说,人是畜牲变得吧。”西门玉凄徨地望着麻叔那似哭的脸,木然地把头摇着,“不是。”麻叔慢慢地掉过头去,沉默了。

西门玉在凄徨中痴痴迷迷不知所想,最后还是在油干灯灭,他才惊动,和麻叔说上几句话,忙呼了一阵,离开了。回到屋,点上灯,恍恍惚惚又置身于麻叔的屋,心里沉一阵,飘一阵,酸一阵,涩一阵,直到窗子透出亮光,才知自已还没上床,不觉又痴呆了一阵,天大光,哨子“嘟嘟嘟”地在门外尖叫,他这才瞥了一眼自已的身躯,深深地出了口气,上工去了。

“咦,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西门玉惊讶地望着自已的两只脚,两腿不由自主地弯了下来,坐到地下,一手搭在一堆凸起的土坡上,眼睛散然着周围,一堆连一堆的枯草蔓延的土包,几株大小不一的光秃秃的树干,一波波的飘忽从心底里漾溢着,他把半个身子伏在土包上,闭起眼睛,半个脸在土草中揉摩着,“咦。”“嘻嘻嘻嘻。”“在哭死人哩。”西门玉眼一睁,见村里的小五子几个小孩子背着书包站在他跟前,他一愣神,这才明白自已是爬在坟堆上,他忙立起身,拿起铁锹,跟他们笑了笑,转回村头,向田里去了。

整个一天里,西门玉眼前老是浮现着坟墓坟墓,晚上天一黑,他到底憋不住,踽踽前往村西下弯处的那块坟地去了。他靠坐着一棵大树,双腿弓曲着,两臂环抱着膝盖,静静地想着白天在此的那种飘忽之感,幽幽地,他感到自已这种样子好凄可,一股森森的凉气从四面迤逦笼至,他紧了紧身子,把手在脸上抚摸着,我与这底下的有什么区别呢?同呆着一块土地,同埋没在一个深悠的黑囊里,冥冥之中大概就这个样子了,人死了有知觉吗?死了以后又能重新投胎吗?我前世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个很坏很坏的人吗?也许我前世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这底下埋着的就是我前世的身躯,噢,可怜的我哟,西门玉低下眼,望着眼前那堆糊糊的坟土,这个村里的人死了都埋在这儿,他们生前在这个世上都做了些什么事,说过些什么话,听说拴柱的父亲年青时是个土匪,他的母亲就是他土匪父亲在一个夜里从人家抢来的,还听说,几天后,他母亲娘家人找来了,谁知他母亲一反常态说不回家,把她个娘家人给气死了,从此和她断绝了关系,年青时的他们多么鲜活啊,他们俩是去年一前一后进入这块土地的,老着的他父亲又脏又聋,整天咳咳吧吧的,他母亲好瘦,弓着背,一双小脚 走起路来东倒西歪,象是就要倒下来似的,听说从前的女人都是小脚 ,从前的男人都养着长辫子,更从前的女人都是赤脚打巴掌,更从前的男人都赤胸露背,几千年前,几万年前呢?据说那时候人还不叫人,叫猿,人是爬到这个世间来的啊,迷朦、广袤的土地上,一群浑身长着长毛的人状物在蹒跚爬行。一汪的酸楚在肌体里涟漪,眼睛湿湿的。它们经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奔波,才象了个人样的活法啊,现在又将向何处奔呢,屋也有了,饭也有了,人的昌盛期大概也就如此了吧,真是没有意思啊,别人也想过这种没有意思的自身吗?它们当初为什么要向人的方向奔呢,不奔向鸟,不奔向鱼,多快活啊,欲怎样,就怎样,没有思想,没有羞耻,噢,它们是四肢的,它们只有成为人。垂下了头,又仰起头,又垂下。人要到何时才能了结,千年,万年,亿年,大概永无止息了,渺茫、灰暗的苍穹下,人头攒攒,摩肩接踵。抬起头,两手松开,我算什么呢,眨眼一瞬间,谁知道我,我知道我吗。一浪浪的热流在胸口回旋,该怎样,就让它怎样,我该是怎样呢,田埂,土墙,锅台,灯影,麻叔,来福,小三子,小四子,小五子---徘徊着,徘徊着,“噢---”西门玉阴靡蜷蜷,脩脩杳逝。一连好些天里,西门玉差不多一到晚上天一黑时,他都要来这坟地里搜索、幽娜一阵,等到半夜回屋上床时,心里总是空荡荡或紧缩缩的,第二日起来也总是荒荒的辽辽的。他时常想制止,但一当那沉郁的黑幕罗天而盖时,他又身不由已地直直地去了。后来邻村里死了一个老头子,新坟上插着些些东倒西歪的纸花粘凑的花圈,又不时地飘飞着从花圈上脱落下来的白纸纸,西门玉一阵儿寒栗,这才跳出故人堆,躲进了屋里,在屋里却也是动的少想的多,也总是痴痴的,呆呆的,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往前过着。

四人帮,他们成了四人帮,要打倒他们,他们也是真真假假啊,说是他们干了许多坏事,现在已逮捕入狱,马上就要抢毙了,听说江青在一次酒醉后向人说过,她是毛泽东的第三个夫人,毛泽东是她的第四个丈夫,他们还有这么多的秘密生活,人人都是前一套后一套啊,后一套里还有后一套吗,心底里的一套又是什么样的一套呢,算机关,设陷井,布恩惠---“西门玉,静坐着啊,你真有坐功。”西门玉一惊,一望是刘伟明进屋里来了,忙站起来,笑着让坐,又是递烟。刘伟明半靠在床上,两脚晃动着,嘴里吐着烟,眼睛睃着西门玉,笑说,“在想什么呢?”“我在想四人帮,真是叫人不敢相信。”刘伟明尖下巴的长条脸一翘,说,“想他们干吗,四人帮五人帮,我们这一帮还是我们这一帮,没事想想我们是正经,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王盛英要结婚---”“王盛英要结婚?”“你打这么大惊干吗,莫非你和她也有那么一层,舍不得呀,嘿嘿,---说着玩的,我早就给她算过命了,她肯定是要在这儿结婚的,你不见她那副相,见了男人馋猫子似的,我跟你说,可不要跟别人说,她已刮过好几胎了,真的,她早已不是什么大姑娘了,谁娶了她真是做定了王八,不过他就是做王八也划得来,你说他是谁,他就是我们村的,黑不溜秋的,难看死了,我真不明白她看上了他什么。”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茅舍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