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个星期后，舒老太太如愿以偿地走了。当晚两口子就不顾一切地酣畅淋漓了一番，云雨过后，楚楚可怜的女人竟然趴在男人的胸膛上失声痛哭起来，这可吓坏了久旱逢甘霖的男人，慌忙问原因，女人只是摇头，只会哭着说：“我好辛苦啊！”当时孙少华完全不明白这话的真正意思，于是笑着拍打着怀里的女人，宽慰说：“我知道，我也是啊！”

孙少华的假期生活很枯燥，除过做饭打扫卫生，就剩下睡觉，他甚至都不愿意出门，因为出门就要花钱，他知道，自己的爱人钱挣得也不容易，每天辗转大半个城市，倒好几个小时的公交车，回到家都是疲惫不堪的神情，而他所能做的就是不遗余力照顾她，默默地爱护。然而她却日渐地沉默了，没几天又变得如同村妇般张家长李家短埋怨了，今天学校里那个没有一点比得上自己的某某某竟然买了别墅，明天隔壁那个一无是处的胖女人丈夫竟然给买了汽车，如此唏嘘不已，如此鲜艳不已，又如此自怨不已，这每一句有感而发的牢骚都深深锤炼着孙少华的耐性，终于耐性失去了力道，变成不耐烦地气话“那你怎么不跟那谁谁谁跟我这个穷当兵的呢？”这话成了导火索，点燃了蓄谋已久的战争。当晚，俩人由历史到现在再到未来互相埋怨了半夜，最终疲惫不堪地各自睡去。第二天，舒晴依旧要辗转大半个城市，倒好几个小时的公交车，穿梭于金碧辉煌的酒店和富贵人家豪华的厅堂，孙少华依旧做饭，打扫卫生，然后睡觉。

那天，舒晴回来得早，孙少华还在梦里，当然这梦很容易便被舒晴破坏，“你一个大男人整天在家睡觉，让我这个女人在外面到处跑，你就不觉得的惭愧吗？”

孙少华揉揉眼睛，看了时间，问“怎么回来这么早，还没到吃饭时间呢？”

舒晴没好气地拉他起来，“今晚跟我出去，我介绍一些朋友给你，整天窝在家里能有什么出息？”

当晚，他们坐在一家装潢典雅的茶楼里。这里昂贵的消费令孙少华瞋目，而更令他吃惊的是舒晴相约的几位客人。其中有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浑身装挂着银光闪闪的首饰，说话中西结合，嗲声嗲气，刚坐下突然“哎呦”一声尖叫，孙少华吓了一跳，以为沙发上藏着一枚钉子戳了她的屁股，原来这只是她开场说话的习惯性惊叹，只听她“哎呦”之后又紧跟了一句“hello”，接着审视了孙少华一番，然后才说“你就是lily的男朋友吧？”

“谁？”惊异的孙少华看着同样惊异的“哎呦”小姐，舒晴突然踢了一下自己，他明白了，笑着说“你的名字好好的，干嘛起这么个怪名字？”

“哎呦”，对面的那位又发出一声惊叹，吸引了孙少华的注意，“mynameislesley”，孙少华半张着嘴，想笑终于忍住，而这种显得诧异的表情反射在哎呦小姐的脸上便立刻变成了鄙夷，她笑着问：“sir你不懂english吗？”孙少华终于笑了出来，说：“不好意思，我英语水平很差，只过了六级而已”，他明显看到了哎呦小姐和自己女朋友那变坏的脸色，他但却觉得很解气。这时候，另外一个人说话了。

那人戴着一副深色的眼睛，好像是墨镜，刚坐下来时孙少华就觉得奇怪，并疑心他是个瞎子，要不为何在这么昏暗的灯光下还戴着墨镜。墨镜说：“孙先生，听说在军队高就？不知道人民解放军现在的待遇如何？”

“军队的待遇当然是比较一般了”，孙少华如实说，舒晴突然接过他的话说，“他们军队里级别不同待遇就不同，少华是正营级，管理三四百号人呢，你也知道，现在那个单位不都有灰色收入吗？”

“哦”，对方很聪明似的微笑，然后才开始以平行的眼光看待坐在对面的孙少华了，而孙少华却在心底怨恨起舒晴来，想不通女朋友为什么向这个狂妄的人瞎吹牛，自己正连还不到呢，哪是什么正营，更不要说管三四百号人了，他连她这么一个女人都管不住!想着想着就为舒晴的虚荣而悲哀，也为今晚的交友会而悲哀了，他压下了向悲哀报复的念头，耳听着近在身旁的人谈论着房地产，化妆品，品牌时装，圣诞舞会，突然想离开了，也想起了自己以前在机场在飞行的间隙，与一帮脸色黝黑笑容开朗的战友坐在飞机机翼下面的水泥地上谈天说地，他们谈的内容没有这些人的高雅，他们谈着到外地驻训的趣闻，比如各个地方妓女的不同作风，他们笑着，笑得淫秽，似乎他们每个人都亲自尝过一样，他们每一次谈的内容都是如此庸俗，女人、事业、或者腐败的领导，不论什么样的，都能引起他们开怀的大笑和痛快的大骂，孙少华突然很想像那时那样解气地骂一声；“操他娘的”，他当然没敢骂出声，但表情已经流露出满足的笑容，似乎置身的不再是典雅雍容的茶楼而是风吹日晒的机场，眼前也都是一群席地而坐的面色漆黑，眼神透彻，笑容坦荡，穿着肮脏油腻工作服的空军地勤军人，但是，自己周围分明是几个衣着华丽、谈吐非凡的高等人，他们脑门光亮，眼神高挑，西装革履，文质彬彬，中西结合，半洋不土。孙少华突然起了极大的疑惑，到底自己是属于那个团体，是淫秽的粗俗，还是虚伪的尊贵？他苦笑着扪心自问，似乎得到了答案，又似乎一无所有。于是，他终于难耐眼前的处境，不无调侃地说：“lily，我不舒服，先回去了”，也不管舒晴是否同意，就颔首起身离开了。

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等了一个多小时，舒晴怒气冲冲地推门进来了，举起包砸了过来，破口大骂：“孙少华，你真够不识抬举的，你自己有什么本事，牛什么牛啊？你知道吗，今晚那几个客人都是什么人吗，那个lesley的老公就是专门负责你们转业军人安置的，还有john”——“谁？”——“就是戴墨镜的那位，我上次的户口就是他帮忙给办的”，还有某某某、某某某，孙少华连话都没说的那几位，舒晴就这么愤恨的列举数落着，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些人非富即贵，人家肯认识你是你的运气，你牛什么啊，你不就是个穷当兵的吗？你知不知道，这些人对你将来转业到广州都大有帮助的，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白在部队混了这么几年，人际交往一点都没学会。。。。。。”对这样严厉的训斥，孙少华丝毫没有反驳的底气，事实上也是自己无能，不足以为女友撑起辉煌的门面，反而要她昧着良心编纂自己虚伪的官职，再想起女友平日里工作的辛苦，孙少华那满腔的怨气和不满也都淡了，所以只是沉默着，直到舒晴骂累了，才以最温柔的话哄她上床，在醉生梦死的男欢女爱里一起忘却现实的无奈，于是舒晴只能说：“你就会这个！”

之后的几天，孙少华用尽借口拒绝参加像那天晚上那样的交友会，他宁愿待在家里为劳累一天的舒晴煮好可口温暖的鲜汤，或者帮她揉捏酸痛的肩膀，他满足于这样的生活，而这种堕落的生活正是舒晴所愤恨的，于是她没日没夜的教导并训斥自己的男人，希望他能痛改前非从此发奋图强，，而他的男人日复一日的忍着，忍着残破的自尊被女人渐渐毫不留情地血淋淋地撕破，就这样，俩人吵到了大年三十。

中午的时候，孙少华就给父母打电话拜年，从母亲闪烁的言辞里孙少华终于逼问出家庭的窘状，已经有几个亲戚开始索要当初为他买房时所借的钱了，而父母为省钱居然连年货都没办。得知这一切，一种难言的心痛和莫名的悲哀立刻就涌上心头，眼前似乎浮现出父母寒酸的身影和对债主赔笑时那戚戚的眼神，孙少华只觉得鼻子发酸，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但他竭力忍住，就像忍受好几天来舒晴的数落一样，今天是除夕，他不想因为他而影响了舒晴过年的心情。直到下午，舒晴才回来，她抱怨公车上人太多，什么时候我才能开上自己的车啊，唏嘘的同时从包里拿出一袋化妆品，向孙少华夸赞自己的眼光，说是商场春节打折被她赶上，挤破了脑袋才买到这一千多块钱一瓶的香水。闻听此言的孙少华，惊异着想起了黄梅市的那个喜欢挽着他的胳膊买这买那的女孩，他当时以为，那样的女孩子就算得上奢侈了，而今才知道她的节俭。他并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尤其是对爱人，可此刻他还是难以抑制地想到父母心酸的身影和向债主赔笑时戚戚的眼神，他想到了自己这一年来一分钱一分钱地节省，甚至为了几百块的路费而压下的思念，于是，他尽力使自己平和，对舒晴说：“你何必买那么贵的化妆品？”

“这也叫贵啊”，他没想到舒晴满不在乎地说，“你真是个吝啬鬼！”

孙少华有些忍不住了，提高了声音，“你知不知道我父母为给人还钱有多节省，我为给银行还贷款有多节省？”

他看见舒晴听完自己的话脸色浮现出的奇怪的表情，他不知道那表情到底包含多少内容，似乎从里到外都写满了委屈，果不然，那表情陡然变幻成愤怒，“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啊，是说我祸害你，祸害你爸妈吗？难道就只有你苦，你爸妈苦，我就不苦吗？你看看我的同事和朋友，她们谁家里没大房子，谁家没车？我就住了这样一间破房子，就祸害你爸妈了啊。。。。。？”舒晴骂着骂着就哭了起来，一直都在压抑自己的孙少华终于表达了内心的愤怒，“破房子？那你住着干嘛，你为什么不去住大房子，不去开自己的车，你为什么不去找个有钱的男人？”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然而那种不可抑制的快感已使他顾不了这许多了，他需要发泄，需要彻头彻尾的宣泄。于是一场最浩大的战争爆发了，他们互相埋怨起对方的不是，继而牵扯到对方的家人，两人情绪激昂，言辞激烈，舒晴骂孙少华没用，孙少华骂舒晴虚荣，两人你来我往、不休不歇地争斗着，最终以舒晴一声声嘶力竭的“滚！”而告终，孙少华毫不示弱地站起来，放声喊道：“操他娘的，老子不伺候你了！”孙少华参军后一直保持着一个大学生的涵养，很少像其他同事一样说这种脏话，今天他却突然发现做粗鲁军人的过瘾之处，那是一种不可言传的痛快。身后的舒晴疯子一样的跳了起来，指着他的后背，“孙少华，你这个穷光蛋，你滚，永远都别回来，我们——完了！”孙少华心头一震，心脏好像突然起了一阵抽搐，生出一股子的绞痛，他没有回头，眼泪开始打转，推开门走出去了。

花园里静悄悄的，已经到了晚上，所有的人都待在家里和家人共享一年一度的除夕团聚，而孙少华却孤身一人，走在空无的寂寥里，他想起这几天以来俩人不断升级的矛盾和冲突，才渐渐不敢相信似的明白，今晚的这场战争是迟早而必然的，似乎是他们两个人竭力避免而又分外盼望的一场战争，他们知道，现实已经把他们置于不同的高度之上，曾经不同，现在不同，将来也不会相同，虽然他们曾经也试图消除这种差异，而事实证明，感情是无法抵消这种眼睁睁的现实高度的差异的。舒晴需要一个可以和她一起奔向上流社会的帮手，需要一个能自由驰骋于人际之中的优秀的男人，一个能挣钱的优秀的男人，一个能给她带来汽车和洋房的优秀的男人。她的这种想法无可厚非，谁都没有权利指责她的这种需要，只可惜他只能尽自己的全力给她带来安定和温饱，因为他孙少华不是一个有野心和大志的人，他只渴望能偏安一隅，过着不太寒酸的日子，不需要太多的钱，只需要远离喧嚣的温馨和宁静。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差异，在爱情的高度上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孙少华终于明白了这高度的真谛，其实这横桓在恋人之间的高度差并非是自己以前所认为的学历，见识，修养或人生观等等这些狗屁东西，这真谛洒脱而直接，说白了，就一个字——钱！孙少华在除夕之夜的争吵后，独自彷徨在空无一人的花园里，忽然悟透了这困扰他多时的道理，他因此似乎参透了一切，明了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与舒晴与生俱来好像就不在一个高度，于是他也没必要继续看她的脸色行事，终于在最后的几天重新夺回了男人的尊严，他们已经分手了，只是因为都不在父母跟前，因此还继续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舒晴说过完年就搬出这座房子，孙少华说过完年我就会转让这座房子了。

那是临行的前一夜，他们二人谈了许久，平心静气没有争吵，都为对方的前途出谋划策，舒晴预料孙少华一定会在黄梅找到一个好女人，孙少华也祝福舒晴会在广州遇见中意的男人，然后他们就各自回房了。

客房里的孙少华久久不能入睡，此刻的他经历了失恋的苦痛，已经渐渐轻松了，他也开始畅想起自己的未来，关于爱情，他突然灰心了，他决定回去就找同事介绍，不论学历，相貌，家庭，一切随缘，逮着谁就是谁吧，因为自己一直坚守的所谓的爱情的高度原来是如此的毫无意义，所谓的爱情的高度无非就是一个字，就是个钱字，他自己也知道这想法的偏激，然而在当时当刻，这万念俱灰的想法对他而言，其快意与解气的效用，却胜于一切雄辩的真理，和一切不争的事实。

（完）

07　3　31

后记

我费时很久、前后间断、历经坎坷地写完这篇小说，而自己却已经没有勇气看一遍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写的是一个极其无聊的故事，并有许多逻辑上的漏洞，然而我顾不了许多，只想快点完稿，结束这种折磨，这种对爱情的高度的痛入骨髓的感悟的折磨——因为我所写的故事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我一个要好的朋友，有一段时间，他对我说，爱情有高度，他与他在广州的女友可能要分手。我听了他的事和他的高度说，就有将之写成小说的想法，我自己在心底里曾私下设定了分手的结局，可总还报着希望，不敢贸然决定，就在这时，我的朋友对我说，他们分手了，因为彼此的高度不同。

于是，我草草地了解了这篇小说，结束我朋友的痛苦，也结束我的痛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