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房心南柯一叶

发表于-2007年03月31日 晚上11:12评论-0条

平伯在拨拉完碗中的最后一口饭之前,日子过得很平淡,挺知足。

他甚至已经把儿子嘴里蹦出的这句话和着饭一起咀嚼下了肚,正要满足地打个嗝。悔不该把它硬生生地吐了出来:“什么,你要起屋?”平伯瞪着铜铃般的老眼。

儿子似乎早有打算。他这性子,跟他年轻时一样,说出的话必是经过仔细斟酌的。“爹,隔壁老华家的四小子已经起了两层楼,我也不能拉下,我有这本事,能划算好钱!”“爹……”

平伯没听儿子把话说完,闷声不响地操起屋檐下的一把镰刀就往菜地走。

平伯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他蹲在菜垄间,用那双满是青筋的糙手胡乱地鼓捣着一棵大白菜。偶一抬眼,日头在山那头默默陪着他,“老伙计,是该下山的时候了!”

平伯拎着几蔸菜有些心灰意冷往家走。自家的青砖大瓦房也满腹心事地瞅着他。平伯眯起小眼无比爱怜地打量着这座才起了五年不到的房,“怎么,你咋就不中用了呢?”平伯忍不住屋前屋后地遛着圈,这可是自己一辈子的心血啊!他曾经美美地盼着一家老小在这里和和顺顺地过日子,开枝散叶……想到这,平伯心里五味翻腾!

平伯一生勤苦,育有两儿两女,是庄户人家羡慕的对象。跟所有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样,平伯一辈子的梦想就是能起栋屋——一栋属于自己的明亮的大瓦房!那座板房伴着自己飘摇了半生,已不堪风雨!为此,平伯几十年如一日没日没夜地劳碌着。这一点,村子里的老少都看在眼里。于是不管是在私底下还是场面上,大家都戏谑地唤他“汲汲脚”,意思是说他从没闲下来的工夫,总是来去匆匆,像阵风似的!平伯也不恼,笑一笑,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他心窝子里亮堂着呢,总有一天,他得起栋让大伙羡慕的新屋!于是大凡能来钱的法子,平伯心里通通有一本明细帐。庄稼是根本,那自是全家最上心的。再就是一年四季的菜地,平伯像侍候姑娘一般,从不懈怠,自己家吃的不算,还能挑到集上换钱。农闲时平伯领着儿子上山砍柴,屋前屋后垒得小山似的,一逮空他就挑上一担进城。他的柴火齐整,常常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就有了买主。柴火多了,平伯自有主张,在山边挖个窑,自家烧起了炭!这又是一笔不小的进帐。平伯一家老小在他的带动下,卯足了劲过日子。那阵子的平伯,身子骨累些,心窝子却甜得跟喝了蜜似的。

平伯手脚虽不得歇,但他也没让自己的脑子闲着。暗地里他不知盘算了多少回未来新屋的格局:首先要有个大厅,年节时全家热热闹闹地在一起扯扯话,唠唠嗑;再就是要设两个大正间,一个儿子一间,将来讨媳妇的用场!想到这,平伯忍不住“嘿嘿”地乐出了声,惊得身边那只形影不离的大黄狗倒退了两步,诧异地盯着咧着嘴的主人。当然,平伯没忘记自己和老伴,他们老了,整个小间足够了!再就是配间客房,女儿女婿们回娘家也好落落脚。

一切都在平伯的计算中!可事情总不能尽如人意,当平伯筹划着攒下的钱差不离之际,也就是他盖房的头一年夏末,小儿海子出了意外,一次独自外出放牛时跌入塘里淹了!海子这娃打小木讷,但人十分实诚,虽不及大儿机灵,但平伯却偏爱些。这个变故让不足半百的平伯头发一夜白了大半,但这似乎并没击跨他的“斗志”,反而使他加快了脚步。他一如既往早出晚归,“房心”不改。只有老伴察觉出他愈发地不苟言笑,仿佛要把所有的痛楚埋进地里田间!

新屋按着平伯心里的蓝图完工了!青色的四开间的大瓦房,在秋日的阳光下明晃晃地威立着!村里的人都来庆贺,平伯在起屋的酒席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举杯的手微微抖索着,满脸的沟壑纵横。席间,他悄悄出了趟门,在海子丧命的塘边洒了一海碗水酒,他默默告慰早去的儿子,自家的新屋起了,仍有他的一间,没漏了他!

从此,平伯定下心,不久便为大儿成子张罗了一门亲事,立了家。想着自己这一辈子也圆满了,把过去通通交给岁月吧,平伯的眉宇之间于是重新盈上些许暖意!

去年,老伴因病辞世。平伯心里曾涌起阵阵地苦涩,老伴是累坏了,跟着自己折腾了一辈子,太对不住她!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平伯似乎又看开了、看化了,是自己的跑不了,海子这娃算来就不是自家的命;该来的总要来,该走的挡不住!他的心中更多了一份淡然。尤其是听着整日里像小尾巴样儿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孙女,一声声脆脆的“公公”长“公公”短地叫着,他觉着这兴许就是自己的福份了,更不消说那正蹒跚学步的孙儿十分地惹人怜爱。平伯暗暗对自个儿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是,现在儿子竟然也想要起房了,平伯心里突然没了着落,仿佛无根的叶,身子轻飘飘的,丝丝的冰凉直往上窜!

暮色四合,村子里灯火次第亮了,儿子还没回转家来。这小子简直就是自己年轻时的翻版,吃得起苦不说,还更有主意,心想得比自己更远!老话说一代就该强过一代,但平伯不知该喜该忧。敢情儿子早就起了盖楼房的这门心思,难怪两口子一直以来总是起早摸黑地少见人影!灶间的儿媳见平伯进屋来,招呼了声“爹,饭就好呢!”就又自顾自地忙开了。平伯蠕蠕嘴,想着要跟媳妇说点什么,可瞧着她被灶火映红的乐呵呵的脸儿,又不知该如何张口了。

平伯怏怏地回了自己屋,也不点灯,一古脑儿把自己埋进了摇椅里。窗外的一轮清辉淡淡地笼住了平伯,平伯心里蓦然升起淡淡的思念,他想老伴了!老伴是个竹筒子,急性子,以前总觉着她闹得慌,现在可好,好像自己整个世界的热闹都让她给收走了!唉……要是海子在也成啊,他一定守着自己,听自己说心事,本本分分过生活……这时,门“吱扭”一声开了条缝,银光撒满平伯一身。“爹——”,“海子!”平伯浑身打了个激凌,再一转神,“爹,吃饭了!”是大儿子黑糊糊一团立在了门里。平伯定神望着健壮黝黑的儿子:“想清灵了?真要起房?”成子搓着手“嗯”了一句,平伯等了半晌儿子的下文,成子却闷葫芦一般杵在那不做声。平伯暗自叹了口气:“也行,你打小心气高……不过我老了,帮不上你,你们小俩口得自己合计好了!”“爹,等我们家楼房起了,你也搬过来……”成子急急地憋出这句话!平伯的心突然湿湿的,他涩涩一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不能的,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我得一直守着它!”

成子更勤快了。每天天不亮,床上的平伯侧耳听着儿子小俩口轻悄悄一前一后出了门,心里就又疼又恼。儿子日间跟他提起,现在的莲藕菜市上销得紧,他们得趁天亮前把塘里的藕节挖上来去赶早市。塘里的水刺骨着呢,加上又是大清早!平伯好几次在饭桌上差点冒出“这楼房不盖不成么”之类的话,终究没出口,他不能抹了儿子的奔头!他默默为儿子打点好家里的杂务,也算尽份心吧!只是夜间,平伯独自在屋里时,孤独仍会像小虫子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不过平伯思量,自己既然许了儿子的打算,就得像个做爹的样,以后恐怕就得独自与这老屋长伴了,他是决计不会离开这屋的,不如放宽心好好打发往后的光景!

儿子的楼房终于搭起了两层的架子,房基就起在平伯青砖房的南边不到十米远处,很是气派!平伯每天看着楼房一天天往高里长,瞧着儿子那张疲惫却喜洋洋的脸庞,恍惚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心中竟莫名地一天天快活起来,一扫过往的阴霾!儿子完全传承了父辈们身上的那股坚忍不拔,那份自强不息,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踏实的呢?

老房仿佛也读懂了平伯的心事,虽显出几分落寞,却更加忠实地陪伴着它的老主人,痛并快乐地,守望着那一片天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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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梦天使点评:

朴实凝练的文字。两代人,两种心思。两种生活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