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七月初七,杨家堡老太君寿,诸人往贺。
当夜,贺客南宫静失踪,寻之不得。
……后一年,九月重阳,南宫静现于首阳山。
次日,南宫静卒。
……
后十六年,杨大管家秘买三杀手。”
——《武林春秋》
初春里软软的阳光,鸡蛋清一样细致的涂抹在青青的草坡上。
小姑娘像是才出生的小羊羔一样,怯生生的站在草坡上。
“你叫什么?”王德问,他的口水已经快要流下来了。不是每次杀人之后,他都能恰好遇到这样鲜嫩的小羊羔,这令他感觉自己像一头强大而快乐的野兽——狼,色狼。
小姑娘却像不知狼为何物,居然用细细的牙齿咬住花蕾样的唇,腼腆一笑,方才轻道:“我叫羊羊。”
她居然充满信任和温柔的,伸出小手扯扯王德的衣袖:“大哥哥——”她柔声道:“其实我只有一点像羊,只有一点哦。”她俏皮的歪了歪脑袋,笑得像阳光。
王德骨头都要酥掉了,但手仍紧紧握住腰间的九龙鞭。
这是他成名的武器,他似乎从未放开它过。
“羊有角的——”她郑重其事的宣布,“——我也有。”她的笑变成冬天的残阳,说不出的冷峭锐利。
鞭影掠起,王德出手。
鞭挟着黑影闪着白光,圈成一个个杀气腾腾的圈。
羊羊退了一步,小小一步,她扬起手,轻轻扬起。
她的手轻快得像春风,穿进一个个的圈。
“咔棱”一声脆响。
王德听见了,一刹那间他有些惋惜:这小姑娘的手断了,总是颇为可惜的。
然后他看见了碎片。
他的九龙鞭的碎片。
然后王德就发现他眼前的世界忽而扭曲了,模糊得像一个梦境。
小姑娘的手上握着一只白白的羊角,羊角的尖刺入他的眉心,只刺入了一点点。
这么一点点,已是要命。
小姑娘轻柔的收回手,好抱歉又好羞涩的低头笑道:“对不起,大哥哥,我说了谎。
“羊羊的确是我的名字——六十年前。
“至于现在,别人都叫我:”羊姥姥。“
王德的眼半张着,他看见小姑娘的脸色还是羊乳一样白,但却起了变化。
她草芽一样饱满娇嫩的小脸突然起了皱纹。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五条……
一下子,她的脸就变成了打满皱褶的面团。
而后这个面团一就扭曲、模糊得像朵云。
这朵皱巴巴的云悠悠飘走了。王德的身躯轰然倒地。
一线紫黑的污血,从他的眉间细细垂下。
“羊姥姥,这就是属下请的第一位杀手。”杨大管家躬身垂手。
杨靖点了点头。
他们都在看他,看着他的刀鞘。乌沉沉的鞘,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真的没什么了不起。
可是他们知道鞘里有刀。而刀的主人是他。
他的手指修长稳定,他的眼睛朦胧垂下。他并没有动,可也不是静的。一团飞絮暂时静在空中,谁知道它下一瞬要飘向何方。
凉风在林间流转,他们的额头却开始出汗:以“一串血珠”惊世的曾二公子,他们本不该对他出手的。出手大概就只有死。
风大了,树叶萧萧落下。有一片叶子落经他的眼前。
于是他们出手。一十六把剑,快、准、狠,绵密如网。
他们只有出手,因为不出手大概也只有死。
他垂目,眼睛似乎更朦胧。他扬手,刀出鞘的声音好象碎在春风中的铃声。
一把厚重的刀,刀刃和刀背的线条却很柔和,像风中的两缕柳条轻轻相交。相交处的刀尖,清得像杨柳岸的春风。
网不能网住的,大概就是风了吧?好厚重的一把刀,动起来却轻灵得如风舞柳,从最不可能的角度划出,在最不可能的时间里穿越剑网。
刀是“动”的极致了。静的只有持刀人的眼睛,朦胧里似乎什么都不看。
杨柳的刀尖滑到谁的脖子前,便少女般轻柔的吻了上去,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便受惊似的跳开了。跳开时,刀尖粘起一串血红的珠子,水晶样、玛瑙样,阳光下晶莹剔透,明艳不可方物。
最后一串血珠掠出,他的目光随着它滑出去——后来他一直有这个错觉:山口的斜阳是被这串血珠染红的。
“曾朱?”杨靖慢慢吁出一口气,“很好。”他说,“那么第三?”
“第三,是半个人,和一座楼。”
“百炼门”的岳大掌门僵立着,终于极慢的、极不情愿的倒了下去,他瞪着对面的人,愤愤挤出最后三个字:“你用毒!”
对面站着一个小孩,长胡子的小孩。他背着双手,冷然道:“毒也是一门学问,毒学与剑学一样,也需要倾心锤炼。所以,”他傲然一抬头,“我以毒为荣!”
他是只有正常人一半大小的侏儒,他是“老字号”温家的十三公子,他是温府内三重楼之“死字楼”的楼主。
“温十三公子已带着他的飞雪毒,为我们助拳。”杨大管家含笑垂手。
“好,很好。”杨靖保养得极好的手指,在乌梨木的圈椅扶手上慢慢伸展开来,“请了这么些人,一般的麻烦大概都可以解决掉了。”
“是的,主子。”杨大管家恭敬道。
杨靖站起来,走到酸枝木书桌前。象牙双狮的镇纸下压着一张泛黄的浣花笺,他把它轻轻拈起,许久,缓缓道:“这个把信放到我桌上的人,你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
杨大管家垂下头:“不知道。
“它好象就这样出现在主子的书桌上了。”
杨靖道:“一张信笺不是一张树叶,当然不会是风吹来的。”
“是的,主子。”
“所以我们可以知道,这个人避过了巡逻的‘鹰’组,还顺利穿过了堡中机关,唯一留下的痕迹是一具尸体,八长老的尸体——”
“剑伤宽两寸,一剑致命。”杨大管家接口道,“主子的意思是——”
杨靖望着窗外:“我的意思是,她不是一般的麻烦。”
杨大管家脸色一变:“主子是说——”
“我是说,不管那三人成功与否,消息都该到了。”杨靖淡道。
一个玄色短打的汉子走进来,单膝点地:“主子,”他低下头去,“羊姥姥死,曾公子败,飞雪毒毁。”
杨大管家冒出一层细汗。杨靖负手立在东窗下:“一种毒,不奏效就罢了,怎么叫做‘毁’?”
“因为制毒者的手在下毒前就被毁了。”
温十三公子的手!
杨靖神色不动:“曾朱又怎么会败?这种人是宁肯死,也不要败的。”
“曾公子声称已被南宫姑娘折服,他败得心服口服。”
杨靖开始笑,他笑着让那汉子退下,笑着拍拍杨大管家的肩:“老圃,我们这一辈人真是已经老了,该给年轻人让路了,是不是?”
“……”杨大管家手足无措,不知该答“是的”还是“不是”
“我要退隐了。我想找个地方好好藏起来。”杨靖笑着继续,“你去打点吧。”
打下杨家堡铁血江山的主子,一辈子没说个“怕”字的主子,要藏了、要逃了?杨大管家呆呆看着桌上薄薄一张浣花笺,他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是什么使得他的主子宁可逃跑也不敢放手一搏?
杨靖淡淡扫他一眼,看定了窗下一口如镜深潭,低低道:“一个人,纵使能对抗天下,又怎么能对抗自己?”
繁华的苏州有一座热闹的酒楼,君子楼。
君子楼今天来了位非君子,一位女子。
很年轻的女孩子,有一双很苍老的眼睛。深郁得好象含下了一个地老天荒的眼睛,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双颊,好象是从一个不真实的世界走出来的,恍惚如梦。
小二迎上去:“对不起您呐,本楼不接待女客。”
“我不是客人,我来找人。”她的声音幽幽的,好象晚风里吹响了一支管笛。
小二一楞:“找谁?”
“我的父亲。名讳上杨下靖。”
帐房先生紧张的抬起头:“这里没这个人。”
“是么?”她扬起一个微微的笑,“你们后院里,劈木柴的刀声真好听。”她说,“就好象砍断人的骨头一样。”
然后她就走了进去,绯色衣角卷起一缕微风。
小二迷糊一阵,也跟了进去。
他看见她站在刚雇来的老杂役面前——那老杂役放下柴刀,挺直肩背,就好象变了个人——好象一块锈铁突然变成了一把刀。
“你到底找来了。”他说,“你是我的骨血,像年轻时的我一样,我知道我逃不开你。”
“我没有血。”她说,“它被妈妈带走了,你知道的。妈妈在那里等你,你送她去的那个地方。她希望能和你在一起。”
杨靖取出了一张浣花笺,薄得像相思,陈旧得像往事:“彤儿,这封信是她死前写的吗?”
“‘静女其娈,俟君于城隍。爰而不见,搔首踯躅。靖郎靖郎。静女其娈,贻君以彤管,彤管有炜,妾约莫违’——是的。妈妈把它给了我,把我给了一个合适的人。”
“彤儿,你是她送给我的彤管。静——你的妈妈——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当时她为什么要和我一起生活、后来为什么要跑到首阳山——而我为什么要杀了她……你有没有觉得一切结果都在她的安排中?”
“也在您选择中。”南宫彤道,“在我的面前谈论您和妈妈之间的问题,这是不合适的。您可不可以直接去问妈妈?”
风停了。杨靖笑了一笑,就倒下去了。
“八月十五,杨彤弑父。
后,南宫世家兴。“
——《武林春秋》
大家好,我是讲这个故事的人。但不是它的作者。
编写这个故事的人是一个叫南宫静的女子。她一生任性的爱、任性的攫取全部她爱的东西。当她累了的时候,她就选择死在她最后的爱人手下。爱情与死亡,于她都不过是一场游戏,她玩得很认真,操纵得很成功。
她是安静的火焰,要烧死别人也烧死自己的。这个甜蜜、任性、恬静、危险的女人,我崇拜她——我的妈妈。
弑父?呵不不,我没有杀我的父亲。像妈妈存心要离开人间一样,他也是自愿要去找妈妈。除却巫山不是云,凡是她爱过和爱过她的人,都不能忘情于这团火焰——没有火的地方太空虚和冷清。
好了,现在我要写自己的故事了。
但我知道有个女子会一直在幕后操纵我的故事,即使她已死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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