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是庄稼院里无忧无虑的蝴蝶，粗布花衣在阳光下鲜亮如蝶翼；弯弯的羊角辫，颤动如欢快的蝶须。喜欢听奶奶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喜欢采村边的野花编成花冠戴在头上，喜欢和小伙伴们玩过家家儿，喜欢听妈妈喊吃饭的声音歌一样婉转悠长。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五载，生活进入了另一个轨道。比锅台高一点，便在灶台前帮妈妈烧水，耳濡目染中，娴熟了农家饭的制作。这是做女人的必修课，考核要留待日后，打分的是公婆。巧受宠，拙受气，事关荣辱。大人下地的时候，挎个篮儿跟着，小小的手儿，已没有任性的自由。认得百样野菜，知道哪样适合喂猪，哪样适合喂鸭；认得百样野草，知道哪样适合喂羊，哪样适合喂牛。拉得动石磙子的年龄，就正式成了地里的劳动力，春种秋收，夏播冬藏，汗不比男人少流。手上的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结成的老茧不比男人的薄。

农家女不能光会种地，还必须拿得起针线活。先学补补丁，破衣烂衫上做文章；再学纳鞋底，蒿麻细绳密针脚；最后学裁缝，夏天的单，冬天的棉，春秋两季夹衣裳。全套的手艺在煤油灯下练就，损伤了视力，累坏了手腕，千辛万苦，为的是将来挑家过日子。

情窦初开的年华，心定了自己的意中人。村边地头碰见，低头羞红了的脸，有心表白几句心曲，却脚步匆匆逃开，远远地回回头，四目撞出火花，一时间仿佛天地变得明媚无比，风儿也带了甜味。多少次想做双鞋子送他，但总没勇气去量那双茁壮的脚；梦中倒是试过，醒来那尺寸梦一样朦胧。

美丽的期盼缥缥渺渺，使人迷醉，使人惆怅。常常一个人躲进小屋，对着墙沉默。父母背着她运筹了几回，神秘得滴水不漏，等到盖子揭开的时候，一切已不可更改。

迎亲的喇叭呜哇呜哇地吹，她坐在挂红的驴车上，难止两行活跃的泪。木然地望着朝后退去的小村，树如轻烟屋如影。望望前面，所见全是茫然，包括未来的岁月。

婚后的日子没有太大的不同，只不过换了块干活的地，换了一个吃饭干活的家。就是活多了些重了些，从早到晚闲不住，干活的时候还要看别人的脸。数落几句，听着；苛责几句，听着；辱骂几句，听着。小姑子挑刺儿，忍着；婆婆挑礼儿，忍着；男人犯了牛脾气动武，忍着。忍耐忍耐忍耐，忍不住了就不再忍，唇枪对舌剑，针尖对麦芒，稀哩哗啦闹一场。风平浪静之后，也能听到甜言蜜语，听到粗俗的告饶。这就是柴米夫妻啊，一家家都是这么过。

孩子一个个出生了，已经不轻的担子，又添了新的沉重。吃饭的嘴多了，土地还是那么大，出产还是那么多，一个难字笼罩了家庭主妇。除了节衣缩食，想不出别的高招。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粮不够，菜来凑。为了一家人的温饱，眉头难得舒展。堆起的皱纹，就这样固定下来，一天天加深。

好年景点亮了人的眼神，声音里的喜幸随着地里的庄稼不断饱满。待粮食装满了仓囤，一个酝酿许久的计划开始施行：取出压箱底的衣裳，打扮好了夫，打扮好了孩儿，套上牛车，提上一篮鸡蛋，买上二斤猪肉，回娘家。衣锦还乡的激动，稀释了绵绵的沉闷。悲喜的心情像一团麻，脸上却是盛开的笑。

日升日落，多年的大道走成河。不知不觉间，村童相见喊奶奶。怀着疑惧照镜子，看到了白发满头如霜雪。蓦然想起关于鞋的梦，那滋味不知是酸还是涩。

一天村里有人家娶媳妇。小轿车载着穿婚纱的新娘，村头鞭炮号角震天响。张着豁牙的嘴颠儿颠儿地跟了半条街，不是看热闹而是想追回远去的失落。回到家心里反而更空落，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只是没了眼泪。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7-4-7 15:27:49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