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日子,记忆里是破旧的衣裳,粗淡的茶饭,还有低矮的黑洞洞的土屋,真可谓是家徒四壁。那时父亲一个月几十元的工资却要抚养我们七大八小几个孩子。大哥结婚时,因没有象样的衣服,父亲就把我们锁在小屋一天没让出来。
父亲爱喝酒,酒量很大。哥哥们今天吵嘴,明天打架,家里吃了这顿儿没了那顿儿,穷家闹心,父亲急了,喝了酒,便摔东西,但从不打人。母亲哭天抹泪,常常是,父亲负气而去,这时母亲便会让我跟出去。记忆中一个冰雪滑亮的夜晚,追赶上老父,盛怒的父亲却不忘撰紧了我的小手叮嘱我慢走,以防滑倒。
父亲一共有七个孩子,我是最小的一个。父亲老来得女,对我倍加宠爱。那时母亲身体不好,我是在父亲温暖的被窝里长大的。不管生活多么艰辛,也不管父亲生多么大的气,他从来没骂过我一声,打过我一下。记得小时候生病,嗓子肿疼,一连打了七八天的针。母亲每晚用热水敷,屁股仍旧疼得无法坐车子。父亲背着我一天两次去医院。趴在父亲宽厚的背上,听着父亲的咚咚的心跳声,晃晃悠悠象坐在船里,感觉安全而幸福。
平日里,父亲总爱笑眯眯地看着我,一边喝酒一边给我讲他走南闯北的经历和那些民间流传的古老的传说。高兴时,还会用筷头沾了酒喂我,看我伸舌咂嘴的滑稽像。
那时,我特别崇拜我的父亲,因为他的经历和他讲的故事让我新奇。故事给我的享受胜过一切佳肴。常常幻想走进故事,成为传奇中的一个传奇人物。每每倚在父亲的怀里,静静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直到,父亲在我眼前越来越远,而故事越来越近,在睡梦中朦胧成一幅幅图景,不断在脑海中浮现,愈来愈清晰。我常为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父亲说出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件事,我从不怀疑它的正确性,小小的心里容不下别人一丝一点的猜疑。
我开始上学了,学校给了我知识也让我学会虚荣。看到同学们能说会道,穿着体面的父母,我内心充满了矛盾和失望。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一位谈吐大方,穿着讲究,那怕是干净整齐,让大家尊敬羡慕的父亲。而父亲做得是不能干净的工作,整天和机器打交道,每天都是一身汗水,一身油污,就是每天换洗也不能利索。更何况家境贫寒,一家老小等着吃饭,那有闲钱去置办衣物。
幻想和现实开始脱节,我心里仿佛有一个不能化解的结,开始不满与失落。
清楚的记得在我三年级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早晨起得有点晚,学校很远,我一看表,便噘起了嘴,气鼓鼓地穿起衣服。父亲急得脸都没洗,偏巧自行车也没了气,我一看生了气,着急忙慌拿起书包就往外跑。父亲给车胎打完气,高声喊着追上了我。一路上坡,父亲费劲地蹬着车子,一边不停地安慰着我让我不必着急。赶到学校还没上课,父亲停了自行车站在一边看着我。跑到班级门口,一扭头,父亲还远远地守望在那里。
班级的两位女同学赶上我,对我大惊小怪地说:“喂!喂!你看,校门口站着一个又脏又破的人,一定是个讨吃!”。另一个也附和:“肯定是的!”。我一回头,顺着她们指的方向一看,脑袋嗡的一声,她们说的不是别人,正是站在那里守望着我的父亲。我脑子一片空白,脸腾地红了,低下了头,心里慌乱至极。虚荣心折磨着我,我不敢让她们知道我有这样一位父亲。我变得可卑而萎缩,竟然蚊子似地哼了一声“可能是吧”。我不知怎么走进教室,更不知如何上完那堂慢长的课。我不敢往外瞧,我怕看见父亲·从那时起我开始痛恨自己,瞧不起自己,在我自负、高傲的背后隐藏了一颗自私、卑微、虚假的心灵。回家后,我变得沉默,我从不向任何人提及这件事,我不敢面对它,更不愿承认。多少年了,它象一条小虫蚕蚀着我的心。每每它从心底游出,有一种无法说出的痛,让我自愧不愖,回想起,便会泪水盈睫。是啊,童年多少往事都已淡忘,唯有这件事却是刻骨铭心,始终无法忘怀。
父亲没有觉察出我的变化,依旧疼爱着我,继续讲着他的故事,给我点点滴滴的关怀。
我长大了,心灵也渐渐成熟。父亲两鬓染上银霜。他不再是我的偶像,可他却是我温暖的港湾,守候着我这只未经风雨的小舟。
在临近中考的日子,为了能让我安心学习父亲常常独自离开狭小的家,为我腾出一席安静的空间,很晚才回来。那时没有电视,收音机是家里唯一的消遣物。父亲尤爱听评书,为听评书常常茶饭不顾。可是为了我他足足有一年没有打开收音机。
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学。父亲那么高兴,满是皱纹的脸上挂满欣慰的笑。可是这份快乐又是那么的沉重。当时父亲工资只有一百多元,我外出上学便成了他们沉重的负担。四年来为了供我上课,他们节衣缩食,外出借债。可在信里他们从不对我说起,尽量满足我的一切要求。至今仍保存父亲写的一封信,笨拙的笔迹,简短的话语,每每看到总有一些感动,一丝酸楚。
“女儿见信如见面:家里一切都好,不必掛念。缺什么来信,家里下大雪,天冷,回家时多穿衣服,父名不具。”
四年的学校生活结束了,我又回到了父母身边。我长大了家里却依然破旧。父亲没能有体面的衣服,头发白了,胡子也白了,脾气越来越好,酒还在喝,只是不再醉。哥哥们相继成家,只剩下我们三个相依相伴。虽然我不能改变贫困,但我加倍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平淡而幸福的日子。
为了工作我外出学习,咫尺之间,父亲放心不下,大清早坐车到市里看我。父亲戴着一顶旧毡帽,穿着厚底棉鞋,身上是哥哥淘汰下来的黄泥大衣。父亲意想不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他不得体的衣着,只是感动着、兴奋着。我拉着他那么快乐。我把他介绍给公司的经理同事。在他们眼里我看到了尊敬和羡慕。因为,他们都被一个普通父亲无私的爱所打动。一个寒冷的冬天,父亲不顾年迈体弱坐一个多小时的车来看望我,他把最温暖的关爱给了我。当我搀扶老父走出公司,迎面是冬日最喜人的暖阳。
为了生计年老的父亲仍在劳作。看到父亲操劳不辍的身影,我的心不禁在颤抖。而父亲总是高兴地说他自食其力用不着拖累子女。每当我心血来潮对父亲说谢谢或玩笑道一声对不起时,父亲总会笑着说:这个傻孩子!我明白父爱不需说对不起,更无需说感激。
我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父亲已年近八旬,身体硬朗。每天除了睡觉看电视,最高兴的事是和外孙搭积木。每当看到女儿坐在父亲的怀里,用小手抚弄父亲长长的眉毛,说要给姥爷扎小辫的时候,我仿佛又见当年的自己。父亲慈爱地笑着,让我感到如此幸福。
二00六年七月
本文已被编辑[帘外落花]于2007-4-7 18:56:2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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