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老 舅lengguang

发表于-2007年04月09日 下午5:10评论-1条

迄今为止,世界上曾出现过许多起关于狼孩、虎孩和豹孩的报道。这些孩子所以由人变兽,无一不是与其生存的微环境——巢穴——密切相关,说得再明白具体一点儿,就是在狼窝、虎穴和豹巢里,只有兽行而无文化。因此,他们从养亲(成年的狼虎豹)和同伴(狼虎豹的崽子)那里所学到的,只有兽性而无人性,以致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野兽。值得庆幸的是,我所以没有变成狼孩、虎孩和豹孩,而成为一个土腥气味十足的理科教授,也是与我童年时赖以生存的巢穴密切相关的。

人的肉体的生长,靠物质的哺育,而人的心灵的成长,则靠文化的滋润。我心灵成长的文化氛围,是我随后将陆续谈到的长辈们所营造的。我虽然生长在典型的农民家庭,但是,幸运的是,我身边有许多人生启蒙老师。他们对我后来的为人处世以及道德文章,都有着受用终生的影响。在我启蒙教师的排行榜中,名列首位的是老舅·

老舅是我心目中永恒的偶像。他身材修长,仪容俊美,温文尔雅,一派学者风度。

他虽然只读过四年书,但却自学成才,学贯中西,既精通五经四书的传统文化,又初晓西方的格致之学。他自学成医术颇为人称道的西医,尤其令人赞叹的是,他没有进过一天洋学堂,竟能用流畅的西文为患者开处方。

老舅爱好广泛,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他写得一笔好字,他画得一手好画;他不仅勤于习文,而且热心练武,他的一根七节钢鞭,舞起来宛如神龙出洞、怪莽翻身,令人叹为观止。直到今天,我还坚定地认为,老舅是人世间罕见的奇才。只可惜生不逢时,理想和才能还没来得及展示,便含冤谢世了。

在所有亲属中,老舅是最关心、最疼爱我的人,也是对我期望值最高、最寄以厚望的人。他希望我读医科大学,将来做一位手到病除的名医,或者读文科大学,将来当一个妙笔生花的作家。老舅是我一生中最崇拜、最尊敬、最感激的人;然而,老舅又是我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对老舅的忘恩负义,是我终生的遗憾和永久的悔恨。

老舅才高心高,志向远大,对无论家庭还是事业,他都充满了美好的向往,渴望自己的一生及其子女和亲属不同凡响。可惜命运的乖戾,使他从家庭到事业,始终都不称心如意。

他的厄运是从不幸的婚姻开始的。在他所处的年代里,人们自然不知自由恋爱为何物,但是,在包办的婚姻中,有眼力的父母也会给孩子选个差不离的配偶。可是不知为什么,我那个颇为精明能说会道的外祖母,不知犯了哪门子的邪,竟为我那极其可爱的老舅,选一个极难恭维的舅妈。以致于在结婚当天,当老舅怀着押宝赌徒似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揭开新媳妇的蒙头盖时,吓得“妈呀”一声惨叫,从此逃婚在外三年。就是这三年使他自学成西医,为他奠定了后来安身立命的生计;也就是这三年他交友不慎,为自己以后招致灭顶之灾。

舅妈是个勤劳、精明的农家妇女,如果嫁给一般的农家后生,说不定会是很幸福的;可是,将他配给老舅那样英俊潇洒、才高过人的小伙子,实在叫人看不下去。听妈妈说,当年为了她弟弟那桩不称心的亲事,她把眼睛都哭肿了。

舅妈是我的长辈,而且还有恩于我,如果在这里如实地描写她足以吓人的丑陋面容,作为晚辈是对她老人家的大不敬,这里我只想设身处地说一句结论,如果当年我面临老舅那种的情况,我会立即投河或者上吊的。看来老舅比我坚强,比我有包容精神。

不过,人毕竟是人,是人都难免有七情六欲,像老舅那样有才有貌的奇男子,在外边混长了,自然也难免有风流韵事。

一年夏天,一向对人冷漠的爸爸,带着少有的热情,对我说:“快跟爸爸搬鱼去,咱家来稀客啦!”

等我跟爸爸捕捞一筐鲜活的鲫鱼回家一看,除了几年没见面的老舅外,还有一位长相很漂亮、打扮很时髦的年轻的女人。妈妈让我叫她三姨。爸爸悄悄地告诉我,是老舅在沈阳结识的相好的,据说要给老舅做小。客人走后,爸爸和妈妈发生一点争论,这是我家父母之间极为少见的心平气和的争辩。爸爸说:“我看小佟(就是我那位三姨)和万岩很般配,你就别往里边搅和啦!”妈妈说:“那可不行,哪有表姐和表弟干这样见不得人的事呢?”原来我那位三姨是我老舅的表姐,两个人小时侯就青梅竹马很要好。这次事发后,气得姥姥直发昏,舅妈只是哭,全家乱作一团。最后,还是妈妈到场收拾了残局,利用她在娘家的威望,硬是把这桩美事给搅黄了。对此舅妈一直对我母亲心存感激,而我却认为妈妈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老舅对我的关心,如同润物的春雨,默默无声而又无微不至。特别是在我进城读中学时期,在期中和期末考试之后,老舅常常骑着自行车从20多里的乡下赶到学校,在不惊动我的情况下,悄悄地看我在红榜上的名次,经常是我人还没到家,乡里就已经知道我的考试的成绩了。

看来我这个老舅,很为我这个勤奋读书成绩优秀的外甥自豪,我在学业上稍有一点点长进,老舅都如获至宝似的到处广播。有一次,老舅在校园黑板报上看到我的一首小诗,竟在烈日下把这首诗全部抄录下来。回到家后,有机会就当人炫耀外甥的“文才”。有一定文学素养的老舅,对于诗文中的妙语和警句更是倍加赏识,一句“和平鸽飞过云雾中的泊米尔高原”,他不知当众诵读多少遍。可惜那句诗不是我写的,是我的学兄苏万生同题诗中的一句。我想一定是老舅期望外甥成名心切,误把别人的诗句也当成外甥的佳作一并抄录下来了。我对老舅关怀的惟一报答,就是曾一度让他为我的学业成绩优异而感到欣慰和自豪。

可是,好景不长,我读到大二的时候,老舅出事了。怎么出事了,出什么事了?当时的家信并没有说清楚,只是说他是个刚刚被揪出来的历史反革命,叮嘱我别再与他家发生任何联系,要与他彻底划清界限!我的青春偶像,我最崇拜和感激的人,竟然是个历史反革命?!一时间仿佛巨雷轰顶、天崩地裂,我该怎么办?当时,我正是全系头几名党外积极分子,据说,党支部马上就要讨论我组织问题了。为了我个人的政治生命,看来只好使劲与老舅划清界限了。这界限该怎么划?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瞒心昧己的痛苦。然而,经过几个不眠之夜,我终于作出一篇与反革命亲属彻底划清界限的范文。就在我的老舅未经周密审查而锒铛入狱的时候,我因为与反革命舅舅彻底划清界限,堂而皇之地加入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chan*]党。

从那以后,我真的与老舅家彻底划清界限了。我每次回家都必须从舅舅家门前经过,而我每次都像逃离敌人封锁线似的悄悄过去。他家大门口离我必经的大路,只有20几米的距离,快要通过他家门前时,我就把头扭向一边,以跑步的速度匆匆而过。

老舅是一介体弱的书生,自然难以承担服刑期间的繁重劳动,劳改不久就身染重病。在他保外就医生命垂危期间,我终于一时良心发现,冒着与反革命舅舅有联系的危险,和妈妈去看他最后一眼。记得,他看见我第一眼,唇边掠过一丝笑意,接着将被子往头上一蒙,便号啕痛哭起来。

舅妈在一旁说:“让他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他早就念叨你啦!”老舅哭罢多时,握着我的手,说道:“走吧,孩子!这不是你久留之地呀。记住,好好读书,就是读书遭灾,也不要后悔!”这是舅舅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老舅逝世多年,尸骨早化为尘土的时候,这才在一片平反浪潮中查明,当年株连老舅的反革命组织,纯属于子虚乌有,他的“历史反革命”身份,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老舅被平反昭雪了,然而,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外甥,却被定了铁案。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7-4-9 22:01:4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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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真实的文字,
记录着甥舅之间的亲情。
再发文章不能参加征文的,
帮你改过来了。

文章评论共[1]个
文清-评论

期待朋友更多首发文章。问候朋友快乐!at:2007年04月09日 晚上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