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团 (长篇 之十六)
---一段非常缠绵哀绝的另类人生之悲剧
一大早,孙祺就来约西门玉,西门玉刚吃完母亲给他煮的四个鸡蛋,便和孙祺一道向考场去了。俩人按着编排的号码进了一所学校,一进校门,只见校园里到处都是人,他们有的拿着书本在看着,有的在凝目沉思着,有的在来回踱着步嘴里念念有词,西门玉心里很慌乱。一阵尖厉的铃声急促地响着,人们一哄涌进了教室,西门玉紧张兮兮地找到了自已的坐位,孙祺坐在他的后面,董大发已笑嘻嘻地坐在了孙祺的后位,西门玉不敢旁视与别人招呼,动也不动地坐在坐位上,只见几个监考教师在宣布一些考场纪律,不准偷看,不准抄袭,违者一次警告,两次驱逐考场,西门玉心说,这是什么地方,哪还有这个胆子,孙祺哎,你也听见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了喔。一个教师在讲台上打开一个封闭的牛皮纸套,把里面的一叠试卷敢出分散给其他几个教师,然后他们便向各就各位的被考者散去,西门玉颤颤地接过了试卷,敢忙从头至尾地看着,“哦。”他松了口气,他感到它们都还有些熟悉,并不是那么古怪陌生,他心里踏实了,他提起笔开始在草稿纸上划动着,窒内哑雀无声,一克分子任何物质的体积都是22.4升,嗯,不正确,一克分子任何气体,在标准状况下的体积都是22.4升,突然,西门玉感到身后屁股底下的板凳忽地一下在向上翘动,他一警觉,没有动身子,仍继续着思索,硫的一个原子,获得两个电子,两个钾原子共失去两个电子,得失相当,阴阳离子的配比是固定的,所以,硫化钾的组成必为k2s,他感到板凳又在向上响动,他吓得挺直了腰,眼睛不觉向讲台上一瞅,却觉眼角处有一熟悉的身影,转过脸来“啊---”,是他?那个大广场报名处拿眼谛视着自已的那个他,他和他离得这么近,就在他的邻桌,西门玉慌得不知所措,那人也正在看着他,目光一对,似乎也很慌乱,忙掉过头,用笔在稿纸上划着,西门玉浑身骚动开了,怎么也按不下心来,写了两行,又侧过脸去,正望着,那人也侧过脸来,目光一碰,又都迅速地掉头避开。如此的四五次,后两次,西门玉发现他的草稿纸上错综复杂,试卷上没写两题,他敢忙把自已的试卷歪斜着放在桌边,自已在稿纸上思算着,停了一会,他瞥过眼去,见他正在对着自已的试卷抄写,西门玉心里象喝了杯滚热糖开水,舒宛极了,突然他觉得身后一阵的脚步声,“一次警告!”严厉的声响象块冰冻炸在西门玉脸上,他吓得连忙低下了头,浑身的哆嗦,“你们俩人一次警告,再要发现,我们可就不客气了。”西门玉又羞又怕,惶惶了半天,才转过神来。他感到时间过去了不少,他紧张了,他敢忙对着试卷,经过一阵激烈的思索翻腾,西门玉终于做完了最后一道题。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又重新审视了一遍,觉得都还正确,便把稿纸收了,准备交卷,他抬眼望望,见有两人已上台交卷了,他稳了稳神,正欲起身,忽觉眼角处又辉柔的一闪,他起不动身子了,心里扑扑地直跳,斜视转成了正视,痴痴地望着。一个上前交卷的从西门玉身边侧过,西门玉一惊,捏了捏手中的卷子,这时,那一个动着身子侧过了脸来,四目一眀,目不转睛了,西门玉脸上火辣辣的,心里迷迷泱泱,一会儿是自已扑了过去,一会儿是他扑了过来,一会儿是自已对他说我想和你做朋友,一会儿是他对自已说我很想和你做朋友,一会儿是自已拉住他的手,一会儿是他抱住自已的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请大家抓紧时间啊,。”西门玉一震,那一个也似乎受了一震动,忙转过了头去,西门玉见他在稿纸上写写又叉掉写写又叉掉,心里急勾勾的,望着望着,他突地一动,快速地把自已的试卷摊开,用稿纸把上面的答案从头至尾地抄了下来,然后窝成一个团子,急速地向邻桌的他的大腿处抛去,他一惊,偏头向西门玉看了一眼,然后急速地将纸团打开,埋头抄写了起来,“你们的卷子作废了!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互相勾结抄袭---”西门玉吓得还没转过神来,桌上的考卷已被一只大手夺了过去,教室里叽叽喳喳嘈杂声哄起,西门玉只感到眼前耳边一片的混乱黑暗,他如空如幻,不知身在哪儿,仿仿的有人在嘶叫,在叫他走,叫他快走,他不知自已是怎么走出来的,仿仿的是在跑,在飞跑,在大街上飞跑,在屋檐下飞跑,在无屋无人的大场子上飞跑着,飞跑着。
西门玉对着面前的草屋,脚步迈不动了,他无思想无身架地直瞪着门上的锁。“咦,这不是西门玉回来了吗,哎呀,西门玉回来啦。”“哎哟,大学生回来啦,快来看呀。”西门玉一晃动,转过了身来,“脸绷得那么紧干嘛,哎呀,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一声惊叫,几乎是异口同声,西门玉想笑笑,可实在笑不出来,只咧了咧嘴,说,“哦,你们还没上工,。”大蓝子说,“大兄弟,你这是怎么了,你回去了这么多天,你到底考上了没有?”“---哦”,西门玉摇摇头,大蓝子说,“没有考上?你那么用功都还没有考上,那到底要什么人才能考得上啊,我的天,这大学也太难了。”“哎呀,考一回就变成这个样子,要是让我去考呀,大概命就要丢在那儿了。”“还是我们不识字的好,安分守已,平安无事。”全队的人几乎都来了,西门玉仿佛人群中缺少了一个,他寻目张望,“骇。”大蓝子哀叹了一声,对着西门玉说,“大麻子死啦---”“啊?”西门玉目张口呆,“是给车子撞死的,你说,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死喔,一个大好人竟落得这样的下场,真叫人寒心。”队长说,“就在你走的第二天,他到县城去,---他那天要是不去就好了,这一关也就躲掉了,就在那个三岔路口旁的一家饭馆门口被车撞上了,当天我们哪里知道,第二天才听人说城里轧死了一个人,是个麻子,他又一直没回来,我们才疑疑惑惑地去了县城,在一个什么收留所里,一看果然是他,浑身难看死了,真是惨得很,当时那个不是人养的司机还硬说是大麻子自已往他车上撞的,不是他车子撞他的,我说,他活得不奈烦啦,他是没饭吃了,还是没屋住了,咳,现在就是这样,司机轧死人不要偿命,好好的一条命被那个狗入的给断送了,反正是轧死的倒霉,验过了尸,送到火葬场,一场大火,什么也没了,唉,大麻子真是个好人,好人没好报,才四十一岁,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按活,还要有好几十年活呢,虽然是一个人,可日子过得也并不比我们差哎,俗话说,寡汉寡汉,不是小鱼就是蒸蛋,又没有这样牵挂,又没有那样烦心,一人饱全家饱,唉,怎么想起来了呢。”“谁说不是呢,喀喀,该死的呢不死,不该死的倒死了。”“唉,幸亏他这是一个人,死了也就死了,倘若要是有个老婆孩子的,现在这剩下的老婆孩子她们可怎么过哟。”
西门玉躺在床上,翻着身,又翻着身,忽地,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依着黑暗走出门外,走出村子,在田埂上瞎踩着,来着,去着,忽地,他把棉袄脱了,纱褂脱了,褂子脱了,又把裤子全脱了,双臂乱舞,双脚乱跳,“噢---噢---”他大口地喘着气,蹦着,舞着,忽地他一愣,举目四看,周围浓黑,慢慢地把衣服穿了,坐到地下,坐了一会,又不自在,两手在地下乱抓,抓了一团泥,双手捏弄着,又在脸上搓擦着,直搞得满嘴是泥,“噢。”西门玉站了起来,两手又想干些什么,可又不知要往哪儿放,瞎转了几圈,只好回村,进屋,上床,翻着身,又翻着身,直到天明。
天明,起床,上工,下工,煮饭,吃饭,西门玉吃得很少,干得很少,不时地瘫坐在田埂上,下工了,他仍徘徊在田间,一会儿两脚踢弄着泥土,一会儿两手捶打着胸膛,一会儿低头目着水沟,一会儿抬头眝视天空,直到天黑,天黑上床,翻着身,又翻着身。
第二天,第三天,好多天,一天,西门玉跑到对圩的河堤上竹竿似地立在地上,一个不漏地数着荒水中来来去去的船只,不吃不喝,从日出数到日落。一天,他把自已关在屋里,然后钻进锅门口的草堆里,整整呆到第二天,天明天黑,迤逦前旋。
噢,日子怎么过得这么慢,这要过到哪一天噢,西门玉把手在桌子上捶着,他感到胸口好胀,他想到田野里去跑跑,可这一程子他已不知跑了多少次了,他想掼东西,便随手把桌上的茶缸拿起往地下一掼,随着响声茶缸已在地下滚动着,他又一脚把它踢起,茶缸又顺着地面滚动着,他又一脚踩在上面,再抬起脚一看,茶缸变成扁块了,他突然想起昨天也是这样地把一个茶缸送了命,没有了,总共就两个茶缸,顿时,心里一股说不出的空寥、苍芜,“噢嗬嗬嗬---”西门玉伏在桌上,两手拍着桌子,哭了起来,“我可怎么办呢,我急死了,急死了,噢嗬嗬嗬---”哭了一阵子,渐渐地歇了,把眼水揩揩,坐到床上,两手抱着膝,眼睛半闭半睁地望着对面的土墙,望着望着,那泥面脱落的土墙上回闪着一个在嚎啕哀哭的男人,一滴豆大的泪珠挂在他不大的歪斜的脸上,“他好可怜啊。”西门玉认真地瞅了起来,瞅着瞅着,那一颗泪珠变成了一只眼珠,一个躶勃圜曲的少年,看着看着,少年的曲体在奔腾,在燃烧,周围都在燃烧,一片往上飞窜的火浪,忽地又变成一片翻滚的汪洋,一叶小舟在波动,摇摇欲坠的样子,西门玉伸直了腿,一心一意地为小舟悲悯,一眨眼时,眼前是几朵翩翩的彩云,云下有几只鸟儿在翂翂,再下是一只牛儿,一只羊儿,那一只猪?狗?在站儿,是人,是一只人,他低头干吗,在栽秧,在盖屋,是屋,上面还有那么多草,眼一动,一棵树,一棵枝叶蹒跚的歪树,树下一只牛犊在悠然地翘首远眺,再一看,又似在低头吃草,旁边一个大肚子长发女人,长长的头发长齐脚面。真是怪,这么一看又象这,那么一看又象那,其实不是缺鼻子少眼的,就是缺胳膊短腿的,可是看着就是象,就象真的一样,人是多么简陋啊,随便的一个鼻子眼睛就是一个人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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