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天下醉
祖师西来意——厅前柏树子。
谁来凤凰境——雪夜观明月。
佛意大法——蒲花柳絮。
佛意大法?
……
不得不知。
终是参得透这禅机,却参不透这人间道。
浮光掠影,镜花水月,飘渺虚幻,永无休止。
破——天地之道,是可破乎?
一笑天下醉 之 妲己传
(一)
苏妲己。
我的名字。遗臭万年。我知道。
狐狸精。魅惑君主,残害忠良,助纣为虐。
我无法辩解,无须辩解。
我,只是活着自己的一世,与他人无关。
一直记得,那个身披绣金红袍的纣王向我伸出手的时候,他深邃的眼里是怎样的绚烂。
“妲己,这是孤为你建的摘星台。”
他的声音浑厚悦耳,像是梦中耳边的轻声呼唤,让人宁愿长醉不愿醒。
我笑,夜晚微凉的风一遍遍扰乱我的发丝,可是我不去管也不去想,因为眼前的人是我的今生来世,是我的三千世界。
纣王的嘴角无奈地微微上扬,“妲己,孤要拿你如何是好?……”他这样说着,那绣金红袍便将我裹了个严实。从他的脖颈间,我看得到漫天的星辰,万家的灯火。辉煌得天地迷离。然而映在我的眼中,却远不如一个纣王来得真实。
真实。
是的,这两个字累了我一生一世。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妲己要得不过是这两个字。
可惜世人皆醉。
可惜这两个字是我今生最大的笑话。
一笑天下醉。我还只是父亲口中的二丫时,世人皆赞如是。
可笑。我终究是人,如何能醉倾天下?即便是王者,怕是也有叛逆。
魅惑众生,权倾天下。
这八个字,妄想篡改我的一生,然而天命定数,终究是一场空。
不记得了,父亲听到这八个字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我好像只是付之一笑吧,然而那个替我算命的道士却立刻加了四个字——祸国殃民。
后来我知道那个道士的名字叫做——姜子牙。
忧国忧民的父亲几乎没多少犹豫,我便被送上了终南山,逍遥道人成了我的师父,而我也有了两个师兄,姜子牙,申公豹。
临走前的那一夜,初雪刚至,夜里停了,却是冷得丝丝入骨。
原本洁白的雪地上歪歪斜斜的是我的脚印,还有那斑驳血迹。
“夫人,妲己是个妖孽,将来必将祸乱苍生,不如及早除去……”
这番话任何人说我都不怪,可是,那个人却偏偏是最疼爱我的父亲。
那年的雪夜是我有生以来最寒冷的夜,我,差点死在那间被刻意遗忘的柴房里。
原来血浓于水,原来15年的父女之情,只是道士的一句话便消失无踪。
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究竟什么才是我妲己可以真正拥有的?
我向上苍起誓:终此一生求其真实。
能给我的人,
我将为他——
万劫不复。
上了终南山才知,这原来也是个好去处,对我这种妖孽怕是再适合不过。
没有人,自然我也就无从魅惑,无从祸乱。
当然,一直监视我的姜子牙并不在其列。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跟着我,师兄?”
这是我和他唯一的沟通方式,我吼,瞪眼,他看,沉默。
如此紧迫盯人的架势,三年如一日,不知该说他是忠于职守呢,还是顽固不化。
对于这个人,我绝不会说我恨他,因为那已不足以形容。
我要玩弄他,践踏他,即使这应证了他的预言也在所不惜。
因为,你说的,我是妖孽。
坐在高高的树上,风很清,捎来甘甜的泉水的湿润,耳边是飘渺的流水潺潺。
一棵苹果从我的手中滑落,砸在坚守在树下的人的头上。
他抬头向上瞟了一眼,只一眼,便无法移开目光。
我知道他的百年定力在我的媚笑中化为乌有。
姜子牙,你真以为你是神吗?
你不过和我一样,是个凡人。
我随意晃动了两下洁白的脚踝,毫无预兆的从树上跌下来……
不疼。一点都不疼。
“有劳姜师兄接住妲己。”
我半眯着双眼,猫儿似地躺在他怀里,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脸色必然经历了七彩的变换历程。
清修。修身养性也。
师父说。
于是每日晨钟暮鼓,我便混杂在师兄间随意盘坐遐想。
什么大千世界,什么佛,什么禅,那些道理实在是无聊人的疯言疯语。
何用参?
不过是不着一念,心无一物。
这样的答案却不知为何取悦了我的师父,逍遥道人。
“妲己,既已参透,为何抛不开这尘世?”
禅室内,挥退了所有人,鹤发童颜的逍遥道人如是问。
熏烟从香炉内袅袅升起,随风轻轻摇曳。
“何谓参透,何谓参不透?抛开尘世?笑话,何处非尘世?避世不过自欺欺人。”
我说地咄咄逼人,少有的态度,少有的真性情。
逍遥道人沉默了一阵,似是在思考,终于只是叹了口气:
“或许……错了……”
很快,我被允许下山,在姜子牙不断劝诫的背后我看到逍遥道人始终不变的表情。
——妲己,去完成你的尘世。
不避不畏,不卑不亢。
不论结果如何,
这便是你的一世。
走出终南山的那一刻,我突然看清了很多事。
终南山千年的烟雾缭绕慢慢散去,点点阳光碎落在我白色的宽袍上,竟有些无所适从。
有人跟在后面。
不是姜子牙。
我停下脚步,他显然也没有隐瞒的意思,解除土遁,立在我的面前。
——申公豹。
为什么?
我打量他,黑衣黑袍,三年来他有如一个隐者的存在,何以现在立身于此?
师父之命。
这便是答案了,我微笑,果然是个双方都无法质疑的答案呢。
于是,我继续我的阳关道,他继续他的地下途。
互不干扰,无偿护卫,何乐不为?
遇见纣王的时候,阳光太强,只得见那立于天地间的男子的伟岸的身躯。
王者,真正的王者之风。
金色的箭矢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没来由的,我想笑。
纣王丢下金翅弓,走至我的面前,步态沉稳而尊贵。
“知不知道你差点成了我的猎物。”
我仰起脸,这个男人的眼眸深不见底,却温暖真实。
用指尖戳了戳被我无心救下的小白狐的温暖柔韧的身体,它撒娇似地在我怀里蹭了蹭。
我看着纣王,笑得坚定。
“不,我便是您的猎物。”
随着这个尊贵的帝王踏进宫殿,诸侯朝贺,万民跪拜,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凤冠加身,不如想象中的沉重。
命运之轮已然转动。无力回天。冥冥之中刻下的轨迹。
然而我转身,无须寻找,我的王会在我的身后。
山一样的依靠。
如此,便已足够。
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守住这一份温暖的真实。
我愿,永不轮回。
金秋霜露。摘星台。
莫道一醉解千愁。
纣王醉卧绣金榻,红袍曳地。同样红袍的贵妃随侍一旁。
“恭贺吾王新喜,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说。不再留恋,挥开衣袖,转身离去。
一年里的第六个妃子吗?
我笑了笑,嘴角是绝望的弧度。
“——妲己……”
衣袖却被那人扯住,“不要走。”他说:“不要走。”
我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几欲失去重心。
这句话,说了六遍,究竟还有多少个六次?
我守住的真实,究竟是镜花水月,还是只是你口中挽留的谎言。
纣王坐了起来,脊背刚直,眼神淡定而坚决。一如初见时,天地间只容得此一人。
“如果你说,我会为你,一生一妻……”
泪水带着万钧之势从我的灵魂深处奔涌而出,却,终究不肯在人前轻易滴下。
我说:“好的。”
请让我看得见你的诺言。
风云剧变。朝野哗然。
只因纣王明令,三千后宫,尽皆散去,从此只得国母苏氏妲己。
妖孽妲己,魅惑君主。狐妖俯身,祸及天下。
一夜之间,此言传遍街巷。
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帝王,本该三千后妃,如此方能稳妥朝纲,平均势力。
众人皆信我苏氏一族即将权倾天下,横行霸道,莫敢阻拦。
宛如天本四柱齐撑,毁其三柱,则,天崩地裂。
妲己这个名字从此身价飞涨,成了诸侯将相不得安眠的魔咒,人人欲除之而后快。
姜子牙,应了你的贵言,不是吗?
刺杀,鲜血,刀光剑影,人心险恶……
这些突然成了我梦醒后的真实。
每日,每日。我会看着人命麻木,我会看着鲜血微笑,我会估算着下一个送命的是诸侯还是将军。
什么都没有做。其实。
为什么非要杀了妲己?
只因从此君王身侧只一人?只因原本的皇亲国舅一夜之间落为众臣?
只因忌惮从此妲己将诛杀异己,肆意纵权?
我不想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妲己要的,是远远超乎你们想象的单纯。
我只是一个女人,我要的只是我的夫君,我的王,我的真实。
如此而已。
即便那也只是一个终会风干的梦。
若非申公豹以国师身份立于朝堂之上,我差点忘了,这个人早已在我身边潜伏了五个春秋。
该感谢他的,否则妲己早已身首异处,否则妲己早已不能陪伴君王身侧,不能抚摸我的真实。
“师父之命,包括成为国师,辅佐纣王?”
我问。
申公豹恭敬地垂头立着。
是的。他答。
我不明白,
一颗早已被牺牲的棋子为什么此刻依然如此无怨无悔?
如果我是自堕红尘,那么他,明明洞晓天机,为何不曾违抗师命,不曾弃我离去?
“我们三个人,最大的赢家,是姜子牙。”
我说。
“是,天命所归,可惜人各有志。”
他慢慢抬起头,依然黑衣黑袍,只是同样黑色的长发终被束成一束。
我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
蓝色的。
一片清明。
云中鹤。锦书来。
姜子牙去了西周,官拜丞相。
迎着烛火,燃尽手中的书信,看着这锦书灰烬终于化成一只苍白的蝴蝶。
不用想也知——何人手笔?
师父,看着自己的徒儿在尘世间挣扎。
您老人家是什么样的心情?
虽然我们只不过是您的,一盘棋。
我建议纣王囚禁西伯侯。
我的王想也没想便允诺了。我有些控制不住泪水。
“西伯侯必反。”
面对满朝文武的议论责难,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
( 二)
名满天下的先知——姬昌,囚于冥水之城。
我站在他的面前,俯视。
并不年轻的老者却依旧抚弄着上古神琴,一弦一柱,忘古遗今。
“此乃逍遥?”我问。
老者银色的发丝悄然抖动,缓缓抬眼。
我伸出手,十指轻压琴弦,复又急速一挑,琴音突变,势如破竹。
衣袖飞扬,发丝旋舞,落定,我的笑,升腾而起。
“这个秘密,你早该知道,瞒不了妲己。”
那双熟悉的眼望进我的眸子里,却最终无功而返。
“是的,早该知道……”
姬昌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抬起手,慢慢地除去脸上的伪装。
没有惊讶,没有疑惑。
只是,事实终于大白于眼前,光线太强,不甚适应。
“徒儿可好?”他说。
逍遥道人。
我默念这个名字,无法言语。
不懂。
如何会有一个人为了一己之欲,处心积虑,颠倒黑白,妖言惑众,逆天而行?
四十年,这就是你的逍遥?
“妲己之智,世之所稀。看来老道还是棋差一着。”
逍遥道人,不,姬昌,移开琴,负手立于床前。
我闭上眼,为什么到今天还要骗我,我已经不是那个敬你为神的小女孩了。
种下孽因的,不是我。
该赎罪的,是你。
“我以为妲己完全是遵照师意而行之。”
他回首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妲己徒儿可是兵行险招啊……”
他的脸色,如常淡定,但我,却看见了得意的色彩。
道骨仙风。
果然是最最讽刺的笑话。
伯邑考千里代父赎罪。
满朝文武皆感其孝,莫不施与援手。
明里暗里,妲己成了真正的妖孽,众矢之的。
姬昌日日与琴为伍,琴声幽怨,闻者皆闵其情。
朝堂上,远远地立着我儿时的玩伴——伯邑考。
现在想来,怕是连这儿时的相遇也是早有预谋。
邑考哥哥。
小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叫他的吧。
那个从小就得天独厚的第一美男子,以前就是一幅如此的骄傲模样。
——只是淡淡地在那里站了,神情如烟如雾,眼神带着几分远离尘嚣的空灵。
姬昌生了一个好儿子。我叹。
可惜。
终究是个傻子。
纣王问他:“你当真愿意代父赎罪,当真愿意囚于冥水之城?”
“是的。即使今生无法返回西周……
邑考只愿,我父安好。“
他的坚决,他的无畏,突然让我佩服起姬昌。
一个人,骗尽天下人,负尽至亲朋友,却每一个人都愿为其生,为之死。
恐怕这才是真正的妖孽吧。
妲己是断然无法与其相提并论的。
伯邑考的下榻之处,由我亲自指定,加派人手,严加防范。
世人皆谓妲己囚禁西伯候,如今更囚其子。
无妨,世人本与我无关,以何扰我?
我的纣王始终站在我的身后,回眸可及。
他用可以让我沉醉一世的温柔的声音说着:
妲己,不论你做什么,
孤,信你。
这便是妲己的真实了,终其一生,无怨无悔。
那夜,大雨滂沱,寝宫的灯火熄了又点,点了再熄,终是在风中横曳过阵阵白烟。
心烦意乱。
墨一般黑的夜,竟无半颗星子,一如那年冬天的雪夜。
纣王的宽袍早已披在我的身上,他的双臂环过我的腰。
我突然抽搐了一下,如遭电击。一阵昏眩几乎将我吞没。
纣王叫着太医的时候,我已经奔了出去,疯了一般地在雨中疾驰。
怎么可以让一切重演?
姬昌,我竟忘了,为了私欲,你可以牺牲天下苍生。
区区伯邑考,如何能博得你的半点怜惜?
可是。
当我看到他的尸体的时候,还是震惊。
彻彻底底地震惊。
那个俊美得天下皆赞的男子躺在血里,面目全非,仿佛被野兽撕咬过一般,不留一处完整,真正的支离破碎。
我蹲下身,泪水砸在他的血肉模糊的脸上,还好……
他的眼睛是闭着的,还好,他的眉宇没有皱起……
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可以以为,你去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痛苦?
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可以猜想,你只是做着最美的梦,只是不再醒来?
泪水迷离。
我又看见十几年前,那个小小的少年,走在我的前面。
转过头来,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说:快点!爱哭鬼……
……对不起。
邑考哥哥。
解除土遁的咒语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冲上去抓住那个人的肩膀,狠命摇晃。
“为什么?为什么你在这里却不护住他?为什么?”
“是魔兽。”申公豹说,“一旦下咒便无人可阻。”
我知道。
这是姬昌最狠毒的招数。
我不知道。
作为一个父亲如何能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杀害自己的儿子?
姬昌,他还是一个人吗?还活着吗?
申公豹又念起了咒语,似是要土遁离去。
他的淡漠彻底激怒了我,我冲上去一掌打在他的脸上。
没有闪躲,深红的血顺着他嘴角的弧度蜿蜒而下。
“不是真的无法可阻,而是你选择了袖手旁观,对不对?
因为下咒的那个人是你的师父!“
我歇斯底里地哭喊,即使是无理取闹,即使是发泄……
请不要漠视。
那种痛,被至亲杀害的痛,我知道——
锥心刺骨。
即使流尽每一滴血也不足以减轻。
姬昌的用意是要嫁祸。
太过简单的道理。
所以,当举国皆传妲己勾引伯邑考不成,将其碎尸万段的传闻的时候。
我没有一丝惊讶,反是微笑。
从此以后,你做任何事,我都不会惊讶。
师父。
因为你已经不是人了。
纣王却对姬昌之子的死耿耿于怀。
我说,死者已矣。
可惜他终究太过善良,猎了些珍禽野兽便叫人烹了给姬昌送去补身。
西伯候何等人物,于是大做文章,于是向世人散布出最无稽也是最恶毒的言语。
——纣王残虐无道,丧尽天良,竟将伯邑考做成肉饼以饲其父。
他终于做到。
纣王失尽民心,失尽天下。
可叹,我明明看清,却无力改变。
我于是决定,放了姬昌。
这无异于放虎归山。
但是,若不谴其归山,怕是只能成为猛虎腹中食。
现在的我,
不是他的对手。
原本以为可以护住伯邑考。
结果却证明我是多么的天真。
下一个,是我的纣王。
我不能冒一丝风险,不能有一点漏洞。
况且,西周还有一个姜子牙,即使囚姬昌于此,也不过给了他千里之外,运筹帷幄的机会。
姬昌终于以一副心痛欲绝的父亲的姿态,离开溟水之城,离开朝歌。
而,我的纣王的眉头却越锁越紧。
我一次次的替他抹平,一次次的却又皱起。
依然不放弃。就这样与他的剑一样的眉争斗着。
“爱妃这又是何苦……”他叹。
我第一次知道他也可以有这样无奈的语气。
“对不起,是我的错……”
他的指竖在我的唇边,常年持剑磨出的老茧冰冰凉凉。
“不,你没有错。”
他说。
“孤的妲己,不会错。”
至此,世人每每咒骂妲己为妖孽之时,必会加上纣王昏庸,残暴无道。
我知道,这对于一个帝王是莫大的耻辱和悲哀。
纣王开始不断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喝得语意模糊。
有时他会絮絮叨叨地说:
孤不是昏君!……不是!
第一次知道心痛的滋味,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个醉倒在自己怀里的帝王。
我想哭。
却害怕泪水打湿的会是他的脸。
还没有醒来呢?
若是醒来的话,你又会搂着我,笑着说:
‘以后,不再是妲己一个人独自承担了’吧?
(三)
西伯候归去即反。三方诸侯相继倒戈。
意料之内。
翌日,闻太师归朝。
纣王命其带领三万精兵,发兵西周。
闻太师三朝元老,本该责无旁贷。而这渐显老态的帝王之师却常跪朝阳殿。
“请大王下令诛杀妲己!——”
洪钟般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内。太师直视帝王,面无惧色。
我转过身,殿梁上‘千秋万世’的匾额赫然正对。
身后是群臣纷纷下跪的声音。
“请大王诛杀妖后!——”
众人齐声。
这声音似魔似咒。
我不得动弹,立在那里,呆呆地注视着房梁上的匾额。
我问自己:
——这匾究竟是什么时候挂在那里的呢?
——多久了?
——挂上它的人也如我的纣王一般君临天下么?
……
思绪慢慢飘离,慢慢升华,缭绕着仿佛化成了烟。
恍惚中,一只温暖的大手抓住了我。
“孤——不会诛杀妲己。”
我听见那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声音,如是说。
“因为她是我,殷商纣王,今生唯一的妻!”
他的眼紧紧地盯住我,那琥珀色的眸子里,藏着我的弱水三千。
大殿一时陷入沉默。
众人或垂头丧气,或面露不满。
只有一人,我看得清楚,他的镌刻风霜的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我的笑容,悄悄盛开。
闻太师……
不。帝师。
感谢您授予吾王的最后一课。
闻太师即日点兵三千,率军西征。
诛后之事,至此不了了之。
其后三月,又是春寒料峭时。
捷报频传。
闻太师用兵如神,连退叛军数百里。
纣王大悦,派内臣千里犒赏太师及三军。
我看着我的帝王伏于案上奋笔疾书,想是写予帝师的嘉奖之辞,不由轻轻一笑。
纣王挑眉:“爱妃何事笑得如此轻巧婉转?”
那语气竟带几分妒忌,剑眉似拢未皱,煞是可爱。
我笑说:“帝师果然名不虚传呢,如此神勇,难怪大王甘心下跪拜师。”
纣王显然听出了我的揶揄,拉过我用力一抱。
“改天也让我们妲己跪跪太师如何?”他说。
我笑得险些岔气,我王狼抱的方式不知从何处学来,姿态甚是令人捧腹。
“难道大王忘了妲己与太师素来不合……”
我提醒道。心存戏弄。
他当真变了脸色,“这……孤王怎么忘了?上一次太师可是……”
“是呀,妲己差点成了刀下之鬼呢。”
纣王沉默了一阵,放下手中的朱笔,我适时地奉上手中的茶,却被推了回来。
无妨。
凑近茶碗嗅了嗅,好香。
顺便喝上一口。
不错。
终于在我王叹第三口气的时候,我幽幽地说——
“太师后来要妲己转告吾王一句话。”
“什么话?”他巴巴地问。
我打了个呵气,道:“他说,‘大王,您通过考验了’。”
……
那天之后,我被罚每日献上一只新舞。
好重的惩罚。
没有天理!
于是,每日傍晚,我那威严的帝王便斜倚在榻上,欣赏着我临时编排的各式舞蹈。
偶尔他也会点评一番。
“这个不错,恩,远胜于昨天那支脱鞋舞。”
我虽怄气,不过见着他消失数月的笑容,也算欣慰。
这样,就叫做幸福吧。
我们太久地活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几乎忘却了幸福的模样。
所以,即使世人称此为夜夜笙箫,荒淫无道,我也只想守住这份得来不易的甘甜。
哪怕多一天。
第一场春雨来临的时候,我却病了。
毫无预兆。
我躺在床上,拒绝所有人奉上的汤药,只是始终咬着手中的帕巾。
——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
我翻来覆去得想,却始终不得半点蛛丝马迹。
纣王招来一批又一批的御医,却是各个跪于地上,胆战心惊。
“孤问你们,究竟皇后得的是什么病?”
没有回音,只是一个个将头埋得更低。
“你们……”
纣王正待发作,我坐起来,从后抱住他。
“不是他们的错……你知道的,不是……”
声音低如蚊呐,可是我知道,他听清了。
他的有着厚厚的茧子的手,慢慢地从腰间的剑柄上移开。
此时却突然有一人现身于内殿。
侍者尚未来得及通报,他的声音已经传入纣王和我的耳中。
“在下午青衫,可治好皇后的病。”
等到那人来到眼前时,只见一袭青衣,一支横笛,长发如丝,俊美地令人一时竟不辨其性别。
此人来得甚为古怪,可是纣王救我心切,竟立即将他迎进来替我诊治。
“请娘娘伸出右手。”午青衫说。
我依言动作,却细细打量他的眼。
很美的眼睛,温润……专注……灵动。
此人替我诊完脉,思考了一阵,提笔写方。
纣王问:“什么病?”
“心病。”他答。
午青衫很快写好了药方,呈给纣王,嘴角噙着一抹诡异的笑。
我下意识夺过方子。
上面赫然四个大字:
——比干之心!
我胸中一窒,一口鲜血就这样喷了出去。
“杀了他!——”我大叫。
可是那人竟像来时一般化作一阵烟雾,消失无踪。
次日,我不顾纣王劝阻,拖着病体去了丞相府。
丞相比干乍见我时,有些惊讶,继而便换成了轻蔑和不屑。
我说:“请你和我去一个地方,三天两夜。”
比干大怒:“妖孽,你竟想毁老夫之清誉?你无需耍这许多手段,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低下头,丞相好竹,府里小径两旁皆是苍苍郁郁的竹林。
随手摘了一片竹叶衔在嘴里,我说:“是有人想要你的命,不过,那个人不是我。”
“休想诓骗老夫!妖孽,你当我比干是三岁黄口小儿?!”
“不信也罢。”
我转身踱了几步。
风过竹林,发出洞箫一般呜咽的声音。
比干。三代忠臣,刚正不阿。
可惜。
顽固迂腐。
走了六步,我回头一笑。
“丞相可知莲竹?”
比干瞪着我,不答,深怕落入陷阱。
“那是一种千年开花的神竹,据说其花似莲,故得名——莲竹。丞相如此爱竹之人,相信早已知晓吧?”
比干哼了一声:“自然知道。”他说。
“妲己偶然得知此竹所在,不知丞相是否愿意一同前往?”
比干面露犹豫之色,显然是在天人交战之中。
我抛下最后的定心石:“或者丞相以为,先求得大王应允更为妥当?”
比干最终随我去了渺音林。
我没有骗他,这片竹林种着的便是世间无二的莲竹。
说起来,找到这个地方的人一开始并不是我。
只是,那个嫡仙一般的美男子去了之后,这个地方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
这是我们儿时的秘密。
承诺一生只为彼此知。
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却也不短。
我拿出黑白棋盒,摆放在棋盘两边。
比干扫了我一眼,继续观竹。
我甚是无聊地摆了几个棋局,始终不曾引起对方的兴趣,便做了罢,自顾自地回了竹屋。
我一回屋,便连站也站不住。想倒茶,手却抖得将杯子掉在了地上。
果然。
精力用尽了呢。
我苦笑了一下。
不得了的毒阿。姬昌。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这才发现自己原是昏在了地上。
刚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丞相比干居然冲了进来。
我有些受宠若惊。
比干劈头盖脸地说:“妲己,那个棋局怎么破?”
我愣了一下。
微笑。
不是妖孽吗?现在却成了妲己?
“你说的可是竹屋外的棋盘上妲己所摆之棋局?”我反问。
“废话,这里除了你我还有其他人不成?”
我点头。
“那么丞相可是真心想知道解法?”
“哼!若不是老夫生平从未见过此般精妙之棋局,岂会向你这妖……请教?”
我状似考量,实则眼波一转:“丞相想知道解法不难,只不过要拿一样东西交换。”
“什么?”他紧张起来。显然对市井之言早有耳闻。
不过,越是这样我反而佩服起他的勇气。
“忠心。”我说,“我要你穷尽一生,忠于我殷商纣王。”
他松了一口气。继而,大笑。
“闻太师真乃神人也!”他一挥手打乱桌上棋局:“太师言妲己乃辅佐我纣王之良后,老夫本不信,今天算是明白了……”
我将散落在地的棋子一粒粒拾起,“原来丞相之意并不在这竹,这棋。”
“那是自然。现今殷商内忧外患,老夫岂能独善其身,纵情闲逸?”
比干说此话时,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
“那么丞相明白了什么?”
比干拂去石凳上的竹叶,缓缓坐下。
“妲己——谋略过人,忠于我主,长袖善舞,心地纯良。”
心地纯良?
有些讽刺,被人叫做妖孽叫得惯了,我都忘了世上还有心地纯良这个词可用来形容妲己。
我抬眼,对面的老者白须白袍,正襟危坐,言笑间竟让我想起初见逍遥道人时的光景。
我甩了甩头。
走神间,比干已然伸出手,比着桌上重新摆好的棋盘。
他说:“请!——”
两天时间转眼过去。
第三日。
最后一日。
我念着咒,蹲在地上用竹枝画了一颗巨大的六盲星。
比干看着我,甚是奇怪。
我说:“丞相,请您站进去。”
比干盯着那图研究了一阵,最终依言进入。
我如释重负,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容还没展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尽皆洒在我的六盲星阵上。
终于完成了。
这次我真的想笑,只可惜……
“绝不能出此阵,绝不能……”
再次被黑暗吞没之前,我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
(四)
漫长。
黑暗。
我站在庭院里,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
想起来了。那是娘亲住的地方。
我跑过去。咯吱咯吱。
原来地上积了这么厚的雪。
莹洁无垢,本不该弄脏的。却还是在我的脚下,留下了一条歪歪斜斜的疤痕。
熟悉的声音响起:
“夫人,妲己乃妖孽,必将祸国殃民,不如及早除去……”
我的手不自觉地抖动。
那窗子开了,里面露出两双血一样的眼睛。
那眼睛说着:
“夫人,妲己乃妖孽,必将祸国殃民,不如及早除去……”
“妖孽!
“祸国殃民!
“除去!”
……
我睁开眼。
伸手抹了一下额头,坐起身。
竹林里的风吹乱我的发丝,手心里,冰冷湿腻。
沙沙的竹叶相撞的声音,夹杂着些许丝竹特有的音色。
很是动听。
我查看了一下先前布下的六盲星阵。
还好,完整无缺。
继续抬眼向上。
视线上移,上移……
……
申公豹出现的时候,我就站在那里,双眼茫然。
他伸出食指,在我的眼角划了一下。
他说:“不要哭。”
原来我在哭。
原来,脚下打湿了尘土的,不是雨,而是,我的泪。
我看着申公豹慢慢地走至比干面前,伸出手,抚上那双依然洞开着的双眼。
一次……
两次……
三次。
无法合上。
一如那洞开着的胸口。
空无一物。
“什么人能让丞相走出六盲星阵?”
我问。
不知是问申公豹还是问自己。
沉默了半晌,风中传来他的答案。
“不可违抗之人。”
我和绅公豹回到宫里。
高坐于朝堂之上的我的纣王,丢下满殿文武百官,飞奔至我的面前。
紧紧地拥住我,他说:
“妲己……不要怕。”
我已经承受不了这一身的重量。
扬起满是泪痕的我的脸。
我想问:
你看不见我的泪吗?
还是,我的泪早已干涸?
三日后,我的病不治而愈。
民间开始流传一种丧心病狂的谣言。
我无力打听,不想打听。
我的脑海里,反复旋转的是,那一日,丞相笑着说:
“妲己……心地纯良。”
西征战事。
姜子牙得高人相助,与闻太师相持于潼关。
此役至关重要。
胜,则大退西周;败,则半壁失守。
众人皆翘首以待。
为巩固众人必胜之心,纣王大宴朝臣。
其中,兵马大元帅黄飞虎,位列众宾之首。
我本无心赴宴,但平素不甚交好的黄飞虎之妻竟突然拜会。
别无他法,只得依了她之言,陪其观赏纣王为我建造的摘星台。
与黄夫人终究交谈过几次。
一直知道她对我误会甚深。
而今日,言行举止却似闺中密友般的态度。着实令人生疑。
我说:“夫人有何事,不妨直说?”
黄夫人盯了我片刻,突然一笑。漫天星辰映在她的眼里,盈盈碎碎。
“妲己,不,该叫你皇后娘娘。”她说。
“我一直视你为妖孽,端出一副清高藐视的模样,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头。
夜风吹乱了我们彼此的长发,黄夫人的表情不知是被我还是她的发丝掩住,落下一片阴影。
她将脸背了过去,仰起头,正对着天上的皓月。
“其实,我的藐视,我的不屑,是因为你所得到的纣王的爱,是我一生也无法从我的夫君那里求得的……”
黑暗中,我看见一滴晶莹的泪,滑过她的脸颊。
“我一直很羡慕你,妲己,你的王为你散尽三千后宫,为你建造高台楼阁,为你,即使失尽天下民心也在所不惜……而我,只是想在孤枕难眠之时见夫君一面,都是奢望……”
我的心口一阵钝痛,我说“黄夫人,别说了。”
她好似未闻,继续道:“我曾给夫君绣过衣带,上有‘相思’二字。夫君看了一眼,便顺手弃置一边,骂道,‘歹毒妇人,竞想用儿女私情捆住本帅?’……连相思都不被允许,妲己,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绝望吗?”
看着这孱弱的女子在风中不停颤抖,一如垂死的蝴蝶。我无法言语。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
伤口,永远痛在己身。
除了自己,无人可解。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恢复平静,整了整发髻,看着我说:
“可以给我一样你的头饰吗?”
心里一千个声音在拒绝,而我的手,已然摘下了那朵纣王新赠的月白色的珠花。
我递过去,她颤抖着接了,护在胸口。
“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收到首饰……”
她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凄然而又快意的微笑。
突然,站在摘星台边缘的她狠狠地推了我一下。
我立即跌坐在地。
而她,真正化成了白色的蝴蝶,从摘星楼坠落下去……
一滴泪水横飞着打在我的手上。
我轻轻握住。
剔透的泪滴。
蝴蝶最后的梦。
我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一个人从背后将我抱住。
我的纣王。
很温暖。
那么温暖。
我可以忘记真实。
摘星台下响起了兵马大元帅黄飞虎的嚎哭声。
纣王捂住我的耳朵,他说:“不要听。”
可是我依然听得到。
我知道那只苍白的蝴蝶也一定听得到。
这就是你想要的吧……
即使明知只是一场戏。
次日,举国皆知妖后妲己将黄飞虎之妻推下摘星台,珠花为证。
黄飞虎随即反出午门,率领一众军士,投奔西周而去。
局势急转直下。
闻太师惊闻朝中局势,无心恋战,最终退出潼关。
姜子牙得黄飞虎,更是如虎添翼,一时间其大军竟势不可挡。
人人皆知大势已去。
朝中大臣走的走,逃的逃,最后只剩下数十位老臣立于朝堂之上。
纣王决定御驾亲征。
率领朝歌里剩余的所有士兵,与西周决一死战。
我说:“请让妲己一同前去。”
他环视着空荡的寝宫,良久,他说:“好。”
旌风猎猎。两军交战与黄沙岗。
鼓声震天,喊杀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漫天的飞舞的黄沙竟渐渐被血色浸染。
我转头看着身边的纣王——
金银二色交织的铠甲,刚毅的脸庞,天下无双的巡天宝剑,在其手中熠熠生辉。
那样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
知道吗?
直到现在,你在我心里依然神抵一般,天地间只容得此一人。
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我军逐渐败落。
纣王越发显出焦躁的神态。
西伯候趁此时机,刻意纵马前来,与纣王交战三两回合,便弃甲逃走。
太明显不过的圈套。
而吾王却被失败蒙闭了心智,一路策马追赶。
万劫不复。
我在心里默念。
是时候了,吾王。
解下缠在身上多年的绸带。
熟悉的触感令我微笑了一下。
振臂一挥,白色的绸带仿佛有生命似地直向西伯候姬昌追去。
听到凌厉的风声,姬昌惊讶地回头。
这一瞬间,足够了。
我变换攻势,将自己缠绕在白带之中,至此,我身便化作了一把剑。
没有剑鞘,没有归路。
等待我的命运只有一个。
同归于尽。
即将刺入姬昌的那一刹那,一双千百遍凝视我的眼睛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
闭上眼。
疼痛,撕心裂肺。
我知道,自己被劈开了。
我看见,自己的身体掉下了悬崖。
不禁牵动嘴角微笑了一下。
很疼。
可是终于结束了,不是吗?
我的王站在高高悬崖上,依然神抵一般,俯视众生。
姬昌站在他的身边,在说着什么。
我的王终于伸手揭去了脸上的面具。
可是此刻我已看不清他的面容。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心里早已刻下了你的眼神,你的话语,你的温柔。
这些,足够我为你,万劫不复。
知道吗?
其实,你已经是我今生最大的真实了。
或许这点连你也不知道吧。
纣王,不。
或许,该叫你姬发。
一笑天下醉之妲己。(完)
后传
(一) 纣王
殷商纣王。
注定灭国的君主。
很早以前,那个人就这么对我说。
我该勃然大怒的,该将此妖言惑众之人斩首的。
可是我没有。
因为他是西伯候,是姬昌。我的生父。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即使我的父王,前殷商帝王,也蒙在鼓里。
我其实,是姬昌与前皇后渊岂私通生下的孩子。
渊岂。
我的母后。倾国倾城。
除了妲己,她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母后说:我儿,你会是帝王,永远的帝王。
这是我母的遗愿,姬昌说,他会做到。
即使逆天而行。
即使永不超生。
他说,这是我和她的约定。
他没有违背诺言。
在商朝,我是纣王。在西周,我是武王。
不变的王者。
可是,当我回首的时候,却发现,为了王位,我已失去太多。
那个女子,一笑天下醉的女子,妲己。
我看着她,在我的面前坠落悬崖,看着她,不断下降。
有一瞬间,我想跳下去接住她。
我想,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落入崖底,该有多痛?
可是,我没有。
姬昌说,你是帝王。
我慢慢地摘下面具。
已经不需要了。
妲己,你休息吧,安静的。
不会再有任何悲伤、忧愁……
睡去吧。
不要再醒来。
紫微星落,帝王升。
命运之轮不偏不倚地转动着。
姬昌后来离开了西周。
他说,他要偿还这一世的债。
我没有阻拦。因为我同样罪孽深重。
——为了让武王伐纣名正言顺,为了让自己流芳百世。
太多的生命在我的眼前消逝。
我最终没有杀死那个一直假扮我呆在西周的疯疯傻傻的“姬发”。
我不想再杀人,不想再有战争。
我希望所有人都不要像我这般疼痛。
下雨的日子里,会想起妲己,想起她在我的怀里,满面泪痕。
想起她最后掉落悬崖时,遥远的模糊的微笑。
我以为至少会在梦中见到她。
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你始终不会原谅我,虽然我从来就没有资格。
后来,再没娶过其他的妃子。
世人说,武王勤政,天下之幸。
我终于明白,原来帝王本不该有爱。
(二) 姜子牙
第一次遇见妲己的时候,她从树上跳下来,衣阙飘摇。
我以为自己遇见了神女。
差点顶礼膜拜。
妲己偏着头打量我:“小道士,你可知道我是谁?”她问。
我点点头。
大将军苏护之女。
我此行的唯一的目的。
“很好,”她说:“我父亲找你来替我占卜前程,你可要仔细着,若有半句不中听我可饶不了你!”
她端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架势,脸上的笑容却泄露了主人的顽皮。
但那一天,我却让她失望了。
魅惑众生,权倾天下。
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神先是难以置信,接着,释怀。
然后她笑了。
很轻蔑的笑。
我一时恼羞成怒,狠心加上四个字:祸国殃民。
那一夜,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我看着苏家的灯火彻夜未熄。
第二天,苏护将满身是血的妲己丢给我。
他说:你师父即是逍遥道人,想必可化解小女这一身戾气。从此,这妲己便为你道家之人。
我抱着妲己的身体,一遍遍地替她擦试着身上的血迹。
心里,竟带着欣喜。
我知道她会恨我,我知道我毁了她的一生。
可是,这不是我所能决定,所能改变的。
那个人对我有再造之恩。
不论他让我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
而且……
他还让我遇见了你,妲己。
终南山三年,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我一直以为,从出生便被丢弃的我根本不知什么是幸福。
因为,没有人教过我。
可是,看着你的笑容,看着你生气的模样,看着你想要避开我却总是被我找到的无奈的叹息。
我发现,原来幸福可以无师自通。
然而,你终究要走。
我站在断崖上,看你离去的背影,渐渐的。离我越来越远。
我突然害怕起来。
无比恐惧。
有一天,你会忘了我。
有一天,我会无法记起你的模样。
终南山的千年烟雾,此刻在我眼中,什么都不是。
申公豹站在我的身后,他说:还不走?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惊呆了。
我跪在那里,脸上满是泪水。
我说,请你代我去西歧,请你成为姜子牙。
他盯了我半晌,突然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他说你疯了,为了这个女人,你疯了。
是的,我疯了,如果从此我的生命中再没有妲己这个人,我想,我宁愿死亡。
我不断地祈求着,我说,不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转过头不看我,山风吹乱了他的长发,漫天飞舞。
傍晚的时候,他终是一叹,拿出锋利的短剑,一刀一刀地削去遮住脸颊的刘海。
我终于又看到了那张与我极其相似的脸。
他说,我答应你,哥哥。
于是,我成了申公豹,而我的孪生弟弟,则成了姜子牙。
我终于得以守在妲己身边。
虽然她嫁给了纣王,虽然她在一个又一个漩涡中挣扎。
可是我,很幸福。
我遁于土里,静静地听她说话的声音,听她偶尔走动的脚步的声音,我用手抚摸着头顶的土层,想象着那是妲己绝美的脸庞,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一遍又一遍。
我开始养成昼伏夜出的习惯。
每日夜深人静,我便悄悄地从土里出来,远远地望着她甜美的睡颜。
我甚至想象自己是睡在她身旁的纣王……
面红耳赤。
我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虽然妲己一直苦苦煎熬,可是殷商终于还是覆灭了。
那天在黄沙岗,我亲眼看见妲己被纣王打下了悬崖。
没有犹豫,不用犹豫。
我立刻飞身下去。
她的身体软软地落在我的怀里。
我抱着她,心满意足。
从此以后,不论白天黑夜,我都可以抱着你,看着你……
永不分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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