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一台戏里的三个女人翔之原

发表于-2007年04月10日 晚上8:30评论-1条

1·繁华落尽

年华就这么不着边际地从女人脸上滑过去了。带走了流光溢彩和门庭若市,带来了斤斤计较和多愁善感。像是能穿透人体的光线,知道你要什么却偏不让你留住什么,知道你不要什么仍固执地强加在你身上。于是,日子总是荒诞的,如同被谶语禁锢的齑粉,琐屑的,身不由己的,却是确凿的。盎大的情趣和接踵的繁杂越发加剧了女人的颓褪。那些稗草丛生的脸哪,是一种羞耻的见证,没有了对生活的热忱,任凭女人如何嗔怒都无济于事。她们可能在檀木的梳妆盒里找寻旧日的脂粉,可能手指颤抖地捏握起边角磨损的羊角梳,可能刻意将凄迷的长发拢到脸侧妄图重拾妩媚,还可能咀嚼起某年某天哪个俊朗男人的吴哝软语。但这个时候,顾恤往往是可悲的,就像那些南飞的大雁只肯鸿毛寄情而不愿舍身相委一样。她们已经没有了当初白皙的手指和透明的指甲,有的只是溷沌,溷沌地洇染于鲜艳的红幕之后,纵是跣脚而行,亦无人问津。再怎么沾衣欲湿杏花雨,再怎么杨柳岸晓风残月,都是旧事,是不可抹杀但亟促贫瘠的旧事。

这就是舞台上的女人,青衣也好,花旦也罢,皆难逃窠臼。命运好象是轧在火车底上终日呻吟的轮胎,如何风情万种如何千回百转,都不过一种模式一种轨迹,一种踏踏实实的循规蹈矩,不可能有太大突破。前半生的繁华没能为后半生赚取些许容光。戏子的卑微在这个时代近乎沦为一种习俗一种旧例。听完戏的女人常常招了辆黄包车神采飞扬地伴朋携友地翩翩离去;然而唱完戏的女人,却总是唱一场,喟叹一场,唱一场,遗憾一场,更甚时,唱一场,衰老一场。卸了妆的她们仍是美的,却没了那种粉饰的韵致,没了那种高高在上的繁华。隐遁在人群中总是难以辨分的,唯有眼里那一点若即若离的铅华和肢体上偶尔唤醒的峰回路转才算暗示。

她们比寻常女人更善于挑剔。尤其是对男人。她们钟情的男人不该是筚路蓝缕的大老爷们,也不该是乳臭未干的年轻小伙子。该是有点底蕴的,能像戏里的木偶男人般经得起琢磨的。应该有俊俏明朗的面容,而不是矍铄或是轻浮的。应当有冷暖自知的体魄,目的只有一个,给她们寒暄无常的窘境雪中送炭。然而,愈是挑剔,这日子愈不好过。还是有很多素面朝天的戏子兀自归家。冬风凛冽的街头,她们习惯性地裹紧棉衣,不招黄包车,就那么徒步回家。头是深垂的,棉衣里的高跟鞋“噔噔”地踏过一整条街。总之,是寂寞的。因身份的尴尬而寂寞。

陈子安却是那年月的一个传奇。她是能自我排遣寂寞的女子,表面看来似乎能绝缘任何男人。女人不是没有欲望的,只是被简朴的面容给按捺下去了,强硬地,直截了当地。陈子安的照片被贴在大大小小的戏院门口,路过的人总忍不住驻足看上两眼才心满意足而又悻悻不乐地离开。照片上的她是斐然的,一席黑色旗袍有的放矢地裹在玲珑幽致的肢体上,下颔微微翘起。脖颈上,耳垂上,手腕上,都是素白,没有任何色彩纷呈的繁饰。她既不明眸亦不皓齿。眼神是朦胧的,像刚刚弥月的兔子那种扑朔的姿态,于是浸染了纷纭的暧昧,是喝过水的,湿淋淋的,似乎轻轻一触就可能抖下水来。齿间有浅浅的稀疏,稍稍留意就仿佛破绽百出。但就是这样白璧微瑕的部装,却能成就如此庞大的一个尤物。有人评她,举手投足间是风情,一颦一笑间是风情,但却含而不露,是一撮颜色普通的苦丁茶,初品,是涩的,甚至还想丢开,但多嚼几分,却意犹未尽地开始回甘了。

美丽的女子总是冷漠的。陈子安的脸天生具备了左右逢源的气质。浓妆艳抹的时候是妖冶,连粉都懒得扑的时候是冷漠。她常常唱完戏就消失得无踪无影。市面上的人开始怀疑了,直至一张小报刊登了她与一个叫杨书同的男人拥抱的照片,这层纱才算是略微撕开了。与街头巷尾排山倒海的宣传氛围相比,这件事造成的轰动丝毫不逊色。这次看似负面的曝光为陈子安赚得了更多观众。她在杨书同怀里是家常的,没有舞台上的盛气凌人。再美的大珠小珠落玉盘都有些海市蜃楼,唯有这毕露的缱绻才是真正的温柔。每个女人都有两面,一面是拿来走过场的,另一面是藏在家里给心爱的男人品评的。照片上,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嗫嚅些什么。没有明显的肌肤之亲,却冥冥叫人看到了天荒地老。

她的水袖挥舞得游刃有余。不是软绵绵的,也不是硬邦邦的,力度是不失时机的。动作干脆利落,湔洗过似的,萧飒之气丝毫不让男儿。转瞬间,陈子安的名字成为一种流行,就像那年头被人视作瑰珍的旗袍。邀人看戏是光荣的,邀人看陈子安的戏是值得夸耀的。戏票辗转在鱼目混珠的市面上,是稀罕的潮水,分明看它涨起来了,却“嘭”得一声又退下去了。杨书同的身份已不再柳暗花明。常常,他拿着陈子安的贵宾票坐在首排,闲情逸致地嗑着瓜子,腿总是摆得方正,不如某些显贵人家公子哥的流里流气。看她出场的一刹那,他总忍不住打一个寒噤。她的美是今昔不一的,是摸不透的。入戏的她时而楚楚动人,时而意气风发。她的表情不是表情,是感情,时而天真如幼童,时而沧桑如老者。她的每一寸肌肤都被绷紧了,像旗袍上缝得密密的线头,衬着鲜艳明亮的色泽,越发生机勃勃。台上只有一个主角,其他人都因了她的存在而黯然失色。这种黯然失色却真叫人心服口服不可置否,好象都值得。一张很有名的戏剧报说,戏剧的完美性突出表现为极端性。正如许多优秀演员甘心放弃主演的机会到陈子安的戏里串一个小配角一样。在陈子安的戏里,跑龙套都是炙手可热的。她的魅力在于,动人于无形。是一块硕大的磁石,将一切粉碎的尘埃统统吸附。

那天是陈子安的最后一场戏。赶夜场的,看来精神困乏。杨书同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出现。戏院人山人海,那些没买到票的,甚至爬到墙头上远远地望着这边台上的红男绿女。陈子安的力不从心没被这群盲目的人们看出端倪。灌入耳朵的是喝彩,沸反盈天的是喝彩。那夜的灯是绚烂的,不一的彩色光束打在她的眼眸上,叽叽喳喳的,荒荒谬谬的。戏只唱到一半,陈子安就退场了。场下人以为她只是暂且换身衣裳再出来,结果半个钟头,一个钟头,她都没再出现。有人发火了,抓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地板上摔。壶里的水滚烫滚烫的,溅到小腿上,又惹来一阵阵聒噪的咒骂。跑堂的小厮也慌了阵脚,左右不是人的模样,心里猛念着“陈子安陈子安”,面上仍要佯装笑靥。要哭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了眼泪,想逃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双腿充栋无力回天,是很强人所难的。报社记者赶来了,警察厅也派了些人马来。本就拥挤的戏院这下真是水泄不通了。红幕拉下了,却隐约让人怀疑后面潜藏着偌大的秘密。敲鼓的,击罄的,弹琵琶的,全被这局面震慑住了,只顾怀揣着宝贝儿落荒而逃,狼狈样儿叫人叹息繁华落尽。

像是书里的江湖,一夜之间,冰消瓦解了,找不着蛛丝马迹,更别提什么按图索骥。唱戏的人失踪了,伴奏的人逃窜了,戏院仍大门广敞,小厮却零稀了。熙熙攘攘的人流荡然无存,舞台上的红幕终日垂闭着,惟有夜深人静的小会儿,才有些配角按制不住地跳上台去吼两段自得其乐。这种行径被小厮们视为与偷窥的盗贼相媲美的卑劣。这个传奇人物从此杳无音信,市面上又回复了当初那种门前冷落鞍马稀。陈子安的出现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陈子安的消失又意味着这个时代的沦陷。她身后的滚滚红尘在她最荣耀的时候都鸡犬升天,在她泯灭之后都沧海桑田了。陈子安是唱戏的,但她的一辈子却本身就是一出极华丽的戏剧。平淡无澜不是,澎湃激涌不是,欲扬先抑,节奏张弛有序。

之后的很多年,这个小城的味儿转了。当年流行的戏院,已没人光顾了。社会上掀起另一阵风,聚会的风,在外文里头,叫“party”,于是很多人又赶时髦地整天把“派对”挂在嘴边,似乎这样一个玩味不通的词能让他们看来与众不同。人们几乎遗忘了陈子安这个名字,也只有在茶余饭后,闲极无聊时,人们才慵懒地回忆起当年唱戏的名角,其中自然包括陈子安。还有一些富贵人家的女人,在昂贵的服饰店里挑选多姿多彩的旗袍时,才隐隐想起那个能把旗袍的雅致演绎到淋漓的女人。

那天,当陈子安独自一人坐在聚会的僻角里时,人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年代,跟着陈子安的来去而来去的时代。谁知道,其实从头到尾她都只做了一个小小的抛砖引玉的动作。

这个女人脸上是妄流的满足,那些皈默的尘封的岁月里,她又在哪个莫名的角落主持了一场又一场风潮,又熄灭了多少未遂因果,没人知道。她可能刻意蓄谋良久,现在只等一个时兴的派对来推波助澜。

她是美的,仍是美仑美奂的。在这个从众的年代,独树一帜是难能可贵的。她穿着多年前的黑色旗袍,却尚未落入俗套。她喝了一小杯的水,嘴唇苍白,却比起红润时更惹人爱怜。没有人敢与她搭讪,她目光笔直的,肆无忌惮的,不再朦胧了。

杨书同过来牵她的手,用流畅的外语与之交谈,不顾周围人的嫉妒或是讽刺。他们才是这场聚会的主角。多年前,人们只知道这是个不同于普通纨绔子弟的年轻男人,英俊而倔强,还带有些许神秘,现在,他的身份公诸于世,人们才理解了他鹤立鸡群的言谈举止从何而来。有钱有势人家的子嗣,该像杨书同这样。往后,这是人们说得最常的话。

他们又继续起那段出双入对的日子,没有锃亮的小汽车,只是彼此牵着手回家去。她已经嫁给他了,在消失的几年里,做起了他最贤惠也最聪慧的女主人。但她仍是能自我排遣的。她已不唱戏,只在偶尔兴起哼上两句。她的声音已不能再如当年那般风生水起了。但,仍是婉转如莺的,是情思如潮的,带着婚后女人的腼腆和熟谂,似乎更能拿捏分寸了。杨书同是她现在唯一的观众,他只那么安静地坐着,在远处安静地坐着,面部偶而幽微的笑容。过去的那些年,谁晓得呢,总归是过去了。他们的销声匿迹背后埋葬的是恬淡还是血腥,都无从说起也不必说起了。

聚会还是一场接一场分秒必争地挤进她的生活。每次应酬回来,她都筋疲力尽,旗袍没来得及换下就蒙头睡去了。睡到半夜,醒了,头却胀得厉害了。杨书同若还没入睡会给她拿一杯水,轻轻地给她喂下去,还让她偎依着自己,让她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抓紧自己的手指。他们没有语言。他心里清楚,她很快又会厌倦这种生活,在生活将她放逐之前,她还会逃跑,一如既往地任性地逃跑。她只有在他怀里才有稚气,只有他见过她蓬头垢面的模样,她是棋盘上最贪杯的那匹马儿,在最耀炳时屡屡隐遁。

又一次让世人通达消息是在五年后,距离她突然从那个戏院消失已经整整十二年。她从一个不明世事的女孩儿成长为一个繁华落尽的妇人。她的美从饱蘸青春到春风拂面,她从台前转到幕后。这时杨书同已经离开了,是自然死亡。

很久后的一本自传里,她的生活似乎又出现了曙光,喷薄而出的:生活的无奈是被动的,它推着你在某些陈俗旧例中打圈儿。我害怕老去,害怕在一夜之间青丝落尽白眉簇生。那是一个极其温暖的午后,我躺在宽大的藤塌里小憩。阳光从窗口洒近来,和着凛冽但不失温情的风。我浸在一个关于海的梦境里,有人在沙滩上对我说,亲吻它吧,它会给你带来幸福。多年后的一天,那个找寻你的人终会出现,在海水千涤万荡后的沙滩上,搜索你曾经留下的那个暖人的亲吻,你们会相守到老。

在戏院里唱戏是荣光的,有那么多醉心的掌声,但我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遇见书同,一切都该圆满了吧,但我又开始贪得无厌地企求他带我离开。那条决绝的小巷口有一株高大的樟树,我听见它在我耳边唱起曼妙的童谣。书同没问理由地就答应了。在我打算进屋时,他攫住我的手臂,以意味深长的语气告诉我,如果你选择的生活不能如人所愿,就离开,筛选一个能够让你快乐起来的方式。

唱最后一场戏时,我是绝望的。在时间里,我看见自己的美褪色了。人群中有的只是阿谀和谄媚的脸,我看到这些脸下我的拘束不堪的生活。不是他们强加给我的,也不是我强加给自己的,是生活的明暗两面突然在这里达到了默契,由原先的反目到而后的协作,将我的计划统统打乱。至今,我的衣橱里还有第一次登台的那套行头,还有第一次出现在剧院里的那身旗袍,颜色不朽,花纹不朽,那是我曾经最无瑕的华丽。

那几年的平心静气令我庆幸。我常想,生活是变着花样来的,硬的不成,就来软的。直到你对它臣服为止。我在花园里静坐时,晓得书同在远处看我,晓得他希望看到我的笑容,只是我已经颓靡得不想说任何话。我因不自由而不快乐,但身边又开阔的没有任何障碍。是我的心理作祟吧。

书同带我出席了一次聚会后,我又开始欲罢不能了。纵使只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纵使听到自己的呼吸是不顺畅的延口残喘,我还是突然就安心下来了。因了某些未名的触媒而突然安心下来了。他在回家途中攥住我的手。我已经搬离了那条小巷,但那天晚上,我执意回去看看。雪白的花朵开了满满一树,在夜风里飘到干净的地面上。小巷深处传来悠长的唱腔,我哭了。我说,书同,现在我能得到的不是单纯的幸福。我没想过要过掩耳盗铃的方式来欺骗别人欺骗自己。有些志趣是要把你自己丢进死胡同的,粟罂再美都是害人的。

书同很明确地告诉我误区在哪儿。我总是在不得意的时候逃避掉,讳疾忌医,表面上看来健康如常人,但真正说来却是病入膏肓了。不能面对面硬碰硬,但也不能一味麻木地偏离开。我走了一个消极的极端,就像他偶尔与我争吵,我从不分辩,只是在心里恨他,怨他。他想道歉也不听,他想开诚布公也不给机会。因为这个,我们的关系时不时僵固。他说,那是他有生之年最龃龉的冬天。

他曾教我外文,开始几年,我们在国外生活。那里的女人不穿旗袍。他带我去过那里的戏院,与中国截然不同的氛围,只是我不喜欢那些与我有着不同肤色,神态冷静的男人女人。直至离开,都没什么眷恋。现在,我记得的是,他和我牵手从小路上走过,风将他的衣襟拍打在我的旗袍上。他弯下身亲吻我的额头。于是,我就想起那个温暖的午后,那个甜美的梦境,真的上演了。

2·且听风吟

杨萍和杨信出生于同一个庭院,性情却是南辕北辙。她们在同一所书院学戏,杨萍对写剧本情有独衷,杨信却只喜欢搬现成的剧本来演。这样本来是美好的,她们的血液里有一半以上的烂漫情愫,另一半,则由其各自抉择。两个人走两条不同的路,理所当然。有一些错综的情绪从温柔的沼泽里升腾出来,变作坚硬的刺,是要扎痛人的。无论是杨萍还是杨信,眼泪都是晶莹剔透的,但多少有些偏袒。

就像杨萍对待小孩子时那种安谧的神态。她给他们扎辫子,替他们整好衣领,教他们写字。哪个小女孩穿了一条漂亮的纱裙,她会盯着人家看上好久,甚至感慨一句,好漂亮。这种人是孩子气的,既喜欢纵容自己,也喜欢宽容别人。把所有问题都看得太肤浅,这种人爱干“傻事”,如果某条街从头到尾跪满了乞丐,她会将口袋里剩下的十几块硬币摔碎后平均分给他们。如果手里还有没吃完的面包,还可能一并送了他们。杨信说,她这样心软,到头来害的是自己。

杨信坚持的是另一种风格,像个男孩儿。她走过一段路,是能掀起一阵尘埃的。她是学校里最出名的女生,什么事都争在前头。她的生活像是只有竭泽而渔,杀鸡取卵这样的方式才能满足。她不能容忍自己的功课是第二名,不能容忍自己坐在第二排。同学朋友间交谈的时候,她总是人群的核心,即使人群中已有能言善辩的人,她仍是当仁不让地将这一“焦点”位置挪到自己跟前。也许自己对这位子并不感兴趣,却还得理直气壮地在旁候着。直至所有人都扫兴地离开,她才扬长而去。杨萍说,她总是很要强,她的这一点我永远做不到,但我不羡慕她。

当杨萍还规规矩矩地穿着白衣黑裙混迹于人群中时,杨信已经穿起了昂贵的真丝长裙,上身是袖口镶珍珠的粉色衬衫。杨信先认识了苏晋宇,后又把他介绍给了杨萍。他看杨萍写的剧本,绝大部分给予肯定,偶尔还提点小建议。常常,他看着纸张上稚嫩的字体和与字体不相符的文字的深刻和斟酌,就暗暗喜欢起这个白衣黑裙的小孩子来。杨信自己演戏时也会给他票,嘱他来看。他拉着杨萍就去了,边看边评头论足,他注重戏剧冲突和对白色彩,她注重服饰和场景设计,各得其乐,互补余缺,是很惬意的感觉。到后来,杨信就不给他票了,他有些纳闷,但细心的杨萍觉察出杨信眼里从未有过的嫉妒和彷徨。

春季时他们出去郊游。杨信的花枝招展被苏晋宇看作是“很懂排场的装束”,杨萍的朴素平白在他眼里则是出水芙蓉。两人的美是不同的,他的偏爱显而易见。他们坐在草坪上喝水时,杨信突然就哭出来了。苏晋宇慌了,一直勇敢的女子突然就哭出来了,好像一个框限在格子里的汉字,该是稳固的,却在跳出方格的瞬间跌倒了,膝盖上手指上全是血淋。杨萍掏手绢给她,她却嗔她,你别跟我假惺惺的,我觉得恶心。

那是杨信的宣战。没几天,杨萍就看杨信和苏晋宇手牵着手从校门口出去。当时,她的剧本写到一半,钢笔就从手边落下去了。窗户敞开着,苏晋宇穿着新制的中山装,腰板挺直地。她拣起笔来,笔却不出水了。在旁边的稿纸上划了几笔,纸倒是划破了,但笔还是塞着。那些隐约断续的痕迹像一个拽着伤腿逃跑的兵士,一顾三回头的。她合上本子,将笔夹在簿脊里,就那么呆着。铃声响起后,她呆呆地回家了。

很久后的一场聚会,她们又一次狭路相逢。写剧本的人是独享一隅的,演戏的人却能处处逢源。杨信与苏晋宇是聚会上最亮眼的一对。他在人群中摸索杨萍,她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如同搬演多年前的那场繁华落尽后的平易。但,他没有任何挪动,他逼自己安下心来抓紧眼前的杨信。一曲终了,音乐突然断了,刚刚还喧闹沙哑的灯光顿时陷入黑暗。有人开始不明方向地尖叫,还有一些粗鲁男人的斥责。漆黑是不予人以机会来看清彼此的惶恐的,但那些恣睢的声音却几乎成了他们身份和神态的第二表征。他朝她走过去,是清醒的。她的眼神是一条从月光深处铺展而来的琐碎的石头小路,他循着这条路牵起她的手指。水总是越喝越冷,她的手心是北极。他恨恨地攥了攥,心里沉沉地痛起来。在他预备将她拢进怀里时,她的手指抽开了。他听见她从自己身傍愀然擦过的声音。他想起她很喜欢的《半生缘》,想起那个形式简单但意义冗繁的句子:这一次,是真的永诀了。

她在想,他是否注意到自己脚下的高跟鞋。换是从前,她不乐意这样约束自己,今天,却硬是翻出衣柜底的这双鞋。他怎么会看到自己呢,杨信挡在前面,是一扇妖冶的屏风,她躲在后面。他对她有好奇,只因了那份昏暗不明,但他不可能绕过这扇屏风觉察她的美。那扇屏风已经足够他一辈子的赏心悦目了。

她有负罪感。那天杨信莫名其妙的哭泣似乎暗示些什么。她恍惚中看见一场漆黑中仍有一线光明,她将自己的手指放到他的掌心里。十二点前要回家的灰姑娘,在那线光明被另一个黑影扼杀之前,她要离开。那时,她想起自己的的《半生缘》,还有那个残忍的句子:这一次,是真的永诀了。她的一松手,提早结束了她的余生。她不用再穴居在他的目光之下,不用再那样苟且,但,她从此却只是一只空空如也的陶器了。

他接过的是杨信。她主动走到他身边,伏在他的背上。她在他耳边欲言又止,然后自嘲地笑起来。而后,聚会重复了光明,杨萍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苏晋宇送杨信回家,一直牵着手,杨信的笑声撒满了一路。他注意到高树下那个孤独的影子,他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杨信的目光。所有的谈笑风生都是假的,杨信乐此不疲地看着他的侧脸,他的脚步于倏忽间转换了情绪,像急于完成一场聚会便马不停蹄地投身到另一片缠绵悱恻中去。杨信不晓得。

他怕她消失在黑暗里,在疾驰回跑的声响里,他的心呈现前所未有的律动。在那株高大的樟树下,她不知所措。在他亲吻她额头的后一秒钟,他们彻底将身体没入沼泽。她的一松手,提早结束了她的余生。谁来告诉她,她的一松手,提早结束的是两个没有完全经历快乐就面临绝地的孩子的整整一辈子。

她去了母亲曾去的那个外国城市,她听母亲说,那个城市没有穿旗袍的女人,但这次出行,她却看到大街上拥挤的人群中杂糅的几抹熟悉的风情。那些旗袍仿佛懂得喜怒哀乐,懂得如何讨好人,将这些女性衬托得古典而新潮。她用三年时间修完了作为一个剧作家的基本功。她和杨信都不是有足够天赋享受幸福的人,在一段时间的社会实践后她这样想。她们都只继承了母亲一半的性格,所以她们的缺陷就像镜子一样告诉自己生存的局限。

她收到他们的结婚请柬是五年后的冬天,是个极冷的冬天。她裹着松软的围巾将手指插在口袋里,不断地路过行人的侧目。这个城市不下雪,但分明晴朗的阳光,分明温暖的微风,吹进身体,却都痛彻肌骨。命运好像在这个时候突然举起了双手,要为她挡住寒冷,她却不领情了。

她喜欢到公园里看不结冰的泉水,伸手接一捧,手指颤抖成一片荒野。时不时地,有小孩儿在身边嬉戏,口里是不断的咯咯的笑声。他们应该有孩子了吧。那天的樟树下他的深窈的眼伸,他问她,为什么这些年的冬季都很冷。

十年也只是白驹过隙了,她开始小有名气,她住在母亲年轻时的屋子里,抚摩家具上薄薄的灰尘,再由指尖轻轻弹落。她坐在向阳的窗口写很多剧本,有人打来电话,但没有人来拜访,这正是她自心的意愿。她回国时带了一个男人回去,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个外国男人没有苏晋宇的优柔寡断,他健康得没有任何瑕疵。对她,从来没有过激的动作。

她是苍白的。当她猝不及防地重现在苏晋宇面前时。他抱着他的孩子,表情甜蜜,像与杨萍甫认识的样子。他们住在同一所大房子里,但没有对白。他告诉外国男人,杨信跟他离婚了,留给他这个可爱的孩子。外国男人如他所愿地将消息告之了杨萍,杨萍哽咽着说不上一句话。她站起来,眼睁睁地看着没收掇好的钢笔从簿脊里滑出来,颤颤悠悠地,沿着平滑的桌面滚到了地板上。“当”的一声,摔成了两节。她没有俯身拾起,只是木着脸推开门,到院子里去了。

她和外国男人没有婚姻,但她却欠了他满满一箩筐的感情。她可以衣袖一挥,叫他回属于他的城市,不用将无谓的时间蹉跎在无谓的人身上。但他未必肯走。这样拖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杨萍自省到这样的不公平甚至可能令他恨她一辈子,她哀求他走。外国男人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沧桑而悲凉。他用生硬的中文问她,你是不是确定能在这里找到你的幸福了。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其实心里仍是没有一点把握。风很凉,她被吹出了眼泪。

按辈分说,苏晋宇的孩子应该叫她姨妈,但她要小孩喊她姐姐。他和她依旧很少说话。杨信半年回来看一次孩子,她似乎对这个孩子没太多感情,只是站在远处瞥几眼就走了。高兴时会给孩子带些吃的穿的,看见杨萍只是笑一笑,其他感情通通含而不露。

杨信当初在学校里的叱咤风云现在已经带到了社会上。多年的磨砺使她显得干练而冰冷。她穿新式的晚礼服,唇上涂满浓艳的颜色。小报常刊载她的照片作为插图。杨萍心里堵着,她可以活得更好,但她认定了要糟蹋自己。

直到他的孩子上大学离家,他和杨萍间还是未破的僵局。有一个晚上,她写剧本到很迟,看见巷口的樟树开了满满的花朵,便决定下去瞧瞧。她没有穿鞋,光脚走下台阶,怕惊醒了他。他的灯已经熄灭,该睡熟了吧。月光从樟树稀疏的叶隙间落下来,像碎了一地的玻璃,她踩上去时,以为脚底要渗血的。她和她都是龌龊的,她想。母亲的暧昧在她们的裂变后成了不计后果的冷酷和不问得失的脆弱,母亲的快乐被她们撕得粉碎,一半是窝在冰天雪地里的,一半是熔解在高炉里的。母亲的所有意愿像院子里那些草芽儿,只要有生的祈愿,就不怕夭折。但到她们那里,这一切都反着写了。如果她和她是寄居在同一个躯体内的两只蠕动的虫子,那个躯体该是圆满许多。

时光回溯,他走过来抚摩她的脸,然后亲吻了她的额头。她以为都是假的,她捉摸不透的已不仅是剧本里的男男女女,她连自己都不理解了。她曾居住的那个外国城市,一到冬天就有让人寒心的景致:陈迂的建筑在风里哭泣,眼泪是建筑四壁渗下的雨水。每到这个时候,它格外楚楚动人。那些被时光刻下的深深浅浅的缝隙是它褴褛的外套上新添的几处补丁,那些偶然响起的人声是它在反抗它的饥饿,那些不合时宜的风是它的夙敌,要将它伤到累累才有成就感。还有建筑下瘫坐的头发凌乱的乞丐,都是它衣襟处最不经意的尘垢。打雷的时候,建筑里反复多了一张咆哮的脸,那是它毕露的魂灵。

现在也不过是这样了,从那次离别到跟前的这个夜晚,她心心念念地,但这一天真的到了,却又逃逸到了视野之外。她的脚被破碎的玻璃刺伤,她听见他说,杨信是知道你要回来才离开的。

她和她是强掰开的两部分残缺,两个人的半生加起来,才有完整的拼凑。

3·云淡风轻

新来的化妆师盯着苏落的脸看了很久。从她手指上婆娑的褶皱不难推断这是个资深的前辈。在苏落即将上场时,她冷不防地问了一句,你听说过一个陈子安的女人吗?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苏落撇眼看镜子里的自己。这婉约的髻子是“装”上去的,脸上的妆很淡,嘴唇苍白,独两腮上还有浅浅的桃红。轻佻的旗袍,不合脚的高跟鞋,是很别致但不媚俗的装扮。在舞台上演出时苏落总想起“陈子安”这个名字,鲠在那里叫她分心。

第二次看到那个化妆师时,她给苏落带了一本画册来。那不是一个顾盼生姿的女人,却真那么轻而易举地潜到你心里去了。她化最简单的妆,甚至不化妆,穿最朴素的旗袍,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儿。这种女人是躲在玄武岩下的小石子,外面如何天翻地覆都与她无关,她守着私人的小天地,自得其乐,却没有唯我独尊的霸气。化妆师说,这是个与世无争的女人,几乎是要卷进历史的东西了。

萧亦却说,你看她脸上那神气,如果更云淡风轻一些会不会更美。萧亦还说,这是个秀色可餐的女人,但绝不适合这个时代。并且,她只能活在舞台上。

萧亦话中有话,此后的一个多月,苏落没有去剧院,呆在家里做她的小主妇。手洗换下来的衣服,再踩着高高的木椅子将湿漉漉的衣服挂到晾衣架上去晒。阳光总是很灿烂的,对门的小姑娘常跑她屋里找一些过时的剧本,都是她上大学时为应付功课而啃下的一大摞书。到一定时间就开始做晚饭,会操纵的刀只有架子上最不惹眼的一柄切熟食的小刀,既轻巧又钝死,不容易伤到手,会操纵的蔬菜只有西红柿、黄瓜和白萝卜,肉太老,鱼太腥,一律略去。她以为这么闹一阵子,萧亦非政变不可,那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她的剧院去了。结果有一天晚饭后他们一起刷盘子时,萧亦说,其实我很喜欢你现在的状态,我就宁可你天天这样心无旁鹜地呆在家里。别老想你的话剧,有些东西只能当爱好而不是终生职业。

他说着些时,苏落仍是一脸倔强。最后萧亦拿她没辙,吐了一句:我养得起你的。

月末例假那几天,她几乎是疼煞了。晚上不想睡,辗转反侧地;白天又是坐立难安,好端端地看着一个杯子也会烦躁起来。身体上的不适应导致的最直接效应是,萧亦放下手头上的工作一丝不苟地在家里呆了三天。他人是回来了,电话也自然而然地多起来了,他口头处理事情的速度远远超出了苏落的想象。

他说,我挺怕你的,有一次回来看你蜷缩得像个小婴儿似地倒在露台上,那时候真是吓坏了,你手还捂着肚子,几十年的皱纹都挤出来了。还有一次,你趴在床上,把你扳过来,还执拗地趴回去,脸上都是湿湿的泪,嘴唇都发紫了。

苏落瞪了他一眼:我要真这么可怕你还那么死心塌地啊。

是真的死心塌地吗。萧亦扪心自问了。他在母校的庆典上看到疼痛难忍的她,一样是例假。他抱她去了趟医务室,缘分就这么结下来了。

她曾在英语四级考试前一天晚上凌晨三点给他打电话,不停地抱怨大学是十七层地狱四级是第十八层,还发牢骚说班上那几个仰仗自己英语的女生是败类,要她们帮忙居然见死不救。讲着讲着就开始呜咽了。萧亦说,你起来喝点水,也许会好一些。她推说不渴,他又应了一句,这句话叫苏落记了很久:有时候喝水并不是因为单纯的口渴,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你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话,让我觉得你想把自己麻木掉。

她总是太寂寞,寂寞的不知所措。他想,她喜欢话剧只是因为人多热闹,有很多口白,能够填补心情的空洞。他将她从抛头露面的“外会场”拉回独善其身的“内会场”,其实是想教她成熟。她的境况浑如一个站在墙角的小孩,畏缩不前,风疾雨掣时将自己的身体靠在墙上,有一分依赖。她不懂,如果有一天这墙塌了,她又该在哪一面墙下求全。如若有一天全世界的墙都塌了,她有该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学会独立生活。他更像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抚摩她,纵容她,从不对她严声厉色。他疼她,却让她越发慵堕,妄图利用话剧里华饰的对白替换生活的小细节。

晚上睡觉时她又因例假而痛得咬牙切齿。她的手指将他的臂膀掐到淤青。她蜷缩着,浑身上下都是冷的。他给她倒热水,她不愿直起身来,僵硬地躺着。他第一次没有哄她,只是抱了被子到客厅里睡沙发。他侧耳听她房里的动静。开始还听见踢床榻的声音,棉被也鼓得呼呼响,后来就安静了。

第二天早上,他看见她在厨房里晃动,餐桌上是腾着热气的粥。他竟然想哭了,草草地刷牙洗脸,换了身衣服就出去了。他上班根本不需要那么早,他只是怕自己在她面前掉下泪来。他终于没有吃上她为他做的第一次早餐。

中午,苏落发消息问他是否回家吃饭,他在开会,手机关着,直到傍晚六点多,他才从阴冷的会议室里出来。他看见她站在办公室门口,一只手不住地揉眼睛,另一只手始终捂住小腹。萧亦不说话地带她回家。在车里,她像被人虐待的小孩。往常,她会卖可怜地哭,叫他疼惜地心软下来;但这次,她却出奇坚强地扑扇了几下眼睛把眼泪吞了回去。

晚上,他见她吃下满满一手心的药,便问她是哪来的。她说自己找过医生了。她很早就躺下了,佯装睡觉。萧亦轻轻伸手抚摸她的脸,然后俯过身亲吻她的额头。今天的她与昨天的她判若两人。昨天,她绝不会自己主动找医生拿药,纵是疼得天旋地转也不愿起来。昨天,她还是需要他哄骗的小孩,好像真的那么不懂事,非要他苦口婆心才萎蔫地绽放一个笑容。怎么了今天。他喊她,她不理睬。这一次,他没有抱了枕头就往客厅跑,他将她的脸转过来,问,身体又不舒服了是不是。

她又将自己蜷缩成羊水里的胚胎,头枕在他手臂上,偏过眼看了他一下,低头沉沉睡去。这是她嫁给他以来第一次这样缄默,他不习惯了。他不明白,她所崇尚的“自由”被他拧断了脉搏。她将撒娇视为宣泄,但他却不解风情了。他要她学着不去依赖任何人都能好好地生活,人的寂寞是纵容依赖造就的,可是,她不依赖他又能依赖谁呢,她不依赖他又何必嫁给他呢。她不可能卷起铺盖跑回娘家哭哭啼啼。生活是矛盾的,爱情是矛盾的,婚姻更是矛盾的。她现在所有举止都类似于将自己保护起来,不被别人伤害。但她的羊水已经干涸,她的卵壳尚未到坚不可催的地步。她在自心的动荡里摇摇晃晃。以前,她总是亲昵地将手臂缠绕在他的脖颈上,还搔他的肌肤,他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可是现在,似乎一切都开始变质。

她和他陌生了。她学着给他做饭,却不爱跟平时一样开玩笑了。她不去剧院了,连想都不再想。有朋友打电话过来,只是随便地敷衍。他晚上加班,她会自己先睡去,不给他留灯。他常常想起她曾经快乐的时光。例假过后,她明显自立了,白天依旧是手洗衣服,再晾到衣架上去。阳光依然很灿烂,却无法明媚心情。

一个月后,他们去旅行。在那个漂亮的海滨城市,她还是无法彻底地将自己释放。他问她,海的那边是什么,她茫然地摇头。她站在海滩上,潮水漫过她的脚背,她的眼泪跟着潮水涌走了。回宾馆的路上,他走在她身后,看她落寞而突兀的样子。他说,我后悔那天晚上怎么就不管你自己睡沙发去了。她停了一下脚,摆过脸看他的木钝。他说,你需要无拘无束的生活,但无拘无束并非你想的那样,没有羁绊、没有人吵架不是无拘无束,你要快乐,时时刻刻都要快乐,才是自由的。

其实海的那边堆垒的全是由这个城市迁徙过去的垃圾。

入夜以后,他们又躺在海滩上。她说,我已经为你做了一个月的饭了,下个月不做了好不好。我们或者吃泡面或者上街吃,那些刀把我的手割了好几道口子。他触及一条长长的结痂的伤疤,问她,还疼不疼。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并且能够适应的状态,像我,不喜欢被人逼迫着,喜欢随心所欲地做事。你不喜欢我演话剧,我就不去剧院,你不想我打扰你,我就过自己独立的生活。这样子对你或许很好,对我却是折磨。每次例假你都会回家陪我,那几天本来是一个月里最虚弱但最幸福的时间。那天晚上你很平静地抓着棉被到客厅去时,我突然很绝望。我一整夜都没合眼,我在猜想你的心思,想你怎么就能那么狠心。

萧亦突然无奈的想哭。他想起泰戈尔的那句话:爱一个人,要做她的太阳,让她被你的温暖包围,同时,要给她自由。或许二者本身就是相悖驳的,他找不到切入点。他考虑到,也许是她的家庭,使她像现在这样缺乏安全感而急于寻找寄托。他对她的关怀已臻极至,他也是累的。他该怎样做才能让她不那么寂寞。

打算回去的前一天,他带她去逛街。她倚着他,将手插在他的臂弯里。她说,海是蓝的,这个城市是蓝的,于是,我的心也变成蓝的了。说的时候,一个卖玫瑰花的小姑娘跑过来叫他买一支花。他低头问她要不要,她先是微笑着摇头,后又滞重地点下了头。他将钱塞到小姑娘脏脏的手心里,小姑娘笑着说了很多好听的话。她矜持不言,始终只是微笑。他将花瓣一片片摘下来,装进她上衣的口袋。在回程的飞机上,她突然将沉睡的他摇醒,问,昨天碰到的那个女孩可爱吗。她将口袋里的玫瑰花瓣分一半给他。他睡眼惺忪的,不懂她问这话的意图。下机时,他将她扶起来,却不小心害她口袋里的花瓣全洒了。她木然地问他,我们要一个孩子好不好。

他欣喜若狂。她说,可能之前我那么喜欢话剧,真是因了自私的想法吧。我得找些事情来做,一个人呆在家里总是胡思乱想的。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家里的窗帘统统换掉。原先带洁癖的雪白被温暖的橙色所替代。在冰天雪地里呆久了,是该好好晒晒阳光了。现在她像生活在童话里,有维尼熊,有hello kitty。大学时代她还是要抱着多啦a梦才能睡着的小姑娘。她开始学着看菜谱,买的吸尘器不喜欢用,又换了布条扎的拖把。定时地把牙刷换掉,柜子里有很多漂亮的枕巾。书桌上,是图案华美的信纸。她说,即使用不上,看着也是一种享受。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离生活这么近。

她在月末的例假时依旧会疼的近乎昏厥。以往,她将他的手臂掐到淤青还发很大脾气,她不允许他将剧本弄湿或是被油渍浸染。现在不这样了。她会在早晨醒来时按摩他的手臂,跟他说对不起,看他欣慰地将自己搂到怀里。她的生活不再那样锱铢必较,她有时会穿着睡衣踩着拖鞋到楼下的小店铺给他买豆浆和面包。依旧手洗衣服,看水哗哗地从水龙头里淌出来时会微笑。夏天来临了,她打电话问他几时回家,想吃些什么。她像是一个脱节的女人,在一段时间的沉睡后突然复苏为琐屑的小妇人。跌跌撞撞中,懂得自己要的、家人喜欢的生活是怎样一种雏形。

他每隔一阵子就要问她累不累,是否烦躁。他仍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待她。她还保留着他口袋里的那一半玫瑰花瓣,已经干的苍黄了。她问他,你结婚后从来不送花给我的,对不对。那天是你第一次买花给我。他哭笑不得,只能说,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很可爱。

其实我只是觉得她可怜,你记得她肮脏的手心吗,真是很残忍的一件事。你说,她是不是就这样没停没歇地卖下去,一直到十几二十岁,一直到结婚有了小孩。

他不语。

她在想:对于那些长期被爱情垄断的人,自由是潘多拉的宝盒,是象牙塔里的文人墨客,华而不实,触手不及。因而,真正幸福的人不会在这种不可能的“自由”上孜孜不倦。他们懂得这种自由背后潜藏的能量,另辟蹊径,将人心的欲望浓缩凝练,这样一来,人更容易快乐。自由不是客观存在的东西,只看人如何在许许多多看似不自由的琐屑中锻造出美来。

如同那些被时间记忆下年龄的旧报纸一般,这些断断续续起起伏伏的爱情总被年华烙上堂而皇之的印记,坎坷得那么无懈可击。但爱情的本质是不变的,就像你看过的那些跻身为古迹的建筑。究其根底,竟也不过只砖片瓦断壁残垣。适得其反的修葺是可笑而矛盾的,关键在于,当一切寂寂落幕时,是否真有人能对你提起天荒地老;在你依稀斑白的双鬓上,是否真有那些将十指轻轻交叉、用脸颊彼此温暖的影子,是否真有那么一出戏是你念念不忘耳熟能详的;当你再将衰朽的肢体调动起来时,你是否仍是那出戏里最美的主角,你的手指是否依然饱满而弹性,你的表情是否依然丰富而敏感,你的唱腔是否依然圆润而明澈。

怕只怕,我们的怯场提前结束了盈盛的人生,犹犹豫豫拖拖沓沓,是最低劣的戏子。

怕只怕,那些漂亮的女人,那些丑陋的女人,在对镜帖花黄的时候,却发现年华的残酷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在吟咏“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时候,没有另一份情跟着唱和,“除却巫山不是云”。

然后,她笑了。

本文已被编辑[“逝者如斯”]于2007-4-10 21:45:4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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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碗凉茶点评:

三个女人一台戏,期待作者的精彩下文:)

长篇小说第一次发稿建议3章以上同发,
因为,这样既可让编辑对新连载小说有个大概认识,能尽量保持审核时的客观与公正。
同时,也方便读者对新小说有个基本了解。
  
由于是第一章,还未看出什么故事情节与小说内容,暂只审核通过,请朋友尽快发来第2章和第3章。

文章评论共[1]个
一碗凉茶-评论

朋友你好,长篇小说第一次发稿建议3章以上同发,
因为,这样既可让编辑对新连载小说有个大概认识,能尽量保持审核时的客观与公正。
同时,也方便读者对新小说有个基本了解。所以,请朋友尽快发来第2章和第3章。  
感谢你的理解与合作:)at:2007年04月11日 凌晨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