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独　的　去　飞

——西藏回忆之一

海上逸梦　

飞机一下子冲出了云层，回头望去，整个成都已经是烟雨迷蒙的另一个世界了。

回想在成都的那些日子，因为毕业分配的不如意，我的心变的脆弱而凄婉。那时的我处于极度抑郁状态，我整天望着招待所楼宇角上洋洋洒洒不紧不慢的小雨发呆，盼望着赶快晴天。雨稍微一停，我赶紧去拜谒了武侯祠—一位忧国忧民的苦吟诗人长眠的地方。那天去游览时小雨刚过，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沉重感，武候祠被郁郁葱葱的绿竹掩映着，阴暗而潮湿，曲折的卵石小径闪着油亮的光泽在偌大的公园里饶来饶去，只是行人脚步寂寥，侬语绵绵，到处都充满霉晦的气息，这使第一次到南方的我有些意外，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北方人的墓地，总是那样的阳光灿烂，天高云阔。对着杜甫墓，我深深了鞠了一个长躬，对于杜甫，以一个愁肠百结的文化人特有的感情体验来感悟他，并不难理解他的襟袍。在灵魂深处，对于他的苦难，对于他的寂寥，对于他对于生命的谦卑多虑的情怀，我早就深深的拥有了他。杜公，你不是屈原，也不是李白，你是一只深幽悲怆啼血的杜鹃，我懂得你，你懂得我吗？后来，为了逃避去西藏的苦恼，我喜欢上了成都的茶肆。每天下午，我都会独自一人冒着毛毛细雨去锦江边吟茶。成都的茶肆大都是开放式的，里面摆满油亮的竹椅，可以围圈而坐，五毛钱一碗，随便的喝，这对于囊中羞涩的我很适合。我当时经常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边喝茶，一边看毛毛雨雾一般的飘，看大街上婉约白暂的成都美人来来去去穿梭在梦里画里。每当这时，就会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惆怅袭上心头，西藏，你会在很遥远的地方孤独的等着我吗？

一个半小时后，随着飞机落地的那一刹那，我的心一下子变的踏实而又坚定起来，梦想结束了，贡嘎机场到了，真正的西藏不可避免的来到了。舱门缓缓打开，一道强烈的阳光迎面而来，拥抱了我们。这是西藏特有的阳光，空旷清爽，干净透凉，迷上眼睛，仿佛眼前挂起一幕亮晶晶抖动的光帘，帘子后面潜涌着一涡一涡的蓝色的光芒，它们旋转着来，旋转着去，淹没在一片空寂的蔚蓝里。眺望雅鲁藏布江河谷，近百公里以外的岗底斯山脉像凝固的黛青的根雕，在阳光里微微抖动着，升腾着，毕现着年轻高原的英俊和苍凉。几只苍鹰凝固在蔚蓝的天际上，在阳光里浮着，一动不动，像上帝派来的信使，安详而孤独。苍鹰是藏族敬畏的东西，后来我在我的《天葬》里把它神喻成了孤独的精神殉难者。下了飞机后，我顺利的搭乘了去拉萨的汽车，只是心情郁闷，一路风景恍惚而过，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在拉萨，自治区办公厅张主任接待了我。张主任是一位和蔼安详的老人，他为我分配的事极尽了努力，但是拉萨的一切并没有那么顺利，我被明确告之：不准转行，不能留在拉萨大学教书，按分配方案下基层锻炼，以后有机会再说。后来我一直对西藏的粗鲁政策耿耿于怀，以至于对拉萨文化界和西藏大学不屑一顾，其实那是深深的嫉妒严重的刺伤了我，后来听说在拉萨没什么学术可言，除了马丽华和扎西达娃以外没有什么文学高手，我的心里才稍微平息了一些。张主任家对面是拉萨河太阳岛，太阳岛是拉萨藏族消夏的地方，那里绿树成阴，经幡飘飘，歌声达旦，据说在那里可以恣意的唱歌跳舞，进去的人很少有清醒着出来的。在张主任家的那几天里，每天我都呆呆的望着那里，对它的放达恣意和感性充满向往。只是当时拉萨暴乱刚过，我没有敢去。五天以后，我怀着彻底失望的心，走上了山南的漫漫长途。自此，我对但丁《神曲》的偏好是从那时养成的。

到山南去的车八点发，八点到了，许多去山南的藏族还在空荡荡的候车大厅里悠闲的喝酒。八点半，司机来了。司机是一个胖墩墩的小个子，满脸闪着油光，黑油油的上衣胡乱的缠在腰里，看上去很滑稽。酒足饭饱之后，司机高挺着肚子，很费力的爬到驾驶楼里，按了按喇叭，并不回头看乘客，大约又等了将近二十多分钟，人才坐满。此时，司机很费力的又下了车，钻近车站旁一家饭店，不一会，手里掂了一个亮晶晶的保温杯子出来，我明白，要开车了！因为就我一个汉族，我很怯懦的拣了最后一个靠边不被人注意的座位，坐定，将头转向窗外，没有目的看起漫漫的荒原来。雅鲁藏布江河谷地带很开阔，大概有几十公里宽，两边的大山一路伴随着我们蜿蜒而行。西藏的气候是干燥的，西藏的路又出奇的难走。黄土和石子铺成的简易土路上覆着一层能没过脚面的浮土，没有经验的司机根本分不清那里是坑，那里是岗，汽车开在河谷里，象航行在海里，拖起的长长的土龙竟有一里多远，很是壮观。为了减少水分蒸发，这里的树都被削去了枝杈，每年新芽萌发出许多细而茂盛的枝条，树冠蓬松象少女的头发，覆着一层层白土，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寂静又睡意朦胧，睡去了一般。汽车颠簸着，满车的人象沙丁鱼一般拥挤着，被怒吼的汽车抛来抛去，车厢里的尘埃在阳光飞扬着，人们象浸润在海底世界里。去山南的车上坐的都是牧民，他们目光呆滞而单纯，衣衫褴褛，有的很滑稽的戴着一顶油腻的几乎看不清颜色的绿军帽，有的晃着明晃晃的头，衣衫很随意的裹在身上，浑身散发着一股青稞酒、酥油茶和人身上的说不清的味道，我拼命的将头伸向窗外，象一条缺氧的鱼。后来接触多了，我才改变了对西藏老百姓的看法，其实真正的藏族牧民是很淳朴很善良的，因为信仰宗教，他们对自己敬仰的那种东西的谦卑、虔诚和投入常常使现代人很难理解。后来，我在西藏找到了一种真正的现代意义上的关于人的宗教，对于经历的那些苦难，我既没有麻木也没有怨天尤人，自己反而变的坦然、光华、从容起来。　

汽车在茫茫荒原上艰难的往前行使着。在不经意见，我发现藏族们在传递一塑料桶白白的东西，后来我知道那就是青稞酒。满车的人并不相识，酒传到谁的手里，人们很随意的举起塑料桶，喝上几口。我正感到有些惊讶，不知道谁起的头，满车的人突然放声唱起了一首藏族歌曲。我听不懂藏族语言，但从旋律上听，旋律很简单，古老而苍凉。酒后牧民们的歌声嘶哑而恣意，像在空中反转的斤斗，一会沉入水底，一会逼上云端。听着歌声，我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文化穿透力，但我知道我很难理解他们，这使我很孤独，很伤感，内心脆弱又敏感，不又自主就想起内地熟悉的一切，还有衰老的母亲，忧心的爱人，我的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为了控制这种情绪，我心里狠狠的骂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一边赶紧将帽子低低的压在脸颊上。后来我知道那是一首古老而温暖的爱情歌曲，在西藏流传已经很，人们在酒后总是不由自主的吟唱自娱。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在我的诗歌《荒原颂》，提到了这种感觉：“那些女人们/她们丰臀大乳/她们黑发飘飘唱白发苍苍的情歌/不由自主/我的眼泪就这么迎着温暖的火光流了下来┄┄”。

汽车颠簸了大约三个多小时，停在了江边的一个斜坡上。一车人一涌而下，有的去方便，大多数围为在一块喝起酒来，他们围在一块，仍就是传递那一壶壶青稞酒，随喝随唱，抛下我一个人孤独的留在车上，仿佛时间停留了下来。此时夕阳即将西下，整个青藏高原正淹没在一片夕阳的余辉里，巍巍的岗底斯山脉在太阳的余光里沟壑纵横，阳暗交错，毕现着雄性的棱角，仿佛大山褶皱里能潜伏下千军万马，神秘而使人敬畏。雅鲁藏布江水在夕阳里染的通红，滔滔的象一江绛色的岩浆，沉重而坚定的流着。那些足有几十米大小的旋涡从深不可测的江底缓缓的浮上来，像一个个绛紫色的大钟盘，凝聚着一股蛮荒，在江面慢慢的旋转着，令人头晕，摄人心魄。雅鲁藏布江就这么默默的流着，向东，一直向东，穿越喜马拉雅，回归温暖的印度洋。也许，它要到达的地方，季风已经开始了。　

2003．9石家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