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凉风微袭,和着天边东尽头的那颗并不热烈的嫩红朝阳,以及那时不常便会由树上凋落下地的发黄的枯叶,颇教人觉得今朝是有些冷冽了——时下,将入深秋。
学校门前,赶集一般地聚集着大群人众,俩仨成队、三五成群,抑或也有孤单而立者,手内有捧着书本的,也有不捧的。每人面上的神色,都或多或少地显出一些紧张,即便其人本不想表现如此,但心内之事仍旧还是免不了挂了相。
各人口中,似乎都有所念叨着,成群者互相而念,只身者自念自听。瞧来,他们自各大概都在背诵着一些什么罢。细观之,也大可推断如此:他们该是来参加某项考试的,只因那考试的正式入场时间未到,办考方才不准许这一干人入校等待,恐怕他们其中会有些“极其聪明”之人提前在考场中做好手脚。否则,以人之常情来看,考方竟大可不必如此地为难这干考生,使他们在入考之先、紧张之余,还要无端受些寒冻。不过,这样倒也能够使应考者们保持一点头脑上的清醒——在寒风的“关照”下,断不会因为头一晚那最后一次考前突击熬得太久,而今朝变得脑筋不灵光、眼皮不听使唤起来。
看看时间,距离开场,尚还要有漫长的五六分钟的样子,几个看表人又是不约而同地由牙齿缝中相继挤出“滋”地一声,很有一些不耐烦了。也许他们其中便有那“极其聪明”之人罢。
校门不开,众人也只好继续等待。此时的那一番或背或读,似乎早已成了一种消磨辰光的法门,每人只都是在口上不停地叨咕,而至于究竟言语过一些什么,事后可能没有几人能够清楚记得。
就在这时,忽有一伛偻人形缓慢地移近,渐入到这干文明人的群组中。
那人上面披了一件单薄而褴褛的短褂,下身套一条看来更觉破旧且在他穿来极不合体的长裤(大概应是长裤),那裤脚距离他的脚面尚还有一尺来远,而他的一双足踝却是全部裸露于外的,无鞋无袜;此人的腰身总是佝偻着,上体不晓得为何,就是不肯直将起来,总像是在地上搜寻着什么,然而他眼睛却又并不扫视地面,只是无神地望着前路,或有一霎间,微略转动下眼球,看看周遭人众;他瘦骨嶙峋,其程度叫人一见,就足能蓦然联想到平日于书报上见到过的非洲一些相当贫困的部落中,那些于生活上摄取不到丝毫营养的病孩。
他面貌也并不可人,更谓得丑陋,眼窝深陷,前额突起来老大一个鼓包——就像传统图画中那位老寿星的脑门——而鼻骨却又几乎没有,若非还能见到嘴上方有着两个似乎是用来出气的孔眼,真就要当他未曾长过鼻子了,至于那嘴也好像永远都闭合不拢,总是将那一副参差的牙齿暴露于外。从整体看来,他的五官竟好象不是自然长出的,反而似极东拼西凑随意粘合起来的。但饶是如此,却也还能从其面相上辨得是个年岁并不很大的少年。
少年就那么罗锅着打人群中走过,步履蹒跚,拖拖沓沓,行不了几步又要略停片下,裂起嘴稍作喘息,而其间,那一副身板始终就不得摆回正直,如此一来,他无论是步是停,都完全似一具行尸走肉。
候考的人们起初本都没曾留意到这个少年——凭少年的那副身形,确实也很难为一个注意力本不在此间的正直而立的人所留意——只不知是哪一位小姐,于倏一霎眼间无意瞥瞧见了少年,即忙便因为心内的吃惊而发起一声尖叫。听得这一叫,所有人也都回过神来,顺着先头那小姐的目光所向,齐见到了搀和在人群中的那个不和谐的身形。
而仅仅过了短暂得都还不够一片枯叶由枝上坠落地下的片刻工夫,那一尽打眼瞅见了伛偻少年的人们,便全都远远闪躲了开去,其间无不腿脚麻利者,更还有几位装扮得像个绅士模样的男子竟如生了双翅或懂得轻功一般腾跃着斜掠开一边。从各人面上的表情看来,大概于逃开之际都生恐会因跟那少年离得太近而沾染到一些什么样的污秽或是呼吸到已被染上了污秽的空气。
那破落又丑陋的少年,对于身周众人的举动,并没有一些太过明显的反应,只是略为抬眼环扫了一回,便依旧着他的“尸行”。也许,对于这等事情,少年早就习以为常了。
一时,只听人群中传出一声轻哼,跟着又听道:“又是他呀,呵,他怎么老在这转悠!”寻声看去,是一个穿着体面且油着头的英俊青年男子。见到众人相继打望来的充满疑惑的目光,青年就显出一副很了解这地方事故的神情,举头解说道:“他呀,总在这附近溜达,也不知有家没家?更不知道是谁、从哪儿来?每次考试我都能见着他。嘿,不过,倒也不会因为他而惹来晦气,我复习得好嘛!”那最末一句,在他先时想好的一番话中本是没有的,只是因为见着身边立了几名婷婷女子,为更多地吸引人家的注意和显得自己对于将至的大考很有把握而额外添加出来的。说完那话,青年似乎也颇觉得自己很有幽默感,禁不住自得地一笑。
青年的身边,倒还真有一女孩搭话了:“那……他的腰……就直不起来么?”
青年笑回道:“我怎么知道,也许是得了什么怪病,也许天生来就那样,也许是被人打的,谁晓得!”
女孩望着少年,微颦了一下娥眉,低说声:“真可怜!”说完便赶快将头别转了开去,再不向少年睃上一眼。
而青年听了女孩一语,竟是起了讨好人家、在人家面前卖乖的心思,当下又发一轻笑,壮了壮胆子,慢步蹭去那少年跟前。此一举动,直引来一片唏嘘,女孩也不免又再斜瞟了过来。
青年人大概是知道那女孩必定要看他,因而胆子更壮,站来伛偻少年身前,“哎”了一声,示意其停步。之后,青年探手入怀,摸索一回,取出手时,拇食二指间已捏了一枚一圆硬币。青年看看手中硬币,似乎不大满意,便将它且先收到另外一手内,跟着再次探怀摸索,好一晌,无所收获,这才摇摇头,将早前那一圆币举给少年并道:“拿着罢,买个饼吃去。”
然而,少年见到青年人向自己递钱过来,却并不伸手去接,只是茫然地看看青年再转目瞧一眼硬币,之后依旧不明所以地看回青年。
青年人稍微一怔,又将捏着硬币的那手朝前送了半寸,要少年赶快接了,怎知好半天,那少年兀自不接,青年人便好气又好笑地说:“这是钱,买东西的、吃饭的,你不会不知道怎么用罢!”此语一出,只将周遭围观人众全都引得发了笑。
就在这时,校门那边传起一阵“嘎嘎”的铁闸声响,校门开启了。所有的人,也就再不去注意那青年和少年,只都簇拥着如泻洪一般朝校内涌去。不过,到底还是有“多事”之人,在临入校门之时,向着青年那方喊了一嗓子:“哥们儿,别理他了,他傻子,考试去罢!”
青年人闻言回过头来,望见一干人都在赶着入校,而相寻之下,先时自己想要在人家面前讨好的那个女孩也早混入人潮中没了踪影。不觉间,青年人倒真是微起了一些火气,回头冲着少年叹道:“你还真是傻子,钱都不要!”说完只将手中硬币朝少年那对裸足前一丢,就甩手离去了,再不理会少年如何。
而少年只依旧不拣那钱,对于青年人的“慈悲”也并无一丝感激,看起来,他竟真的不知那钱的伟大用途。也许他是知道的,甚至比别人了然更多,晓得即便自己拣了那钱也花不出去——有谁愿意从他手中接过任何东西么?
少年再不去理会足下的那枚硬币,只又觅着路朝前走去,忽而见到街边树坑中躺着三两只并不很大的包子,眼中霍然一亮,那委实是一直以来都没有从他眼里显过的光芒,他就好像是看见了无限的希望。
少年显得很是焦急,后脚催前脚地踉步过去,见没人来与他争抢,便疾地将手一探,抓起那些沾满尘土的包子,并不有过多咀嚼,狼吞虎咽般吃了下去。——这些包子大概也是早前那些候考者们的“恩赐”罢。
少年吃了包子,面上即现起一个僵硬的微笑,许是有了一些满足,之后依旧弯身前行而去。在行过那进校门前时,他刚好又要停下喘歇,如此,就有意无意地朝校门那里瞥目张望了一回,见那方高悬了一条横幅,上面依稀是几个硕大的文字,只是写的什么,他却无从知晓,他不识字。
喘息罢了,少年人再又举步,艰难而行,远离开了校门。此时,一众应考者尽已入场,校门口早已冷清下来,惟独能与少年人那默默离去的孤单背影遥相呼应的,就只有了那门上悬挂的尚还迎着风“猎猎”作响的长幅,以及幅上的几颗大字:崇德市尚品区思想道德教育水平考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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