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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团 (十八)茅舍

发表于-2003年09月22日 晚上8:44评论-0条

生死团 (长篇 之十八)

---一段非常缠绵哀绝的另类人生之悲剧

西门玉一怔,恍恍惚惚若有所见又若有所触,说不清的迷朦旷荡。他愣愣地伫立着,直到阳光从地面上收尽,偯偯的惆意才漫漫散去。晚上,他对着油灯静静地从坐着,遥遥地觉着自已就是这间草屋,这间草屋就是自已,草屋依依,西门玉依依。日光团团,月光团团。

吃过饭,西门玉闲着没事,便侧靠着门旁望着门外的朗朗清粲的空间,忽地一觉得身上好绵曲,仔细一感觉,又觉得这一程子里身上都是这种感觉,冗冗的绵曲,他且惊且喜,他记得他小时候身上就常常是这样的冗冗的绵曲,他常常坐在巷子口前静静地看着大路上的人流车流,望着天上的彩云飞鸟,小小的肌体里总是那样冗冗的绵绵的,直到母亲喊他吃饭拉他回家时,嘴里吃着饭,睡倒在床上,还是那样冗冗的绵绵的飘流,难道我是在还童,又回到了那懵懵懂懂的童年,“噢。”他感到他这几日里心里是象浑浑沌沌无知无觉的样子,早上下了床,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哨子在门口嘟嘟嘟地直响,他毫无敏觉,遥遥地以为是别人家的什么事,直到队长向他屋门走来问他怎么了,他才恍恍惚惚地出门接过队长牵来的牛,看着牛在埂坡上低头吃草,遥遥地他觉着自已也是牛,便爬下身子倒卧在草坡上拨下一撮草一根一根慢慢地往嘴里细细地含着嚼着,忽见牛在撒尿,他随觉着体内小便在胀,便坐起来把裤扣解开掏出小鸟手捉着把尿撒了,又仰面躺下,一根一根地拿草往嘴里嚼着。“晒好了,能吃了。”一个很响的声音,他一惊,倏地瞥见自已的小鸟赤条条地躺在外面,他吓了一跳,忙用手把它塞回了裤里,坐起来回头朝上一望,只见埂上几个走路的人边走边朝着他哧哧地笑。他想不起来他这几日里还干了些什么丑事,这是怎么了,噢,我要是真的回到了童年那多好哇,哪怕天天做出这些丑事也是不要紧的,童年,童年就是小鸡小鸭,只是太短暂了啊,它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知事的,好象是从我九岁那年,对了,就是父亲把一个空书包挂在自已的肩旁上、母亲牵着手送自已去学校念书报名的那一年的那个清秋的早晨,当自已装满了一书包书本回到家时,父亲拿起一本书对自已说,“以后你要好好地照它念,念好了,你以后一生的日子就会好过,要是念不好,你以后一生的日子就会不好过,就要吃苦。”然后便指着一个“日”字教自已念,自已跟着念了,又指着一个“月”字教自已念,自已便是怎么也念不好了,一念就念成了“日”,再指“日”,便张了嘴,半天念不出,父亲红了脸,说,“我看你是不灵活,所以你九岁了才让你念书,看样子你以后是要吃苦了。”然后转过身和母亲叽咕着,母亲苦着脸过来一把搂住自已一边抚摸着自已的头,一边淌眼泪。那一晚,自已躺在床上睁眼看着黑暗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死,快快地死掉,只要身子不动,眼睛不能睁,装进红棺材被人一抬走,以后就不会吃苦了,那一夜,眼前闪现着许多人世间,一个衣服又破又脏满脸难看的叫花子,手里托着一个空碗站在一家门口前。一个很瘦很难看的大人坐在一张破旧的床上,屋里只有一张破桌子,一条破板凳,一只破箱子,一个破锅台,一口红棺材被人抬着走在大街上,周围围着许多头顶白布的人一边哭一边叫。一个好大好大的尽是淖泥的无人无房子的场子,天上下着好大的雪,地上乱着好大的风,一个冷的直发抖的大人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地走着,一会儿跌倒了,慢慢地爬起来又走,一会儿又跌倒了,慢慢地爬起来又走,歪歪扭扭地。噢,我的童年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消失了。以后便是对着书本拚命地念,拚命地写,帮着父亲母亲做着事,思想着别人们的说话行动,操劳,一直操劳到现在,看样子就要一直操劳到死为止了。西门玉顺着门帮往下滑,坐倒在地下,父亲母亲啊,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往书上引,是谁创造了书,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万古长如夜,夜,模糊、迷浑,噢,人人都在模糊迷浑中,人人都坐在巷子口前望着彩云飞鸟,人人都冗冗的绵绵的,苍天不老,万古悠悠,---一条狗半卧在树阴下一动不动着。啃骨头,睡墙根,噢,人只有操劳,在操劳中痛苦,在操劳中享受,---蔼蔼的树枝随风颤颤着。不啃骨头不睡墙根就是享受,我享受了什么,白米饭,棉被床,棉被床,高处不胜寒,“噢。”西门玉两手在地下摩弄着,他们当年盖屋时是怎么想起要搭配一个高高在上的床的,是为了和猪牛狗们的区分?是不同了,可一切都是不同了,一切。高高的土床模糊了,锅台模糊了,桌子板凳模糊了,看不见了,一丝冗冗的绵曲又在肌体里漾漾,西门玉闭起眼睛,忽东忽西地飘飘然着。

西门玉突地眼一睁,屋里正光明大发,他这才觉到自已是在地下睡一夜的,他想起着昨天,昨天光景中的自已,不知不觉身儿又回到了昨天的光景---冗冗的绵绵的,忽东忽西飘然着。不知宛延了多少天,又不知是从哪天开始的,西门玉又闷闷沉沉的,整天到晚身上总是重重的滞滞的,不想出门,不想上工,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什么也不想碰,什么也不想见。一天下午,西门玉正把自已关在屋里往下脱衣服时,忽听门外响动,是人在敲门,他嚇得连忙把裤头汗衫穿上,把门开子,旋即,刘伟明轻轻地一脚跨进来伸长着头四面瞅着,瞅了半天,又把门扇扇开瞅瞅,这才放声活动着手脚,说,“屋里没有人啊,那里青天白日的关门干嘛,不怕热啊,你老弟也真有好性子,外面都闹翻了天了,你还缩在屋里养身修道。”羞慌荡然,西门玉一心驰向了门外,他忙问,“外面出了什么事?”刘伟明倒杯开水往嘴里喝着,一边往桌上跳着,说,“上海知青返城示威大游行,了不得了,好多万人在街上游行,他们展着旗子,扛着牌子,头裹布条,满身写着‘还我青春,还我光阴’,一路举拳高呼‘我们要回城,我们要工作,我们要穿衣,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活’---”一阵热泪从眼眶里涌出,西门玉心翻意湃,浑身颤抖着---“他们浩浩荡荡向市政府奔去,一路上好多行人都加入了队伍,他们包围了市政府,他们推倒了围墙,纵火焚烧了汽车,浓烟滚滚,一片火海,听说他们还进行了静坐绝食,我们省城听到了这个消息后,也立即干起来啦,可惜我没有碰上,这一回可是真家伙了,我们现在已经暗里成立了返城知青联盟会,准备扩大声势再干一次,我这次回来的任务就是传送情报,让在乡的知青全部回城,一个不留,下月底,我们就要举行各地知青进京大示威---”西门玉浑身热辣辣沸腾腾,他望着刘伟明---翻动的嘴唇,挥舞的手臂,只觉他好高大好壮伟,千万个成群接队的人头在他的身影里摇荡着,呐喊着,汹汹滚滚,缤纷澜漫。刘伟明舞动着,停止着,消失了---带着一肚子酒饭离开了。西门玉静静地立在屋中央,却仿佛刘伟明还没走,还在摇头晃脑,还在左一杯右一杯,还在南方北方绝食青春,能成功吗?能不再下放,顺其自已自然地挑选场地过日子吗?多壮烈啊,绝食,以死来抗争,成千上万,这是多少人啊,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游行示威抗议绝食搏斗冲杀,哦,多生动,多精彩,我们要穿衣,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活,生活?我又能怎样地生活呢?凝眸依门望,月沉茕影长,“噢---”,一波波的旷凉漫漫漾溢,西门玉一步一步移向床上,一张张鼓鼓的嘴巴,细白的牙齿,长长的眉毛,厚厚的嘴唇,朦朦胧胧,飘飘晃晃,一个吃着花生糖,一个依旁目不转,一个仰面卧床瞅着屋梁抽着烟,一个仰面卧床斜眽鼻梁抽着烟,浑圆的臂膀,浑圆的胸,立在澡盆中,鬈郁的鸟毛,跳跃的鸟,撒着尿,粗直的尿,撒着,淌着,塽坎上,浑圆的裎体对着太阳直立,弯腰揉吻,曲成一团,滚成泥球,“---噢”西门玉满身濪滋滋沉甸甸,又酸溜溜苦涩涩,“我算什么呢?”满眼的黝黑,头重脚轻,倒到了床上。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悲哉,秋之为气也,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噢,古人好伤心啊,万物蓬勃他愁思,万物凋零他悲叹。霡霂霏霏,穷壄散散,缱绻雷鸣晦云泛,淖泥汪汪空无影,奇乌斜往坟头站。孤孤村落,浊塘幻幻,参差糙屋囱烟淡,牛栏鸡笼猪矢滚,缝补担水人面暗。他们要是见到现在这个样子,又会怎样地哀号呢,古人为什么那样喜好伤感,生活的荒凉,日子的空荡,现在的生活不荒凉?现在的日子不空荡?可现在没有哪个在悲哉哀哉的呀,只是自已却是时常的独怆然而涕下,单单我为什么与别人不一样呢?我是不一样吗?自已并没有哪一天来长长地悲秋怨春啊,可我又实实在在常常地身上寒飔飔单瑟瑟啊,我是古之徜徉体?噢,我要是个完实的古体多好啊,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暖暖远人村,依依虚里烟,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蓝天白云绵涟涟,浑原曼坡悠沺沺。西门玉时常在阴雨天里靠着门框頠頠遥想着,不觉时时恍恍惚惚自已就是一位遥遥的古人,飘飘然然在江边柳旁坡前月下,清闲安适,幽宛凄靡,不觉越复瑟缩着身子遥想,不觉越复恍惚幽靡。游行,回城,那是别人们的事,西门玉不想回去了,也离不开村庄草屋了,村庄草屋西门玉浑然成了一团,在阳光里在阴雨里共同沐浴着,衰落着,闪幻着,连绵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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