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我刚进舞厅时,眼前一片模糊,在幽暗的舞池中,影影绰绰的有几十对男女,和着丝丝拉拉的乐曲旋律,缓缓地蠕动着身躯,像交配中的蛇,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品味着异性间肉体接触的欢快,同时,也承受着欲求难尽的煎熬。
“师傅,带我一场吧!”身边一位女士轻轻地碰一下我的手。
当时,我的眼睛还没适应幽暗的环境,看不清她的面容,听声音她还年轻。
在大众舞厅里,慢四步最要命。懒洋洋的乐曲一响,灯光随即暗淡下来,顿时营造出一个淫亵的环境。这时,曾一度逃离光亮舞池躲进阴暗角落养精蓄锐的男士们,又像耗子似的成群结队地钻了出来,把能抢到手的女性,狼撕狗掠般地拖进舞池的最黑暗处,跳那种不堪入目的“温柔步”。
所以,一般珍惜名誉的正人君子和良家妇女,是轻易不在黑暗舞厅跳慢四步的。即使被逼下场,也在舞池外圈儿稍微亮一点的地方,正经八本地跳传统的慢四步,而决不混迹于黑暗的圈子里,以一种出于污泥而不染的心态,来蔑视那些伤风败俗的淫荡行为;同时,也以此来抵御内心深处时起时落的邪恶念头的侵袭。在这场合下,好人实在难当,他们往往比在敌人刑讯室里还难以保持名节,稍有“挺刑不过”的动摇,便会滑到那个曾为自己所不齿的圈子里去了。
按生态学中生物种群的分类,我大体是属于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正人君子那一群落的。因此,我比别人更害怕黑暗中的慢四步。我与那位女士刚跳了几步,便发现她是那种“久违男人”的女人。
说句公道话,在舞厅里,男人比女人更不检点,或者说,男人不检点的百分率总是高于女人的。但是,在那些不检点的男人和女人中,女人使用形体语言的能力,却总是技高一筹的。她们善于用身体各部分,巧妙地展示内心的愿望,在这方面的表演,绝对比男人细腻和大胆。
有些寡妇和离婚等欲求难遂的女人,一旦步入舞厅,常常利用一切机会,在“顺眼”的男舞伴那里,寻求一点儿哪怕是瞬间的性刺激,而且绝对能做到,既不有伤大雅,又不隐讳欲望,那才叫真功夫呢。比如,在男人后退女人上步的时候,在前进途中受阻停步不前的时候,或者在急转弯的时候,都是女人紧贴男人身体的决好的机会。
我所以认定,她是“久违男人”的女人,就是因为在我退步的时候,她不失时机地紧贴着我,并且还像交尾的黄蜂那样,用小腹下边部分,使劲点一下我的同样部位……
“您很像一个人,”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像谁?”我问。
“您认识孙东林教授吗?”她以问代答。
“啊,我像他吗?”我不只一次听别人说过我像他。这话我爱听,每次听过后,我心里都美孜孜的。因为他是个口碑很好的优秀的学者,又是我的铁哥们儿,说我很像他,自然是我的荣幸了。我随口问道:“你怎么认识他的?”
她根本不理会我的问题,依然按自己的意志,来编制谈话的程序。她问,看来您好像对他很熟?我答很熟。她又问,您对他的印象怎样?我说很好。她好像并不满意我的回答,继续追问,他真的很好吗?你真的了解他吗?听得出来,她对东林很关心,而且似乎还有点微妙的关系。
“他这个人哪,心地善良,由于心肠太软了,有时难免受骗上当。”说到动情处,我叹了一口气,“这个可怜的家伙,命运总是那么乖戾,一辈子也没得好!”
“这么说,我们的事情,他已经和您谈过了?”她很警觉地问。
“你们什么事情?”我感到莫名其妙,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她把话头往回一拉,试探着问:“我说他的坏话,您肯相信吗?”
“哪方面的?”我也开始警觉起来了。
“男女关系方面的,”她又加了一句:“道德品质问题!”
“道德品质问题……他,孙东林?道德品质有问题?”我感到惊讶。
“听您的口气,您好像不相信,他会有这方面的问题!”她踩了我一脚,她的舞步有些错乱了。
“法律只相信证据呀,”我无意中说了句职业行话。
“是他对不起我,”她也以打官司的口吻说:“就是告到法庭上去,我也能拿出足够的证据来的!”
“这么说,你们二位还有点来往啊?”我小心地问。
“岂止是有点来往,我们已经上床啦!”她说这话时一点儿也不羞口,就好像家里东西被盗那么理直气壮。“我们相处了半年,同居了足足三个月!”
她说话时声音很高,我惊恐地向左右看看,幸亏那些人还陶醉于慢四步的舞韵中,否则我东林兄弟的声誉全被她给毁了。
我说过,东林是我的铁哥们儿。我们曾合写过一部题为《性:婚姻可持续的基因》的著作。东林有文才,我有口才,我们俩儿合作写书,可以说是珠联璧合的好搭档。所谓写书,实际上就是我讲故事,他做笔录。这些故事大都取材于我亲身办理过的因性生活不协调而导致离婚的案例。我这张善讲故事的利嘴,能把平平常常的事件讲得有声有色,而他那只生花的妙笔,又能使有声有色的故事锦上添花,加以性与婚姻又是社会普遍关注的热门话题,我们的书籍发行后,当年就给出版社创造近百万元的效益。
我与东林的友谊就是从这本书开始的。我们以这本书为契机,常探讨一些有关性、家庭和婚恋之类的哲学问题。我觉得东林是个毫不掺假的真人,对于有关性问题的见解很深邃,而且态度绝对的坦白。他有时深邃得像个圣人,坦白得像个孩子,在这样通体透明、纯洁无暇的真君子面前,一切自欺欺人的伪善,一切装腔作势的粉饰,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猥琐和那么卑鄙……而男人之间,一旦敢于科学的大胆地探讨被传统道德视为红灯区的性的问题,就说明这种交往,由大俗趋向大雅、由世故转到坦诚的高深层次。
无论从我与东林的亲密关系,还是以我对他的人格的景仰,我都不能容忍,有谁对他的品德说出个“不”字来。因此,我对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个人的情面和他人的声誉,肆意扬丑的行为,不仅有点反感,而且还有几分警惕。她想干什么?当下,我一言不发,想听她还讲些什么。
“您怎么不说话呢?至少您应该问一问我们的结果呀!”她见我沉默不语,只好主动地打破僵局,以便把谈话按她自己的愿望进行下去。
“这纯属于你们个人的隐私,我怎好意思刨根问底呢?”我带着一股明显的情绪说:“其实,你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讲这类事,是不是……”
就在此时,曲终人散了。在舞场灯光亮起来的时候,我这才看清楚,她是一位端庄秀丽的中年妇女。她身段很苗条,鼻子和嘴都挺好看,一双睡猫似的大眼睛,透出一股羞涩的秀气,整个形象是柔美动人的,决不像在黑暗中扬丑时那么凶势。
(二)
她把我拉到舞厅外边的休息室,说是要把她的故事讲给我听。这会儿,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那完全是个温柔典雅的淑女形象。
“您一定想问:‘你为什么同我谈个人的隐私呀?’”她塞给我一块口香糖,自问自答:“我所以同您谈我个人的事儿,因为我知道您是有名的大学教授,而且我还知道您是专门包揽花案的刀笔写神!”
“包揽花案”和“刀笔写神”这些字眼,听起来让人有一种如芒刺背的不舒服感觉。这些曾在农村流行并且早已过时的词语,差不多都是贬义的。“包揽花案”是以一种欺行霸市的权势包打偷情养汉之类桃色官司的行为;“刀笔写神”则是以一只杀人不见血的逍遥笔持强凌弱、草菅人命的劣绅。
这样端庄秀丽的女人,竟口出如此怪异的言辞,是粗俗还是阴损?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是可爱、可怜还是可恶、可恨?我极力想象着,她如果回到与东林初恋的故事中(我怀疑是不是真有这样的故事)该是什么样子;当她投身于与东林拼死的争斗中(我确信这种争斗必然会发生的)又该是什么样子。在我嚼着口香糖沉默冥想中,那个女人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我们是在舞厅认识的,可以说一见钟情。他舞跳得好,举止很文雅,谈吐也很风趣,最打动我的,还是他很有才,我看过他发表的著作和文章,又读过他的日记和文稿。我本人书底儿不深,但我始终没念够书,我很喜欢有学问的人,我喜爱文学,函大中文系差一科就毕业了。我很欣赏他的文才,特别爱读他的带有哲理和抒情韵味的随感和散文。我把其中好的段落都摘抄下来了,写满了一大厚本。
我很在意他。当然啦,我是过来的女人,我所以相中他,也不完全因为他是个有才气的教授和作家,就是用一般女人的眼光来看,他也是个很棒的男人。他真的很棒,只有我们这些经历过的女人,才能品出他是那种只要有过一次就总也忘不了的男人。我想您知道我是指什么说的吧?这么对您说吧,只要同他有过一次,就不会后悔自己托生过女人。我那个走头子(指她离婚的丈夫),论年龄比他小,论身体比他棒,可是我们生活了20多年,那样的感受一次也没有哇,若不是遇到姓孙的,我还真不知道,做女人还有那么美好的感受呢!
可是,好景不长呵!一天夜里,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幸福地闭上眼睛,准备重温那令人消魂的美梦;他却告诉我一个可怕的消息:他还有一个情妇,是个有夫之妇。而且更为可怕的是,他不打算与她立即一刀两断,要我给他一段与她逐渐疏离的过度时期。他让我安心做他的“二夫人”(大夫人是指他一年前过世的妻子),等到那个女人有了孙子时,她因照看小孩,双方接触不便,两者的关系,也就自然而然地停止了。
女人哪,天生的软心肠动物。一动菩萨心肠,哪怕心爱的人把天捅个窟窿,也能原谅他。当时,我们已经有了那种特殊的关系,而且最最要命的是,他像一个可怜的孩子似的,趴在我的坏里,流着眼泪恳求我,体谅他的困境,一定给他一个同那个女人理顺关系的时间。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那一瞬间,我一定被爱弄昏了头,我不仅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且还表示了自己的高姿态,我豪迈地说:“你放心吧,我既然爱你,就应该爱你之所爱,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今后,我要以姐妹情感对待她!”我还答应,当她来家做客时,我一定为他们二人提供方便。那一夜,他把男女之爱和感激之情,完美地体现在行动中,作为男人他创下了难以攀比的新记录。
第二天,一觉醒来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人是可以发扬风格的,但那得分啥事儿呀,难道在爱情问题上,还要讲发扬风格,还要表现高姿态吗?我真犯傻呀,怎么还与他人分享爱呢?
所以,我当天就变卦了,从课堂把他叫了出来,硬逼他交出他家房门的钥匙,首先,从占领空间入手,取消他们接触的场所;其次,我让他在业余时间教我打电脑,从剥夺时间入手,断绝他们接触的机会。
这一招儿,起初果然见效了。他们无法在家里约会,被逼无奈,数九寒天在积雪的公园里见面,他为此得了一场重病,发烧到39度。
阴历正月初十那天早晨,他突然接到从沈阳打来的长途电话,说他姐姐病故了。这天我上班后,心里总觉得不塌实,暗想,他在长春并没有什么亲人,遇到姐姐逝世这种大事,他肯定要把这不幸消息告诉她,而那位多情的女士闻讯后,肯定要当面来安慰他。这样一来,两个人很有可能冒一次危险,在他家里会面。我的眼睛里可揉不得半点沙子,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事。一想到可能发生这种事,我就心神不安,什么事也做不下去,后来干脆中途溜号回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当他见我自己用钥匙打开他家的房门时,他脸色煞白,显得慌张而又尴尬。我连忙声明,回来帮他打点行装,决没有突击检查的意思,我在说谎,其实,我正是那个意思。他慌忙穿上棉大衣,支支吾吾地说,有个客人要来,那人不知道门儿,他得出去迎一下。我自然知道这位客人是谁了。事情也赶到一块儿去了,还没等他出门儿,大门铃就响了。他惶惶张张地要去开门,我断定他要把客人挡回去,以免与我见面时的尴尬。我哪里容得,便抢先一步打开大门,把客人“恭请”在客厅里。
客人是位娇小秀丽的女人。说心里话,如果她不是与他有如此这般的关系,这样可爱的女人,是极易引起我的好感的,可是,正因为有这个“可是”,她的可爱就变成加倍的可恨。当时,我义正词严地声明两点:第一,我很爱孙教授,决心与他走在一起。但前提条件是,我要得到完整的他,而不能与别人共享他。我说,我有过一次不成功的婚姻了,不能再来第二次了,我的前夫就是因为有外遇,我才决心离开了他,我不能赶出个孙悟空,再迎进来一个猴儿;第二,你与孙教授相好在我之前,按先来后到的竞争原则,我把选择的优先权让给你,如果你能与丈夫离婚,决心嫁给孙教授,那么,我立马走人,把这个家让给你。如果你没有这个打算,那就请你成全我们,以后,请你自重点儿,别再做影响我们之间关系的事情。当时,她什么话也没说,给东林留下一袋蛋糕和一瓶饮料,就悄悄地走了。
在我发表声明的过程中,老孙一声不吭,态度却异常的平静。我望着那女人缓缓离去的身影,忽然觉得她怪可怜的,情不自禁地说:“我说过,女人哪,就是刀按在脖子上,也不做人家的情妇,这下场多难哪!”他嘿嘿冷笑一下,样子有点吓人,说了声“哀哉,生者为人也!”,然后,转身走进隔壁房间,“砰”地关上了房门。
“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他的举动提醒了我。本来,对姐姐的逝世,他心里就够难受的了,刚才又使他那么难堪,这会不会伤他的心呢?我轻轻地推开隔壁的房门,想安慰他几句,但见他正含泪给姐姐写悼词呢,又悄悄退了出来。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隔壁哭声大作,慌忙跑过去,搂着他的头,连声说:“你别这样,你别……”他轻轻地推开我,哽咽着说:“别打搅我,让我哭个够吧!”见他哭得那么伤心,我忽然产生一种可怕的预感:我可能失去他!
舞厅里响起了快三步舞曲,她说她最爱跳快三,让我陪她跳完这个曲子,再接着往下讲。
(三)
跳完快三后,我们又回到休息室,她继续讲自己的故事。
我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他发送完姐姐回来,对我的态度就急转直下。他好像很怕见我似的,整天躲在小屋子里,不是睡觉就是看书。看见我时,像对待客人那样,客客气气地点点头,或者咧咧嘴淡淡地一笑,多一句话也不说,那笑比哭还难看,真叫人受不了。
我也当真成为客人了。他家里的事儿,我一点儿也插不上手:做饭他全包了;打扫房间也不让我动手,在他家我无所事事,只能躺在沙发上看他那29寸的大电视。每天我下班后,我又不能不到这个家来,因为我不能给他俩儿留接触的机会;可是到这个家后,我又面临着那么尴尬的境遇,真叫人难心哪!我该怎么办呢?起初,我还以为,这一切只是因为姐姐刚过世,他心里悲哀情绪低落引起的;接着,我又觉得,这是他的一种策略,想通过冷淡我,让我感到在这个家再呆下去实在没趣,迫使我自动离开他:后来,我发现,以上两种看法都不对,问题出在他对我的感情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当然,这一切我是在床上发现的。男人对女人的情感,在床上表现得最敏感,而且表现的形式不外乎两种方式:一种是外露的,一种是潜在的。男人上床就起性,那是外露的情感;睡梦中发作的,那是潜在的情感。女人不管认没认识到这一点,但对男女那当子事儿都很敏感,也都有自己判断的经验,就像那种事儿各家有各家做法一样。
自从由沈阳回来,他每天夜里都睡得很晚,上床后整夜都像停尸似的,保持着仰面朝天的立正姿势。一连几天对我都不理不睬的。不理就不理吧,也许对我还有气。我倒很想了解一下,他在潜意识中还惦不惦着我,还想不想干那种事?这很好试验,在他熟睡的时候,悄悄地摸摸那个地方就知道了。以往,不管他睡觉前有没有那种举动,睡梦里总是硬邦邦的,有时我激动得挺不住了,就把他捅醒了……可是,自打他从沈阳回来,夜里我曾试验过几次,结果都是让我失望呵!这下子我的心可凉透了: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呀。我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再死缠硬赖着他还有什么意思呢?
讲故事人就此打住了,停了一会儿,她问我:“您听没听清楚?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你们分手了?”我问。
“分手了,”她答。
“友好分手的吗?”我问。
“哦,”她踌躇了一下,答:“还算友好吧,他给了我一点钱。”
“那么,这件事不是就此了结了吗?”我随口说道。
“怎么能算了结呢?”显然,她对我的息事宁人的态度有点不满。“我可是良家妇女呀!跟他同居这件事儿,我的亲朋好友都知道了,多丢人哪!事情能这么了结吗?”
“既然你们已经友好地分手了,你还想怎么样呢?”我情不自禁地表态了,预感到我同这件事怕是难脱离干系了,其实,从她主动同我谈这件事儿时起,我就该想到她要把我拉进这场争端中去。
“我有事求您,”她亲切地握住我的手,压低声音说:“我想同他和好,您给我说和说和呗!”
“当初,你们谁先提出分手的?”我问道。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低下头去,又按自己的思路,把她的故事继续下去。
分手那天,当我就要离开他家时,忽然觉得这个家里的一切,好像都在拉扯着我:我睡过的床铺,我坐过的椅子,我躺过的沙发,我读过的书籍,我用过的电脑,我看过的电视……这一切都断藕似的扯动着我的情丝……然而,我最难割舍的,还是那个曾叫我肉体酥软心灵震撼的冤家!当我们做最后吻别时,他含着眼泪说:“怪我不好,我天生就当不成个好丈夫,忘掉我吧,但不要忘记我的电话,遇到困难时找我……”
走出他的家门,我精神恍惚,像个屈死的艳魂,晃晃悠悠地在房前屋后徘徊很久。他家住一楼,凉台的窗户打碎一块玻璃,临时用厚纸壳挡着,显得既不雅观又不安全:窗外用一层落满灰尘的塑料布封着,损坏部分像败军的破旗,迎着风呼啦啦招展着败落与寒酸:一面朝东房山墙空着,变成了开放的茅厕,堆满了大小便;朝阳的窗外的小园子,长满了灰菜和荒草,成为蚊虫出没的乐园……
从第一次走进这个家门,我就暗下决心,要使这个破旧的家,从里到外焕然一新。我初步的打算是:将全部窗户换成铝合金的;贴着东大墙盖一排可出租的房子;在园子里栽满了木本的花……
可是,如今不在其位,也就不谋其政了。这个任务还是让别的女人去完成吧。一想到别的女人,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个娇小秀丽的情敌,随即一股忿埋的情绪涌上了心头,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真没出息,这一切都与你没关系了,还牵肠挂肚个啥?”我一狠心就走了。
可是,刚离开他,我就后悔了。我后悔不该与他分手,后悔分手时不该要钱。我想到,他可能认为我很坏,认为我是贪才的那种女人,有时我连死的心思都有了……说到这儿,她竟呜呜滔滔地哭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分手后,你们再没见过面吗?”
“见过两次,”她回答说。“最后一次见面,真叫我寒心哪!我哭着哀求他三个多小时,您猜他怎么样?他躺在沙发上,握着我的手两眼紧闭一言不发,最后,他只说这么一句话:‘这也许是命中注定,咱们该遭这步劫难,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事情就到此打住吧!’”
“你看,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吗?”我关切地问。
“他是个重情义的人,我们的感情也没彻底破裂,可是,咳……什么也别说了,事情被我搞得乱糟糟的,”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家那个驴小子,到他家大闹一场,还揍了他一拳呢……”
(四)
第二天,我找到了孙东林。找他的目的有二:其一,受她之托,了解一下东林近来的情绪,看看事情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其二,出于职业的兴趣,想核实一下情况,弄清是非曲直。
一见面,我就看出他的状况很不好,好像大病初愈似的,显得很疲惫、很憔悴。我刚提起话头,他就沉下脸来,说道:“我们有言在先,这件事谁也不对外人讲,这纯属于我们二人世界永恒的隐私,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我告诉他,这是她亲口所讲时,他一下子脸色变得煞白,喃喃自言自语:“呜呼,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哪!我早该想到这一层:那种可怕的背叛性格!既然能在孩子面前颠倒是非地出卖我,在她可利用之人面前混淆黑白地中伤我,那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好哇,又来了,这一点我总算没估计错,事情不会就这么简单地了结的。真是祸不单行福不双至呀,看来我这个蠢不可及的窝囊废,还要继续遭受劫难哪……”
他那痛定思痛的呆滞举止,他那深沉自责的懊悔神态,使我感到,在这场不幸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是他,而不是她。并且,他话外有音,似乎他还另有不顺心的事,不然他不会动用“祸不单行”那句成语的;同时,我也感到,此一行不仅与事无补,反而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既然这样,我也就不便多问了,”我很知趣地说。“事已至此,别太在意了,过一阵子,也就平息了。”
接着,我随便打听一下,他生活起居的情况,又聊了几句与敏感话题不相干的闲事,就想起身告辞。
“你等等,我让你看件东西!”他从书稿翻出三张32开白纸,拿纸的手簌簌地颤抖着:“看看吧,这就是我近来的处境!”
我一看白纸上的字迹,惊得目瞪口呆。我看到的是这么一行字:孙东林是个大流氓,每天都领女人在家里鬼混!
“在哪儿发现的?”我低声问道,那颤抖的音调好像不是我的语声了。
“房门、山墙和告示板上,”他平静地回答。
“是她干的吗?”我觉得我的脸在发烧,出气也变粗了。
“我想,她还不至于干这种下流卑鄙的事。”
“那么,这是谁干的呢?”我越来越气愤,想一下子就把污蔑我的好朋友的坏蛋揪出来,问道:“想想看,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尤其是女的。”
“近来,我常接到骚扰电话,”他说:“有一天深夜12点,一位女士给我打来电话,提出要到我家来,我婉言拒绝了。”
“你还记得她当时的原话吗?”我觉得从当时双方对话的内容和语气,可以判断对方后来的情绪和态度,这有助于抓住肇事的元凶。
“咳呀,你们这些当律师的真讨厌,遇事总爱刨根问底的。你说,一个女人深更半夜的要到独身男人家来,能说出符合五讲四美的语言吗?还不是那些自荐枕席之类的龌龊话!算了吧,我没那个闲心,搞什么案件调查,我想动武的,别人与我过不去,我也决不让他得好,”他说话时的语调很平静,但却暗含着杀机,“现在,我每天早晨都出去暗中监视,一旦当场抓住诽谤我的人,我让他(她)不死也落个残废!”
我惊讶地望着他那张苍白英俊的脸,满怀同情和愤慨地想到,命运的的乖戾、世事的险恶和人心的叵测,有可能把这个心地善良才气横溢的学者给毁了,将他变成一个沉溺于个人苦难悲观厌世铤而走险的恶人。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这步,那真是可悲亦复可叹哪!其实,苦难可以造就圣人,也可以滋生歹徒,两者只有一念之差一步之遥,在苦难中崛起者可超凡入圣,在苦难中沉沦者可坠入魔窟。东林正处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他应该成为圣人。作为学者引导他走出苦难的只能是学问。于是,我想到,我们应该恢复“哲学二人谈”了。我想,在哲学的世界里,他会找回他自己。
“咱们有一年多没闲侃了吧?”我想引起一个调侃人生哲理问题的开头。
“是呀,一年多了。”他颇有感慨地说:“近来,由于受男女关系问题的困扰,迫使我又想了许多玄玄妙妙的问题。”
“好哇,你说说,是哪方面的问题?”
“当然,是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啦,”他说道。“有许多过去认为天经地义、约定俗成的事情,认真地思考一番或者亲身经历一下,你就会发现,它们不尽合理。比如,在‘非法’的性行为中(请注意,这里我只动用‘非法’一词,‘非法’不同于‘非理’,更不等于‘非情’,世上有些合情合理的事情,不一定合法),行为主体总是男人,好像男人一定是性行为的主动者。按照这种思维定式,性行为一旦造成不幸后果,受害者一定是女人,而男人则必然成为肇事的责任者。事实果真如此吗?”他不觉地提高了音调,脸色胀红,眼睛发亮:他在升温。
我暗想,他开始入港了。看来我的话题对头,很可能成为打开他尘封心扉的钥匙。
“不过,从生物的宏观规律来看,性行为的发动者的确是雄性的,而雌性的总是处于被引诱和被攻击的受动地位。”我继续点火,使他再度升温,煽起他辩论的激情。
“你说的是生物,我说的是人,是懂得理性判断并依此进行价值抉择的人!”他果然像一头冲进角斗场的公牛,瞪大眼睛冲向目标:“比如,有一个又脏又丑的老女人,赤身luo体地站在你面前,哀求你与之通,请问律师先生,你肯惠顾吗?”
我也不堪示弱,像斗牛士那样,再一次挥舞红斗篷:“假如将你所说的那个又脏又丑的老女人,换成一个又纯洁又亮丽的姑娘,一丝不挂在站在你面前,娇声娇气地恳求你做那种事,而你又是个久未近女色的性饥饿者,请问教授先生,你能处之泰然吗?”
“能!”他一面斩钉截铁地回答,一面以咄咄逼人的目光刺我:“你信不信?”
“你?!”他那坚定的态度并没打消我的惊异,我以嘲弄的口吻说:“风流倜傥的孙教授,在那种要命的场合下,会无动于衷?”
“你感到惊讶?你不相信?”他被激怒了,脸色由红变紫。“看来,只好拿出我绝密级的隐私,才能说服你。”
“别别,我只是开个玩笑,别太当真!”我本不想逼他暴露个人隐私。“这问题,咱们就此打住吧,别往下谈了。”
“不,咱们刚接触到问题的要害,不能回避!”他坚决得毫无商量的余地。“我早就想以个人的亲身经历,来为男人们讨个公道。”
“也许,”我依然觉得引起他发疯似的暴露个人隐私有些不妥,继续劝阻他:“要不,咱们换个话题?”
“不,你给了我一个吐吐怨气的机会,我不能放弃。”他看看手表,说道:“今天上午,你什么也别干了,就听我讲一讲,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的故事。这个男人就是我,你刚才所说的那种考验,我在这两个女人那里都成功地通过了。当然,这类事情得详详细细地讲讲过程,不然人家是很难相信的。我结识的第一个女人叫刘英莲,我就从她讲起吧……”
(五)
我是在朝阳公园认识刘英莲的。
我得说明一下,自从我爱人不幸逝世以来,这座公园就成为我逃避家庭凄凉气氛和抒发悲哀情感的场所。我心里难受时,就到那里去散心。一到那里,我在夜幕的掩盖下,想哭就哭,想唱就唱,哭罢唱罢,心里也就敞亮些了。
去年中秋节夜晚,我独自来到公园时,公园南门口露天舞厅还没散场。舞池里,有七、八对舞伴在跳慢四步。在舞场西侧柳荫下,站着一位身材娇小仪容俊雅的女人。我立刻认出,是十几天前与我跳过舞的那位女士。不知为什么,乍见面,我就发现在这位娇小女人身上,有一种我感到熟悉而又亲切的气质。打那儿以后,我总想还能见到她,可是,连去几次都扑空了,心里隐约感到失落。
这次又幸会了,我自然要请她跳舞。在舞曲声中,我忽然发现,在她身上有点亡妻的影子。她那柔软的小手,她那饱满的前额,她那文静的举止,都酷似我的亡妻,尤其是在月光下依稀可辨的红晕的两颊,使我想到躺在病床上艰难叨气的爱人。
我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幸亏这时舞曲终了,我说了声:“我心里难受!”就逃一般地离开了舞场,低着头沿着芳草小径向湖边走去。过了一会儿,我回头一看,不由心头一颤,她从后边悄悄地跟来了。当我认定,她是主动跟着我来的,并且又好像是特意来安慰我时,心头一阵滚热。这一瞬间,我真想扑在她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倒一倒憋在心头的悲苦。可是,理智告诉我,即使她是有意来关心我的,我们在情感上到这一步,还有相当大的距离。眼下,至关重要的是,得确定一下,她到底是不是主动过来安慰我的?
所以,我仍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又走了一会儿,再回头一看,她不见了。我顿时感到后悔,觉得自己对她不理不睬的,人家怎好意思再接近你呢?如果真的辜负了她这番好意,那可就失去了结交她的良机了。我转回身来,往回紧走几步,只见她正沿着返回舞场的小路缓缓地走着。她忽然回头看看,见我疾步赶来,便停住了脚步。她停步不前,给了我极大的勇气,我走到她身边,坦率地提出:“陪我走走,好吗?”
她文静地点点头,表示愿意陪我散步。这天夜里,在月光下,我们沿着湖岸边走边谈。谈各自的经历,谈当前的处境,谈生活的烦恼,甚至还影射到情感的危机……
从她口中得知,她老家在乾安县的一个偏僻农村,9岁时父母双亡,兄弟姐妹7人,就靠刚成年的大哥抚养。10岁那年,大哥带领二哥、大姐、二姐和三姐来到长春,把她和比她小两岁的小弟弟,扔在农村的奶奶家,因为这两个最小的孩子正患麻疹,整天高烧不退奄奄一息。没想到,这两个被哥哥“放弃”的小孩子都活过来了,小妹妹成为长春市一所重点小学的先进教师,小弟弟当了解放军某部的上校团长。
说来真是投缘,我们都是贫苦家庭出身,并且又有着共同的悲苦的童年的经历,两人越交谈越觉得,情感的距离在缩短,心灵在贴近……第一次谈话,就有“似曾相识”和“相识恨晚”的感觉,到该分手的时候,我们竟达到不断自动“补时”来延续谈话的程度。
“咱们真谈得来,早见到你几年有多好哇,”她忽然动情地拉着我的手,从这瞬间起,在交谈过程中,我们的手就再没有松开过。“你说怪不?跟你这个大男人,深更半夜,花前月下,就这样式儿的……我怎么不感到陌生,不感到可怕呢?”
她的话倒提醒我,第一次谈话,两个人就手拉着手,像一对情人似的,这合适吗?是不是来得太急了?迎面过来一对搂肩搭背的情侣,我下意识地要把握在她手里的手抽出来,她却握得更紧了,小声说:“干啥?想跑哇,连我都不怕,你怕啥?”
“连她都不怕,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呢?”我暗想到。“是独身女人,还是有夫之妇?”
这是我最关心的事情,但第一次谈话,我并未涉及这个问题。
(六)
第二天晚上,我们又在朝阳公园见面了。
这天夜晚,天气闷忽忽的,远方雷声滚滚。谈话的内容似乎也像天气那么沉闷,不像进行爱情探索和情感交融时,那么充满希望和温馨。
谈话的焦点集中在婚姻家庭方面。我得到一个多少令我失望的信息:她是个有夫之妇,丈夫是房地产公司的经理;但这又是一个并非让人彻底绝望的信息:她在守“活寡”,丈夫给她自由。
她的守“活寡”的身份,我十分相信。因为第二次一见面,她就狂热地将我拥在怀里,连声问:“想我吗?我想死你啦!”她那如饥似渴的表现,说明她情感领地的久旱不雨。只有长期欲求不满的女人,一旦遇到钟情的男人,才有如此没遮拦的情感的裸露。同时,我也感到,从我第一次要求她陪我散步时起,我就落入了她张开的情网。爱来得如此之快,使我即惊且喜又有几分担心。
丈夫给她自由的说法,我将信将疑。世上哪有男人肯当王八戴绿帽子的呢?除非那个男人没有男性功能,又千方百计的想维持那个家庭,万般无奈,只好以给爱人自由为条件,来保持做那个女人合法丈夫的身份。此外,还有一种情况,也能产生这种结果。那就是丈夫在外边有人,又碍于情面不肯离婚,实在没法便以“自由”换“自由”。
上述两种情况中,无论哪一种,都是暂时的和相对的,一旦丈夫反悔,收回成命,其女人的自由,也就不复存在了。
相比之下,我的自由是绝对的,至少在我组成新的家庭之前如此。可是,当我告诉我的绝对自由的身份时,她不但不高兴,反而抽抽嗒塔地哭了。
“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怎么生活呢?你必须得结婚哪!可是,你一结婚,我可就惨啦!”她哽咽着说:“我又不能嫁给你,我那个家不能不要,我还有两个宝贝儿子呢;可是,我又舍不得离开你……”
我不知该怎么劝她,顺口说道:“咳呀,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结什么婚呢?对付着活吧,对付到哪天算哪天!”
“不,你可不能这么消极地活着,你一定得结婚!再者说了,孩子都不在身边,有个头疼脑热的,谁来照顾你呀?”她说着,也真的开始注意我的健康了。“你原来就这么瘦吗?嗳,你手心滚热,怎么回事儿,病了?”
自从爱人过世后,我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常发低烧,总爱感冒。这天夜里,我就嗓子发痒,牙根发紧,这是我每次病前所特有的征兆;此外,我还浑身冒虚汗,感到胸闷气短,这是我对下雨前的敏感反应。果然,没过多久,天空的乌云越压越低,从西北方向扫过雨星星的凉风,接着,噼里啪啦掉起了雨点儿。清请凉凉的雨终于来了,雨前的憋闷之感消除了,心头顿时感到很爽快。
我们连忙躲到影壁旁的柳树下避雨。在薄暮的暗霭中,雨滴哗哗地落在明净的湖水中,为湖水中绚丽的建筑倒影,披上一层轻纱般的帷幕;雨滴簌簌地落在暗绿的草坪上,在朦胧的雨濂中,爬过来两只像毛毛虫似的小动物,走到近前才看清楚,原来是两只在草地中撒欢的小狗……
起初,在静谧公园的柳荫深处,我们拥在一起,静静地观赏着雨夜湖光山水的景色,心里多少有点儿浪漫的诗情和惬意。正是这种浪漫的情绪,暂时掩盖了我大病来临之身体种种的不适。可是,过了一会儿,狂风大作,雨丝斜倾过来,扫荡着避雨的柳荫,两人的衣服很快就被淋透了。
这天夜里,我睡到半夜,忽然感到浑身麻冷,身体蜷缩在一起,还觉得冷不可支,上下牙磕得咯咯作响,全身簌簌发抖……
“坏了,我发高烧了,这样烧下去,第二天应用型研究生班的课就上不了啦!”我暗想,“不行,得吃点退烧药,只要能起来,争取带着病,也能把课上了;可是,这样烧下去,很可能起不来……”
我想爬起来,给自己倒杯水,找片退烧药;可是,浑身就像压着千斤重担似的,就是动弹不了。后来,总算咬紧牙关,挣扎着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厨房,倒碗开水:但是,却怎么也找不到退烧药了,我一边找药,一边掉眼泪。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到孤单、凄惨和可怜哪!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我忒需要一个关怀我的女人!此刻,哪怕是一个脏兮兮的捡破烂的女人推门进来,给我倒上一杯水拿来几片药再说两句体贴话,我都肯要她做老婆。人哪,到啥时候说啥话,在身染重病孤苦伶仃的情况下,有这样的想法,一点儿都不夸张。
我翻遍了药盒子,却找不到一片退烧药。我实在没法,只好给英莲挂了电话。她放下电话,打着雨伞很快就赶到了。她先服侍我吃了药,随即用酒精搓了我的前胸和后背,最后又把毛巾被蒙在我头上让我发汗……当她很利落地对我进行了上述的处置之后,说了声我不走了,就脱去外衣,撩起被角,躺在我身旁。她刚从风雨中走进来,身上还带着雨天的清凉,与我的滚烫的肌肤相接触,使我感到浑身特别清爽;加以(应该说“尤其”)她又是我那么渴望得到的鲜活的女人,纵然我的病势再加重几分,只要我没昏厥过去,只要我一息尚存,岂能无动于衷呵!我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她叫了一声:“哎呦,好烫人哪!”便从我滚烫的怀抱中挣脱了,说道:“别碰我,我身子太凉,紧挨我就不能发汗了!”她与我拉开一段距离……
窗外,风雨呼号,雷声滚滚;我躺在床上,承受着难捱的煎熬:被窝里热气蒸腾,我浑身大汗淋漓;身边女人温香荡漾,我心头阵阵发痒。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做了一个很清凉的梦。梦中,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铅水色,四下里充满阴凉凉的静寂气息。在好像天津水上公园那样的湖水里,点缀着突出水面的仙鹤、金龟、麒麟和梅花鹿等雕塑品,我与爱人挎着胳膊,悠闲地涉水游湖,岸边行人指指点点评论我们,湖对岸有几个石匠在雕琢工艺品。我们走着走着,湖水越来越深,由没膝盖、到没腰、很快又没前胸,我想到爱人不会游泳,立刻大惊失色,说道:“你不要慌,你脚往下动一动,我就能踩水把你带到岸上去!”她叫一声:“哎呀,我的脚不会动啦!”说着就往深处沉下去,我说声“不好”,也随着她往深处沉下去。这时,耳边响起英莲的语声:“别怕!我来救你。”我只觉得两胯骨之间,伸进一只柔软的小手,紧紧地握着我的阳物,于是我就像驾云一样,轻悠悠地从水中升腾起来……
“你醒了,是不是做了噩梦?”英莲将半边身子伏在我身上,问道。“退烧了,来精神头儿啦,这个玩意儿还不老实呢!”
这时,我才发觉,我那被太监视为“宝贝”的东西,正握在她手里呢,并且被她一松一握的反复动作摆弄得棒棒硬。我的精神头儿也真的来了,只觉得身体下部分胀得厉害;她呢,似乎也激动起来了,呼呼地喘着粗气,附在我耳边问道:“要不要我?我想全给你!”
没等我回答,她就将整个身子压在我身上,并伸手往下脱自己的裤衩;我下意识地往上拉她的裤衩,在上下争夺中裤衩带被扯断了。这个小小的事故,竟完全破坏了当时的情绪,她从我身上骨碌下来,手捂着脸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好像下定了决心,说:“走,我回家!”
我看看表,是夜里一点半。这时,已经雨过天晴。一轮半弦月儿,斜挂中天,羊群似的云朵向天边涌去,屋檐还吧嗒吧嗒地落着雨滴,园子里的蟋蟀,“唧唧”地鸣唱着雨后的静寂。
我决定送她,她没反对,但一路上一声没吭。快到她家门口的时候,她说:“回去吧,再睡一觉。”说完头也不回,拐进楼道去了。
(七)
“这就是我为你提供的第一个案例:一个女人想把一切给我,而我也想要,但我最终没要。结论是:男人并非一定是性行为的主动者。”东林忽然目光锥子似的直刺着我:“我的话,你相信吗?”
“我信,但是,我不理解。”我说:“对性的问题,在观念上你并不保守哇!”
“我也不理解,”他说。“也许,这不是观念和道德之类的认识问题,而是一种深层次的心理的、美学的、甚至是宗教的问题。这么说吧,那种事情一旦临头,如果当事者有一种非人的超越感,那么他当时的表现,就可能超越忍者近乎圣者。”
“还是不理解,”我老实承认道。
“举个例子吧,”他说。“你看《大宅门》里那个爱京剧武生爱得发疯的白家小姐吧,她竟疯狂到与名伶的照片结婚。可是,当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出现在眼前,她可以如愿以尝的时候,她却离开了……她把爱看得太神圣了,不肯轻易地享用它。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我与爱人也有过一次类似的情感和心理的经历。”
“是吗?”我赞叹道,“怪不得的,你有如此不同凡响的看法。”
“在我举行婚礼的前一天夜里,我与未婚妻(应该说是合法的妻子,因为我们已经正式办完结婚登记手续)收拾新房到深夜两点,为了不打搅同房室友的睡眠,我们就没返回各自的单身职工宿舍。在大学的五年学习生活中,我们苦恋、热恋了四年多,比当年梁祝同窗相爱三长载,还多出了整整一年。如今在一张二人床上,两人同床而眠,你想想看,在这种情况下,双方都能控制住自己,不发生那种事情,难哪!”
“你们为什么要控制自己,硬是不让那种事情发生呢?”我觉得这么问还不够劲儿,又加上一句:“这重要吗?我可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
“我们当时认为,这很重要,而且很神圣,”他说。“因为在我们看来,由恋爱到结婚,这是一件忒神圣的事情,不能随随便便马马乎乎从事,只有在新婚之夜,才能完成那种终生难忘的庄严仪式。换句话说,在我们当时的潜意识中,存在这样一种看法:认为那种‘先有后嫁’‘未婚先育’的作法,是亵渎婚姻的不正经行为。”
讲到这儿,他活像个布道的神职人员,面色庄严,语气凝重,心地真挚,神态虔诚,具有销蚀愚顽的感染力。不过,他却没有感染我,非但没有感染我,反而使我感到很失望。以他对事理的洞明的程度,我实指望能听到他关于性生活的具有超前意识的惊世骇俗的看法;而他的这些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观点,使我有一种如见出土文物的陈旧感。我们牢不可破的友谊,赋予我一种敢讲真话的权利。
“少见哪,”我毫不掩饰自己想流露的那种情绪:“一对性道德的化石标本,一双残存的爱情恐龙!”
“‘爱情恐龙’?什么意思?”他的目光亮了起来,好像被击中了兴奋点。
“人们习惯于用‘恐龙’来比喻灭绝了的物种,”我毫不客气地说:“在当今社会,在男女关系方面,还有第二个像你们那样墨守成规、拘泥传统残酷地压制性欲的物种吗?这不就是恐龙再世吗?”
“好哇,说得好!‘恐龙’,这个比喻恰当。”他果然兴奋起来了,“我们当时的做法,在当代青年看来,一定像蔑视曾祖母裹小脚那样,认为滑稽可笑、蠢不可及。这也难怪呀,你知道,当代青年性生活开放到什么程度了吗?不久前,我在海南一本国内颇有影响的文学刊物上,看到一幅将避孕套发至大学课堂的照片,还配发了对该照片持不同看法的两段评论。”
真不甘心哪!就这么放你走!”后来,她拍拍他的肩膀,下了狠心似地说:“走吧,今天就这么的吧,以后再……深更半夜的,路上小心点儿!”
那天夜里风很大,出了楼门,他差点儿被狂风吹倒了。
(九)
后来呢?我问道,她再没找过你吗?找过,哪能不找呢?他说,她几次提出要到我家来看看,我都以家里太乱为借口拒绝了。也许是命中注定我们该有一段缘分吧,一个偶然事件又把我们牵扯在一起了。
你看,我还是得把我不愿意说的事情合盘端出了。他苦笑了一下,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讲起了他们再一次交往的故事。
那年冬天雪大,每条街道都被机动车压成个大冰溜子,在那鱼脊背似的路面上,不知有多少老年人摔断胳膊腿儿。他东林一向不知老字将至,走起路来挺胸凸腹,从不注意脚下的路面。一天夜里,他访友归来,一路上想心事,在一条下坡的路上,脚下一滑,重重地摔了一交。头部摔在马路牙子上,顿时血流满面,并且把脚下雪地染红一片。由于血流不止,加以路断行人,万般无奈就给在省医院工作的黄梅打了电话。
黄女士闻讯,立即同儿子打车过来,把他送到省医院。因为该院脑外科没床位,所以经过简单处理后,就住在医院附近的黄梅家。住在她家,对东林来说,是思想上一个重大的转折,他被黄女士母子俩的救死扶伤的行动所感动了,萌生了接受她的念头。但是,这个念头刚一产生,他的心里就隐隐作痛。他想到那个深深爱他的小英莲,她还毫无思想准备,一旦得知他要同另外女人结婚的消息,她怎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呢?他知道,在婚恋的问题上,终归不能脚踩两只船,必须得靠一头。不过,为了不使被舍弃一方所受的伤害过大,无论如何得有个慢慢疏导的过程。想来想去,他最后决定,要把他与英莲的关系向她透露,并请求她给他一段与她疏离的时间过程。
黄梅一眼就看出他有心事,安慰他好好养病,什么也不要多想,她不会乘人之危来逼婚的。话是这么说,可是行动却不是这样。在他养伤期间,她以护理为由,一直与他同床而眠。他几次提醒她,在孩子面前,这样做不好。她说,这主意是孩子提出来的。她告诉他,孩子说,都到啥时候了,还考虑东考虑西的,救人要紧哪!不知孩子是不是这么说的,反正他听到这话后,心里很感动。最初那两天,他也真需要人照顾,也就只好客随主便了。应该说明的是,由于他失血过多,头两夜都处于昏昏欲睡状态,虽然男女同床,并未发生一般人所想象的那种事情。可是,到了第三天夜里,他精神复原了,觉也少了,躺在床上同她亲切地交谈起来,谈到最投机的时候,两个人便热烈地搂抱地在一起。这时,再不行男女作爱大礼,那简直是天诛地灭。
可是,在紧要关头,他又想到了英莲。他说,小梅,我得同你说个事儿。啥事儿?关于我个人的事儿。同我有关系吗?很有关系,如果我说了以后,你能理解和体谅我,咱们的关系才有可能往下发展,否则可就不好办了。你可别吓唬我,我胆小,真有那么严重吗?相当严重,我考虑再三,觉得这事不能对你隐瞒。说吧,只要你真心对我好,就是有天大的事儿,我都会理解和谅解你的,那不会影响咱们的关系的。我有个女人。啊,是……这个呀,我应该想到这层,你是这么优秀的男人,总会有许多女人喜欢的,我可以问她是谁吗?当时,不知什么迷住了他的心窍,他竟把自己与英莲的关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坦白了个人的隐私之后,他又加上了一句,从传统的道德概念来讲,我是一个有污点的男人,你和要我吗?要,当然要,她狠狠地把他搂在怀里,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给我一段时间,让她慢慢地接受这个现实。可以。其实,你也用不着与她彻底地断,这样要求也是不现实的。我既然爱你,就应该爱你所爱的人,放心吧,我一定能像对待亲姐妹那样善待她,欢迎她常到咱家来做客,她来的时候,我给你们提供方便,我躲到另一个房间去……我不要求我是你的惟一,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了。来吧,她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给我吧!
这天夜里,我怀着感激和恩爱之情,把自己给了她。她发出的叫床声很大,我担心会惊动四邻……
(十)
没想到,她说一套做一套,听她说起好听的话来,她简直是天使,可是,转眼间,她又变成了魔鬼。几天后,她逼我交出家里的钥匙,她说,如果我不答应,她就要闹到单位去,让我在众人出丑。我知道,她要钥匙的目的,是从剥夺空间入手,彻底切断我与英莲的来往。东林说到这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这下子我可碰到茬子了,咱们这些念书人,遇到如此刁蛮的女人,简直就是耗子遇见了老猫。
她得到钥匙后,就正式入主“东宫”了。每天下班后,都到我家来过夜,而且,每天夜里都有那种要求,而且,每次行动都要求男方做消耗性的付出,而且,每次付出都得满足她要求的量,否则,这天夜里就跟你闹个没完。她闹什么呢?我忍不住问东林。闹什么?咳,项目多着呢!你不干那个事儿,她说你掂着别人;你干而不付出,她说你给别人留后手:你付出而量不够大,她说你把好东西都给别人了,自己身上没货了……你看,遇到这样的女人,你还有个好吗?听东林这么一说,我感到非常气愤,暗自骂道,世界上竟有这样不讲理、不要脸的女人!我不禁问东林,假如你满足了她上述的各项要求,她总该安静了吧?安静个屁!东林忿忿地说,当她无话可说的时候,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不行啊,没有达到我的最高境地!那么,她的最高境地是什么呢?我问道。喷射。东林答。喷射?!喷射什么?我感到惊讶。没听说过吧?东林反问我道。起初,我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她一再提出她达到性高[chao]时能喷射,我仍以为是她耍的无理取闹、故意刁难人的小把戏。后来,我在日本《小说现代》杂志上,读到一篇涉及这方面题材的小说,才开始相信世间果然有此怪事。
唔,这么说,果有其事呀!我真的第一次听说此等怪事。东林说,果有此事,是我亲眼得见的。你是指那篇小说吗?不是。是我在黄梅身上见到的。真的呀!我吃惊不小。接着,东林讲述了他在黄梅身上所发现的奇迹。
自从读了那篇日本小说之后,我出于好奇同时也想验证她的话的可靠性,一天夜里,我完全按着她指导做了那种事情。达到黄梅的预期效果时,他就大口地喘着粗气,说道,太舒服了,多少年都没有达到这种境地了,太刺激了!她觉得好受,我却浑身都快散架子了,嗓子又干又辣,我担心要吐血了;与此同时,一种可怕的预感袭上了心头:这个女人如此贪得无厌,如果她以后每次都要求达到喷射的效果,我可就活活被折腾死了!
一个报丧的长途电话解救了我,我姐姐在沈阳病逝了。消息传来,我十分难过。第二天早晨,由于急于要把心头的悲痛向在长惟一的亲人倾诉,在她上班刚走,我就给英莲打了电话。十五分钟后,门铃响了。我估计是英莲到了;我打开门,进来的竟是黄梅。我的一脸惊讶和尴尬,向她暗示我已经给英莲打了电话,并且她马上就要到了。她嘴角上的一丝冷笑,告诉我,她早已料定,在她上班的时候,我会约英莲见面的。其实,我也早已料到,她能想到我会约她来,只是我没想到,她的心会那么坏,事情会做得那么绝。如果以我的心,来猜度她的腹,其结果应该是这样的:那就是她明知道,在她上班后我会约英莲来,却硬装糊涂,给我们见面的方便,以此来博得我在暗中感激她。可是,她放着好人不做,却硬是要充当遭人恨的角色,肆意恶化我与她的关系,这实在是太蠢啦!在我们尴尬对峙的过程中,我耍了一个摆脱困境的小伎俩,我说有客人要来,他不知道我家,我得出去迎一下。我心里明白,这当然骗不过她,她肯定知道这个所谓客人是谁,我只是希望她能网开一面,别赶尽杀绝,别彻底地伤透我的心。这也是我给她的第二个充当好人的机会,如果她此时能装一装糊涂放我一码,我仍会终生感激她的;可是,她嘴角再一次闪过的冷笑,像在我的心上插了第二把刀。这时,门铃响了。我的脸色唰地变得煞白,我觉得我的心脏都要爆了。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堪的时刻,当然,也是她最后一个充当好人的机会,只要她走进屋里,听凭我把来客挡回去,别让客人突然感到难堪,事后你就是骂我八辈祖宗,我也甘心领受了。可是,她并没那么做,当我急匆匆跑出房门,赶到大门去挡驾时,她却发疯似地从屋里蹿出来,硬逼客人进来。我看见小英莲被突然惊吓的可怜相,我真想一拳揍扁那只发狂的母狗。接下来事情发展的程序,完全按着她的意志进行,她把一个没教养的泼妇争汉子时所能动用的招法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一句话也没说,英莲也一句话没说。我没说话的原因,是因为我过分的失望和无可挽回的恶果,反而使我对事态的发展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平静的态度;英莲没说话的原因,是因为她性格特别宽厚仁和,从来就没跟任何人吵过架,为人处世一向不设防的她,也没见过泼妇骂街的阵势,所以是不堪一击的。当英莲像一只被惊吓的小猫,从屋里走出去后,黄梅得意洋洋地庆祝自己的胜利,她说,我早就说过,打死也不做人家的情妇,这种人没有好下场!我冷笑了一声,心里却想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在爱情的角斗场中,耍威风使泼劲,狗屁不顶,在男人眼睛里,只有可爱与不可爱的女人,最终的胜者,是那些赢得男人心的柔情似水的女人,而决不是你这种肆意伤害男人心的刁蛮强悍的女人。不信,咱们就走着瞧!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心早就追随小英莲去了……
我发送完姐姐从沈阳回来那些天,我的心情一直不好,自然也不愿搭理她。一天,黄梅对我说,哥呀,咱们谈谈呗!谈啥?她突然变得很温和,态度也很平静,好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做出重大决定似的。这使我既摸不着头脑,又感到有点可怕,暗想:她又玩什么花招儿?你到沈阳这几天,我在家里(应该说是在你家里)又发现了许多可疑的线索,我在厕所水槽底下看到有几根长头发,在鞋架子上看到一双小号的女人拖鞋,在书架上看到有一个女人用的木梳……这一切都说明什么呢?说明你和那个女人始终没有断绝关系,而且如果我猜想不错的话,在我每天上班的时候,你们总是偷偷地来往。为此,一连几个晚上,我都没睡好觉,想了很多很多。我是真心爱你的,但我不能容忍你同别的女人好,我家那位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才分手的呀,我不能赶走了一个孙悟空,又引进来个猴儿。我可真操不起这分心哪!咱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也别说怨谁,要说怨呢,就怨咱们没缘分吧!此刻,她忽然变得很温柔,她说这番话时,一直眼含热泪紧握着我的手。她叹一口气,说道,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咱们分手吧!咱们好聚好散,临分手的时候,你能答应我个要求吗?说吧,什么要求?我似乎想到她要求是什么了,暗中盘算即将到期存折的钱数。果然不出所料,作为友好分手的“赠礼”,应她的要求,我给她两万人民币,其中一半给她儿子买电脑,另一半做她出国探亲的盘川。口头协议达成后,她好像很高兴,我也有一种消财免灾的轻松。作为友好分手的另一种纪念,应她的一再要求,我们在床上进行最后一次联欢,但不管我们双方多么尽力,都没能达到喷射的效果。
她的一切要求,我都兑现了。我满以为从此天下太平了,可是,我错了,消财并不能免灾。在我付款赎身一周左右,她唆使儿子,把我家室内门上和书橱的玻璃都砸碎了,并且用刀砍伤了我。按他们娘俩儿对我的所作所为,我本可以告他们个“入室行凶”,可是,我考虑往日的情分,我把这一切都容忍了。没想到,她还在到处诋毁我的名誉,我想那些肆意污蔑我的小字报,虽然不一定是她所为,但很可能同她的亲友有关系……
(十一)
在我拜访东林的第四天,接到了一位叫白林女士的电话,说有急事要找我。这个女人我见过面,也是在舞厅里,是黄梅介绍给我的。当时黄梅说,我给你介绍一位高手,就是同秃头跳舞的那位。我按她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士,手拉着手在缓步漫游着。说他们在漫游是很贴切的,因为他们实在不是跳舞,就是一男一女手牵着手一退一进地绕着舞厅转悠。他们在舞厅里,不仅“舞姿”(如果那种动作也叫跳舞的话)特别,而且形象对比和交谈方式也很特别。那个男的又粗又高,生就一张大号的蟹皮色的方脸,外加一双向外突出的金鱼眼,穿一乌黑的夜行装,活像黑社会的的老大。可是,这个彪形大汉却虚有其表,据说,一次跳快三步,刚转了几圈,他就摊到在地,幸亏有人及时把一粒速效救心丸塞进他嘴里,否则,定会有生命之虞。身材娇小的白林,比那形如黑塔般的大汉,整整低了一个头。两人聚拢在一起,黑白大小的对比,显得十分滑稽,就像一只黑色的秃鹫逮住一只红嘴的小白玉。由于型号大小的不匹配,他们边舞边谈的交流方式,也显得有点滑稽,女的总是把下颏儿张起最大的角度,仰起脸望着她的舞伴,她那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曾激怒了不少漂亮的女舞星。她们所以嫉妒她,不仅因为她所垄断的黑大汉,具有一般男人所没有的怪异性,而且还因为她的那副尊容以及发贱的表情实在令人作呕,根本就没有独占任何男人的资格。她有一张发面馒头般的大白脸,再配上一双圆而且亮的小眼睛,笑时发贱怒时发狠,一看便知是个心地不善、性情刁蛮的女人。黄梅说白林是她的好朋友,她们的关系很铁,她与孙东林的关系,白林都知道,并且说,她一直充当场外指导。
我与白林只有一面之识,她打电话来干什么呢?怕是为东林与黄梅的事情吧?我思想做好了准备,若是关于黄梅与东林的事,我决不往里掺和。见面后才知道,原来她委托我替她打一场官司。
这是一起很能引起报端兴趣的桃色绯闻。在我省东部一个林业局的招待所里,莫名其妙地死了一位旅客。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在一张双人床上,发现了头天晚上单独登记住此包房的男尸。死者身材高大,一丝不挂,阴茎上沾着粘糊糊的男女性交的排泄物,面部朝下趴着,褥子上浸透着一大片淡茶色尿湿的痕记。
经当地公安部门现场侦察认定,这是一起肮脏的色情案件。死者的家属认为,事情与白林有重大牵连。因为作为舞伴她与死者长期保持着不正当的性关系,并且事发的前两天,有人在站台上看见他俩结伴登上一列东去的列车。据此,她作为案件的嫌疑人,被告上了法庭。
死者就是常与你跳舞的那个黑大个儿吧?我开始了案件调查。她回答是。我问她,事发的白天她与他是否在一起?她回答不。她说,他们原打算去吉林松花湖旅游,不料他中途变卦了,让我在吉林等着他,他到白石山去处理点急事,于是他们便暂时分道扬镳了。我又问,事发那天夜里,你在吉林住在哪儿?她一下子脸红了,反问道,这很重要吗?我极其严肃地指出,这相当重要,是她到法庭后被对方律师诘问的首要问题,也是她澄清自己与案件无关必须讲情楚的问题。我住在一位朋友家,她低声回答。那么,据你估计,你的那位朋友肯于为你出庭做证吗?这个……她犹豫了一下,不好说,因为这也涉及到对方的名誉问题。我明白了,那是一位男朋友,而且他们之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关系。男人多数是情感的孬种,当事情发展到威胁自己的声誉时,他们决不肯冒着毁誉的损失,去做任何对女方有益的事。我不再难为她了,及时转向另一个问题,请问,那个……该怎么称呼呢?就说那个去白石山的黑大个儿吧?除了你之外,还结交其他女人吗?他这个人哪,别看黑不溜秋的,在舞厅里还真有不少女人得意他呢。他同我搭伴跳舞之前,跟许多女人都乱糟糟的。我进一步让她举例说明,她最先提到的是黄梅。我忽然想到,黄女士曾对我说过,她老家在我省东部林区的一个小镇。我说,黄梅不是你的朋友吗?朋友?她用鼻子哼了一下,说道,女人的朋友同你们男人的朋友不一样,尤其是面对同一个男人时,朋友是表面的,装给别人看的,骨子里是情敌。我觉得白林这句话,具有哲理味道,忽然想到,这哲理可能包含着,我另一个疑谜的谜底。问道,那么,你们除了共同面对黑大个儿这个男人外,还有其他共同面对的男人吗?有哇,她忽然牙根发狠地说,他叫孙东林,我狠死他了,他孤身一人,我曾多次打电话,诚心诚意地想关爱他,可他却把好心当作驴肝肺,不仅对我不理不睬的,还得便宜卖乖,跟黄梅死缠在一起,看着这对狗男女,在我目前得意洋洋的样儿,我真想咬死他们!孙东林?这个名字我有点耳熟哇,我觉得这接近我的谜底了,就故装懵懂地说道。随即从兜里掏出纸笔,很随便地说,你写上他的名字是那几个字。当他写出“孙东林”三个字时,我突然血灌瞳人、怒发倒竖,狠不得飞起一拳,把她那张发面馒头似的脸揍扁。在大学读法学院时,我就受过字体鉴定的严格训练,我不仅能识别同一个人在不同场合下的字体,我还能识别写字人写字当时的情绪,白林刚写完“孙东林”的名字,我立即准确无误地认定,那张污蔑东林的小字报,就出自这个白脸女人之手。
作为以打花案见长的律师,此时此刻,我感到很困惑:我该为谁辩护?按情理,我最应该为东林辩护,可是,他虽然蒙冤受辱,却并不与肆意中伤他的人一般见识,除了引发出与此相关的哲学思考外,他不想报复他本该报复的人;至于黄梅和白林呢,我觉得她俩半斤八两,都是不值得为之辩护的歹毒的女人。
于是,我想到了几天前东林同我探讨男女关系是非问题时说的那句话:“有许多过去认为天经地义、约定俗成的事情,认真地思考一番或者亲身经历一下,你就会发现,它们不尽合理。比如,在‘非法’的性行为中(请注意,这里我只动用‘非法’一词,‘非法’不同于‘非理’,更不等于‘非情’,世上有些合情合理的事情,不一定合法),行为主体总是男人,好像男人一定是性行为的主动者。按照这种思维定式,性行为一旦造成不幸后果,受害者一定是女人,而男人则必然成为肇事的责任者。事实果真如此吗?”
我想,黄梅和白林的言行,似乎回答了东林这个带有哲理性的问题:事实不尽如此;但是,花案中男女之间床头上的那当子事儿,在情理上并无法律规范,其是非曲直,谁能判断明白呢?
(冷光)
作者 刘学铭 笔名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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