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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缘旧事(上)天伥地乆

发表于-2007年04月14日 中午1:34评论-0条

(一)

大和尚还俗那天,正逢珍儿难产。眼看着媳妇没了气息,娃娃还憋在里头,婆婆急得直往裤里尿。

收生婆山货大娘累的汗淋淋,直喘粗气。咋也不济事。“这可咋呀,接生了几十年,也没拉见这娃娃这费劲!”

婆婆更慌了神:“他山货大娘,俺家玉娃在外头还不知道是死是活,金门宗就这点点骨血,你可说甚也得救救她娘母子。俺给你跪下了。”说着就咕咚一声跪在冷砖地上。

“哎呀,圪旦老婆,你这是做甚了,不快些想法法救人,你跪下她就活了?你看不见?我这不是屁眼里插旗旗,甚的招数都用了,你教我……哎呀,对了,鸡鸣寺大和尚扎的一手好针,下药又快,你试当请他去!”

“这女人生养,血淋糊擦,人家来不来,再说又是男人家……”圪旦老婆犹豫。

“甚时候了,还顾得这些?和尚不是妈养的?皇后娘娘还请个御医哩,救人要紧!”

“哎,来我去。”

鸡鸣寺不远,就在村北头大树底。圪旦老婆扭着两只小脚,光着急不出路。看见寺门时,扭出满身汗。她心里着急,只顾闷头往里创,和门里出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哎吆,你个不长眼的。”正要骂出好话来,一抬头,见正是大和尚。僧袍光颜干净,背上挎个包袱,好象要出远门。她一把拉住大和尚的袍袖:“哎呀,大师傅,你个活菩萨,快些救救俺孙子和媳妇儿吧!”

大和尚一惊:“你媳妇儿咋呢啦?”

“养娃娃养不出来,眼看着没气了,你大恩大德救救她吧,快些!”说着又要往下跪。

大和尚一把拉住圪旦老婆:“没叫个收生婆?”

“就是他山货大娘叫我来的,她没抓握了”。

大和尚心头一紧,手突然有些抖。来不及多想,拔脚就走。圪旦老婆跟在后头,上气不接下气。

大和尚年龄并不大,三十来岁。因为长的人高马大,人稳成,医道又好,十里八乡,人们有甚疑难杂症都来找他,一来二去就很有些名气。不过这给女人接生,不光他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方圆之内,女人养娃娃,男人都得躲远远的,怕血腥秽气。接生纯属天方夜谈,更何况是个和尚!可他临近产妇的门才醒悟这一点。回头已是不可能了。

大和尚到来时,山货大娘已经下了手,正从珍儿下身掏挖。这也是不得已之法。大和尚哪见过这阵仗,血腥臊味逼得他倒憋气。一看炕上的女人,早耗得没了人形。他疾步上炕,在要紧处下了针。就去把脉,调药,给珍儿灌下。等他和山货大娘一起把那娃娃弄出来时,那媳妇又血迷,出血不止。从头天后晌直折腾到第二天扑明,大人和孩子才基本缓上气来。

圪旦老婆看到大小无事了,还生下个小子,高兴的屋里屋外来回转。

山货大娘累的歪在被垛上想迷一会儿,可肚子里咕咕直叫。这才想起两顿没吃饭。打混说:“我说圪旦老婆,你别兴的没魂了。我可是两顿没进食了。你要是不好好掇弄我,我可就把这狗鸡子掐了啊。”

“你敢,掐了我的根,我和你对命。”圪旦老婆一边回骂,一边到伙房里忙活。等到给媳妇儿熬好稀粥,又赶了两海碗面来时,却哪儿也找不见大和尚。院里院外找个遍,才确认是走了。

圪旦老婆满怀欠意:“看这闹的,光顾自家高兴了,把人家凉下了。来我寻他回来。”

山货大娘一把拉住:“不用去了,这已经够难为人家了。叫回来咋呢说?想补报往后不迟。”圪旦老婆这才回过神来。私下还夸赞这大和尚有眼色。叫媳妇知道了难为情,外人知道了名声也不好听。便过来对山货大娘说:“他山货大娘,这事就你知我知行了,不然往后……”

山货大娘甚样儿人,甚的事没经见过?没等圪旦老婆说完就觉得不受听,打断说:“我说圪旦老婆,你不是日脏我呢么,我是做甚的,还晓不得个那!”两个女人就这么吃着说着。

后来山货大娘回去睡觉,圪旦老婆就忙着盘算下帖儿贺喜的事。这可是老金家的大事。金圪旦老汉是三世单传。家里很有些田产。按日后土改当地定成分的杠杠,他家是地主。在圪旦老婆过门以前,已经先后娶过两房媳妇。都因为没生养休了。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休妻在情在理。四十岁上娶了现在的圪旦老婆花子。

花子家穷。金圪旦看上花子,一是因为花子年轻漂亮,二是因为花子妈能生养。花子爹与金圪旦同岁。连花子已生了七个娃娃。因为穷养不起,花子底下的三个闺女都是一生下就给了人。他眼气人家人旺。花子爹为花子日后过个滋润日子,又贪图金圪旦的彩礼,也就顾不得其他,媒人一提就把闺女嫁了过来。花子起先不愿意。可也怕了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光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个富人家,总强似饿肚。也就随顺了。

这金圪旦是想儿子想疯了的人。眼看着人过四十,秋见霜,咋不急?他又不想要别人的种子。自打花子娶进门,他是天天进补,夜夜不空。初时花子春花儿初放,乐得他常伺奉。可是一两年下来,非但没闹住个娃娃,连家伙都硬不起来了。自己不行,对花子便又抓又拧。

花子哪受得了这个?跑回家和她妈哭。娘家添不起她一张嘴。再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再让金圪旦休了闹个不好看。花子妈急得没了法。不得已给闺女出了溲主意:“女人家在哪儿闹不出个娃娃来,非得和他在炕上闹?”话虽这么说,可金家高门大院,看的紧。花子爹妈都是正经人,做定是干不来这事。

花子没法子,就打发金家老佣人全顺老汉到仁堂镇,请二阴阳给金圪旦看病。

二阴阳给金圪旦掐过脉,背过人告诉花子:“肾亏厉害,难调治哩。”

“那还能生娃娃么?”花子最着急的就是这事。

“娃娃?命保不保还两说呢?紧的看吧”。

“哎呀,这可咋呢呀?二根伯,你说甚也给他治一治,好歹叫他有个后。要不不是他气死,就是我气死。就算你积阴德哩”。

二阴阳俗名二根。小时候和花子爹一搭里耍。二阴阳串乡看病时,爱到花子家喝口水。所以互相认的。二阴阳给金圪旦看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因为这十里八乡的就他一个土医生。医道不高吧,平素间求医问药全耍他哩。加上二阴阳有一项过人之处就是医德好。不论贫富贵贱,老少男女,只要有人请唤,甚时叫甚时到。说话温温暖暖,不急不躁,有钱了看着给几个,拿不出来也不逼你要。看病时实实在在,尽力给你施展。所以人们都愿意请他。

金圪旦那点点病,他早就清楚。几次劝过金圪旦不要瞎吃补药。怕迟早吃出病来。可金圪旦不听。这回一看,这病情可是真不大好。还想要娃娃,真是……。看着花子那泪眼汪的样儿,心里老大不忍。这里头的利害他太清楚了。盯着花子问:“你真想给他养个娃娃?”“恩。”花子使劲点头。“那行,你过来,我告你个十全的法子。”

二阴阳在花子耳朵上传授了良方。回屋安点金圪旦:“我说你不能这么瞎闹。别闹不住娃娃把命也搭上。我给你开个方子,你吃了静养几个月。记住不能有房事。好些了再吃上几付强身的。保管你花开见子。”“哎呀,我给你磕响头。”金圪旦感动的就差没哭出来。这个儿子可入的他太受苦了。

二阴阳的话没白说。三个月以后,金圪旦生机勃勃地上了几回马。以后就见花子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金圪旦那个笑吆,兴吆,他金圪旦终于有后了。他天天掐着指头算日子。花子想吃酸啦,想吃肉啦,他就可世界去买。那是他儿想吃哩。

花子这十个月可是撒足了养小子的牛气。街房邻居也眼红:“看人家富贵人家就是金贵,怀个娃娃也不一样。”也有人不以为然:“有甚兴头,不就是养个娃娃,谁不会呀!”“谁不会?不会的多哩。金圪旦养娃娃,屁眼都是金的。你们可是差的哩”!

不管人们说甚,反正金圪旦是堂堂正正地有了小子。做满月那铺排,全村里有头有脸的都请去坐了上席。加上沾亲带故的,整整吃了三天。遇事想着邻里乡亲,这是金家规矩。因为金家人稀,一向恪守远亲不如近临的原则,免得招人黑眼,坏了家业。

花子一想起月子里众星捧月的日子,心里就很受用。这次生了孙子,她也很想照上次那样儿办。可惜金圪旦过世以后,日子大不如前了。除了那几块田产还留着,其他的进项都没有了。那时候,做饭的,奶妈,赶车的,扛活儿的,一齐下来也是十大几口人哩。要做甚,动动嘴就行了。可眼下,除了老全顺给她照门子,平日里就她婆熄俩。只在农忙时用用人。虽说花子也是打小苦惯了的,毕竟过过几天风光日子。比那从未过过好日子的,感受自是不同。

更有一样不顺心是她那宝贝儿子玉娃,断线风筝似的。自打头年到内蒙贩牲口走了以后就再没有回来。来回上千里,走前她就怕道上有闪失,不让去。可是临村的二狗搭揽的不行。说那内蒙的牲口好的哩。因为家里的两匹骡子牙口都不行了。玉娃想拴挂好马车,一直买不下称心的马。二狗是专门倒贩牲口的。玉娃很迷信他,就跟上二狗去了。

没曾想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这可把花子急疯了。后来有人说,看见二狗和玉娃当了兵,说是路过县城,叫珍儿去一下。花子叫老全顺套上车和珍儿一块进城,总算见了一面。因为她又哭又闹要把儿子领回来,硬硬的挨了两枪托。

回来坐在院门口不歇气地骂了三天,哭了三天。骂二狗子钩魂鬼,祖宗八代挨千刀。骂二占区不公道,抓她寡妇人家的儿子。哭她那早死的圪旦。哭她自己的牺惶可怜。只闹到病的起不来了。

要不是珍儿有了喜,花子肯定支撑不了多久。想到这儿,花子把那做满月的兴头全没了。一屁股坐在炕上哭嚎起来:“我那不争气的儿啊……”

(二)

珍儿一直在做梦。她梦见有个青面獠牙的鬼拿一把长钩子往出钩她的肚肠,她就喊呀,跑呀。可是,怎么也喊不出声。腿让钉子钉住了,怎么也跑不动。她好害怕好害怕。四周黑咕隆咚。她觉得自己往下掉,深不知底……

有人向她吹气,那气她好熟悉。远远地有人向她说话:“别怕,别怕……”她掉在一块东西上,软软的,好暖和……。一个人向她走来。她使劲看,怎么也看不清。那个人到了她的跟前,握住了她的手。呵,是谁呀?她使劲想,就是想不起来……。麦垛塌了一块,露出一片天,瓦蓝瓦蓝的。妈妈在喊:“珍儿吃饭……”“哇…哇…”是弟弟哭了。她转身去抱小弟弟……,妈妈在她身上轻轻一拍:“别疯了,快吃饭!”

她睁开眼,是婆婆端着稀饭。婆婆说:“快吃吧,早下奶好喂娃娃”。她支棱着身子想坐起来。可是的脑转的和旋风似的,咕咚一下又跌在枕头上。婆婆没办法,只好爬上炕去把被子垫在她身后,小炕桌顶在胸前,这才能挣扎起来喝那照见人的米汤。

当地乡俗,婆姨们养了娃娃必须喝三天净米汤。说是得通通脏气,把怀娃娃时候挤的挪了地方的肠肠肚肚涮洗涮洗,活泛了脏腑奶好。珍儿让这娃娃闹的,三天没吃没喝。这会儿见了米汤到是满香。可是的脑昏的风车似的,咋呢也打耐不住。下身疼的象烙铁烧。两条腿合不拢,坐也没法坐。一碗稀饭喝了有半个时辰。

圪旦老婆就骂开了:“把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叫你热热地喝下奶哩,你成心和我作对。白眼狼狐,看把奶伤了我咋呢收拾你。要不是在月子里,怕我孙子受制,我毕斗耳刮抽你。” 

古来婆婆打骂媳妇,那是二秃子唱青衣----正办(扮)。若是娘家有气撑厉害些的,打骂的过了头,还有人出面撑撑腰出出气。婆家就得有些分寸。

圪旦老婆怕甚!珍儿是她一小儿买过来的童养媳,下过帖子,画过押,笃定是死活由她的。想甚时候骂,就骂。想打伸手就打。解不了气,就用簪子可身上扎。特别是圪旦老汉死了以后,她的肮脏气越来越多。珍儿可就惨了。身上那拧伤,抓伤,簪眼子就从没好全还过。这一顿骂,把珍儿刚缓过来的一口气,又呛回去了。

圪旦老婆骂骂咧咧拾掇了碗筷,见珍儿没了声息,觉得扫兴,又有些怕,别再出毛病破财吧。扒开小被看了看,娃娃正温呼呼睡着呢,就放了心。临出门还剜了珍儿一眼:“不省心的东西!”

好大一会儿工夫,珍儿才又清醒过来。扭头看看这个红布被包裹的小东西:脸上皱巴巴的,象糊了一盆浆子。闭着眼,象个小老汉。心里酸酸的:这就是我的娃娃?

古话说,官凭印,虎凭山,婆姨们就凭个男子汉。那时候的女人们,不管是家境好的还是不好的,第一是盼嫁个好男人,第二是盼养个好小子。有了这两样,一生就算基本有靠。人前人后就没人敢小看。

可珍儿这会儿什么也不盼了,只是想哭。又怕婆婆看见再骂,就把头捂在被子里。她不是哭肉伤疼。凡做女人,都难逃这份罪。那倒不管是贫穷还是富贵。她是哭她自己。自打八岁进了金家的门,十七年里没一天日子是爽心的。没有好吃好穿好对待,有的是好打好骂好操劳。

小时候,珍儿吃打不过,跑到后院跳井,让全顺老汉发现给救了起来。全顺爷劝她说,熬着吧,等长大了就好了。她就一心盼长大。长大了才发现更寒心。现在她知道自己是什么盼头也没有了。只有盼死了。一死百了。管他甚男人还是儿子,对她来说不过多一条上吊绳子。

珍儿这是初次开怀生养。村上象她这个年纪的婆姨们,早就三个四个养下一炕了。她这头一胎也是一本没法子念的经。苦水快把珍儿淹死了。可连说都没法说。她除了恨爹妈心狠,恨老天不公外,只能怪自己命苦了。圪旦老婆成天骂她妨主货,扫帚星。她不知道自己妨了谁。可二十几年下来,不光没有一天好日子,连一点点盼头都没有。她也不能不骂自己,不知前生造了什么孽,欠了金家什么,今世要来偿还。

朦胧中,她想起了爹妈,想起弟弟,想起她能记起来的许多事。想一回,气一回,哭一回。恍惚中,她看见那个拿铁钳的恶鬼又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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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风在先点评:

乡村的风情味儿很浓,人物的形象都很鲜活,我也急着想看你的下篇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