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禅缘旧事(下)天伥地乆

发表于-2007年04月14日 中午1:41评论-0条

(五)

天刚扑明。全顺老汉在后院听见圪旦老婆惊惊炸炸地哭骂:“哎呀呀,我的老天爷爷呀,我可怎呢活呀……你个丧门星,妨七主,挨砍刀的,连个娃娃也养不下个活了的,我白养活了你十七八年呀……我那不懂事的孙子呀,你可疼刹娘娘了……我那短命的死鬼……我那不争气的儿呀……苦刹我可谁知道呀……老天爷爷呀,可叫我怎呢活呀……

起先还能听出些词来,到后来韵调长长,牺牺惶惶,听得树叶儿都能哭下泪来。

老全顺一听,这是死下人了。赶紧就起。跑到前院一看,果然是圪旦老婆抱着那已经凉了的娃娃,正长泪鼻子,短泪涕地嚎呢。

珍儿在炕上一阵一阵地抽搐。伸手揣了揣,烧的怕人。那圪旦老婆光顾着哭她孙子,哭她那断她生路的命根子,那还顾得管珍儿。

全顺老汉头皮发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三步并两步跑到后院,套起车。先把山货大娘叫过来照护。就赶紧赶车去仁堂镇请大和尚。

大和尚头天黑夜鼓捣那几个妇科古方,睡得很晚。刚迷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擂鼓似的捣门。觉得势法不对。起来一看,果然就是金家的人。

没等开门,老全顺就慌急火燎地说:“快些,娃娃是没了。大人正抽哩,怕是也不大好。你就……”大和尚没等老汉说完,荷上药包儿就走。

从仁堂镇到鸡鸣村少说也有二十来里地。就算牲口跑的再快,也得跑个工夫。

一路上,全顺老汉止不住老泪浸浸。有一答没一问地自顾叨念:“牺惶的闺女,也不知道上辈子怎呢来。光寻死也三几回了。我见天提着心,光怕她甚时候想不开寻短见。你说这命怎呢就这来苦。”“有钱人心短呀。家败活该。”“牺惶惶闺女,以后也不知道怎呢活哩……”“这当爹妈的也是,要不就不要养下人家娃娃。养下了就不要卖。好歹是条命哩。小子怎呢呀,闺女怎呢呀”。“讨吃要饭,一窝一堆,好歹在一搭儿。受的些甚罪”!

大和尚心里,早就堵了石头似的。叫老全顺这一叨念,真是想哭出来。

不过他记着师傅心静则安的话。想起经书上讲的苦集灭谛。全力把持自己去想珍儿的因果轮回。想不个名堂。倒想起在鸡鸣寺外担水那回见到珍儿的情形。

那是到鸡鸣寺后第二年夏天的前晌。他到寺外井台上担水。看见有个小闺女背上背着个一两岁的小小子,在寺外转游。那小子不停地哭。小姑娘哄不下,自己也哭。

他觉得怪牺惶,就放慢步子,走过去。一看是珍儿。把他吓了一跳。忙问:“珍儿,你怎呢在这儿?”

珍儿也认出了他。高兴的奔过来:“智儿哥哥,我可看见你了。我妈就把我卖到这儿了。”

“你背的谁?”

“我男人。”

“你男人?”智儿当时就楞在那儿了。好多年他都想不清楚,为什么那小娃娃是珍儿的男人。

珍儿起先时还晓不得自己的男人是个甚意思。一心只记得智儿哥哥要娶她做媳妇儿的话。等到谛懂开童养媳妇和出家和尚是怎呢个意思后,才晓得自己已经是在死旮旯里了。她的一心盼死,除了金家的虐待,玉娃的嫌弃以外,最深处的根由就是智儿出家,彻底断了她的念想。对这一层,连智儿也不清楚。

至于其他人,谁能知道两个小娃娃小时候的事情。就算知道了,也没人待去虑乎。一般的人们,只知道她挨打受骂活不出来。对那个比她小七岁的男人如何待她也不甚清楚。

买这个童养媳妇是金圪旦的主意。玉娃刚满周岁时,金圪旦就病的重了。见不上小子娶媳妇不歇心,执意要买个童养媳妇。因为他家玉娃太小了。但凡有一点点奈何的人家也不愿意把闺女卖给他家。遇上珍儿这个主儿时,金圪旦也不是很称心。珍儿岁数比玉娃大的多了些。可是岁数过于小的,来了还得有人料看,也合不过来。就这的将就了。说是等玉娃大了,不爱见珍儿时,再娶一房小婆姨。这一来,珍儿就成了照看玉娃的小长工。

头年珍儿买进门,第二年冬天,金圪旦就死了。

要说这圪旦老婆也不容易。就算是金家有些产业。架不住家中人稀。一个妇道人家,她也不是那知书懂理会打理的主儿。除了撒泼骂人,舍命看家护犊子,也使不出甚的高招数。十几年下来能留住房舍田产,已经是万幸了。不过这一来二去就把个人性变的凶神恶刹似的。没人敢惹,也没人爱见。

圪旦老婆为了早得孙子,玉娃十五岁上就给圆了房。锣鼓鸣响地吹吹打打办了婚事,一心等的抱孙子。

左等没信儿。右等还没信儿。怕玉娃不省得房中事,还专意请人背地里教调。见还不顶事,就把气都撒在珍儿身上。

急上来时不时地就把珍儿操诀上半天。甚话难听她说甚:“养个鸡儿下个蛋,养个猪儿吃刀刀肉,养个狗儿料料门,养你个白眼狼狐能做甚?四两臭肉只管圪夹甚?他小了,你也省不的?你等的,给我养不出孙子来,看我怎呢修算你。”

可这男女之事,不是旁人着急能办了的事。那玉娃是金家的宝贝疙瘩,惯的没样儿。他要往东你不能去西。他要天上的星秀你就的担梯子去摘。跟上他,珍儿天天挨打受罚。小时候,珍儿不敢惹,光会哭。后来大些了,看见玉娃心里就来气。

圆房关在一个屋舍里,一个在炕这头,一个在炕那头。珍儿那时已经二十二了,少省人事。可是一看玉娃那样儿,心里就祖宗八代的不顺心都溢出来。当面不敢惹圪旦老婆,背地里总是不耐烦玉娃。玉娃身子弱,还没大长成,好歹是成不了夫妻事。

圪旦老婆等了两年,实在等不下去了。她就使出下三烂做法,找出当年金圪旦用过的春r*拌在玉娃饭里。吃了就把两个人关到屋舍叫早睡。

玉娃一个十七岁的小后生,那经得起春r*催逼。不出半个时辰,就把珍儿撕了个稀巴烂。

那以后,玉娃就贩牲口出走了。就有了这惊天动地的养娃娃。

(六)

山货大娘让全顺老汉从睡梦中叫醒,赶忙起来往金圪旦家跑。这村子里的女人就数她自由,也数她知道的事儿多。她热心暖肚,谁有事叫她都不推。二十几上开始跟上本村的变娃娘娘给女人们接生。走东家,串西家。二十几年下来,这鸡鸣村上千户人家,谁家光景过的怎呢说,谁是个甚样儿人,心里头明镜儿似的。

金圪旦老婆的为人秉性,和她那些有藏有掖的事儿,瞒谁也瞒不过她。山货大娘有一个常人不及的好处,就是不管她听到多少事儿,从来是只带耳朵不长嘴,宁烂在肚里也不会说出去。因此,人们不管有甚事都爱找她,也不避忌。

圪旦老婆平素里仗着有些财产,和小户人家不大来往。高门大院,别人无事也不到她家去。加上她尖酸刻薄,人缘实在不怎呢。也就山货大娘度量大能和她有个来回。

山货大娘对圪旦老婆有她自己的见地。她知道圪旦老婆这些年过得也够阿渣。毛病归毛病。牺惶也牺惶。对圪旦老婆肆虐打骂珍儿,她就很看不惯。无奈使不了法儿。

珍儿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聪明的响铃儿似的,心一份,手一份,甚的营生活计都做的有模有样。这些年金圪旦家里头的一应活计不差甚都是珍儿做。就是有股子拗劲,打死不服软。也真是难为她了。能熬到今天已经不容易。生养个娃娃还比别家女人罪多。

那天从金圪旦家出来,她就心里打鼓,怕珍儿有闪失。等了三天没动静,以为是没事了。谁知事还是来了。

山货大娘跑进珍儿房里时,圪旦老婆正没命地抽打昏迷不醒的珍儿。原来那圪旦老婆越哭越不解气,勾起一肚的伤心事。越想越恨珍儿是个丧门星。

山货大娘急了,怕出人命,一把把圪旦老婆甩到炕角里。生气地说:“你这是做甚哩!你不打她也快不行了。”

“我就打死她个丧门星。她败我的家,断我的根。我和她没完。”圪旦老婆疯子一样,还要打。山货大娘怎呢也招架不住。

正在这时,大和尚与全顺老汉赶到。

全顺老汉说:“东家,我把先生请来了。快些教看病吧。”

圪旦老婆越来了劲:“哼,谁教你去来?家败奴欺主。你也盼我金家断根绝户?叫她死,算我白扔二百块现大洋!”

全顺老汉打从金圪旦爷爷手里就进金家伺候。人忠厚老实,没家小,没儿女,光做不取。金圪旦家三代人都没对老全顺说过太难听的话。金圪旦死了以后,别人都因为圪旦老婆严搅,不干了。全顺老汉因为念着金家几辈的情分,可怜她孤儿寡母才留下来和她照料这个家。要不是老全顺帮她打理,十个圪旦老婆也收拢不住金家那点田产。如今,全顺老汉也是快奔七十的人了。圪旦老婆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不用说老全顺,连山货大娘都听不进去。

插言道:“圪旦老婆你是疯了吧?打烂盆盆说盆盆,打破罐罐说罐罐。你连烧带烫做甚?人家全顺伯可没亏着你。你由着烂嘴嚼甚的蛆!”

全顺老汉没待理她,只顾和大和尚说:“先看病人吧。”

大和尚正要给珍儿把脉,圪旦老婆又跳起来:“不行!我还没死呢。在我家里轮不上外人做主。我说不看就不能看!”

“看!还要尽由了你哩!”全顺老汉突然大吼了一声。把几个人都唬了一跳。全顺老汉余怒未消:“把你爷爷从地里搬起来,这病也得看!我就没见你这日怪。”

俗话说,忠厚人恼了,铁茶壶煎了。不怕也得怕。

全顺老汉这一吼,真把圪旦老婆镇住了。她一向以为全顺老汉是泥疙瘩,由人捏。这下知道错看了他,心里愤愤地,也不敢再闹。

珍儿又抽起来了,筛糠似的。大和尚顾不得其他,立马下药。先把已带的成药灌下去,又扎上针。直到珍儿出气匀了,才起身告辞。不过珍儿神志始终没清醒。对于刚才那一场闹也没一点点知觉。

来到院子里,大和尚发起愁来。不是发愁下药治病,而是发愁护理。象这种重症子痫,不精心护理是很难复原的。看了圪旦老婆的做派,她是成心要让珍儿死,怎么会照料她?老全顺一个老汉,山货大娘又不能天天在。可该怎呢办呀1

他把这一层愁肠仔细说给全顺老汉,问老汉有甚法子没有。

老全顺发愁的也是这事。商量半天没个结果。最后还是去求山货大娘过来照看几天。

山货大娘说:“照护自然是不用说。可这养病熬月子,是个细法事儿,尤其病人不能着气!这可难哩。要是圪旦老婆打定主意不要珍儿了,真还得想个逃生的法子哩。要不来我找户好些的人家,把珍儿卖了。叫她给玉娃再重娶个如意的媳妇。可这找人家也得出了月子呀。谁家愿买个月子里的病人。能不能做成人家还两说。这可怎呢呀?”

大和尚听了山货大娘的话,不由得心里一动。接口道:“这倒也是个法子。人家不用费事。要不先把她接到我哪儿吧。我是着急救人哩。人家不人家先打在余外。看她这势法也不大好。救下了是一桩功德。救不下也尽了心了。没个名分我也不好动弹。你们看这的行不行?”

山货大娘和全顺老汉高兴的直拍手:“这可是珍儿的福气来了。”

当天黑夜,山货大娘就开导圪旦老婆:“我看你这时光过得实在麻烦。因为个珍儿成天闹的鸡犬不宁也不是个长事。玉娃又不爱见珍儿。他们也就岁数上不般配。你也年纪不小了,总不能靠怄气过日子。要我说,你不如把珍儿再卖个主儿,正儿八经地给玉娃问下个他爱见的婆姨,他也就不跑了。你不是能过几天歇心日子?”

圪旦老婆说:“话是那的说了,她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哩,怎呢卖?”

山货大娘说:“甚东西都是有卖的,就有买的。看你卖不卖吧?”

圪旦老婆说:“卖。怎呢不卖?我早就想卖哩。二百块现大洋”。

山货大娘说:“算了吧。二百块现大洋你卖个半死人。亏你能说出来。等的人死了,你一分也卖不下!”

圪旦老婆想了想:“那就一百吧。我用钱处也多哩。”

山货大娘这才说:“行。一百块我给你寻个主儿。人家甚时候抬人你可不能反口啊。”

圪旦老婆说:“咱们写下个押。”

山货大娘没想到事情这来顺当。第二天就找人划了押,送来一百现大洋。头天晌午,全顺老汉就和山货大娘一起,把珍儿拉到了大和尚家。

大和尚留全顺老汉、山货大娘和自家院里的才旺家一起吃饭。自己就忙着拾掇珍儿。扎了针,罐了药,用棉被盖严实了,才出来送客。算是娶回了自己的婆姨。这事,除了上面提到的这几个人,几乎没人知道。

(七)

二阴阳家自打他婆姨,也就是智儿他妈死了以后,家败的很。父子们做事都大背常理。先是二阴阳送智儿出家。接下来是大和尚还俗。这会儿又拉回个没知觉的女人做婆姨。镇上好事不好事的人都觉得怪怪的。有些个关心好事的人曾来看望。大和尚只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们便只当出家人做事不一样论。

也有些苦命的女人们悄悄地嫉妒昏睡的珍儿,能遇上这样的大善人。其实除了这些表面的理由外,二阴阳和大和尚都各有自己的苦衷。

当年二阴阳送智儿出家时,已经知道自己得了不治的肺痨。智儿未成人。继续留在姨家恐日后生事。一来自己一死,断了智儿的费用。怕增加姨家的负担,落人亏欠。二来家传医道无人传授,怕智儿失了真传。思前想后的结果,还是向他的方外至交,顺明和尚托了孤。

那顺明和尚,原是京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聪明过人,知书达理。少年时倾心于一个聪明伶俐的侍女。其父又为他娶一个大家千金为妻。妻凶妒。在那使女身怀有孕,即将临盆时,妻将她推到磨盘下活活压死了。其状惨不忍睹。顺明在看到侍女和腹中孩子的惨状后,精神受到极大刺激。大病一场之后就出家了。

为了避静,他从南山大寺来到这小小的鸡鸣寺。精研佛学之余,博览群书,深钻医道。常在俗人中行医布道。

二阴阳乃民医。常与顺明在一起切磋医道。高兴时也对弈几局。婆姨死了以后,他就成了这儿的常客。并因同病相怜而与顺明结为至交。

顺明受人之托,遵人之事。十七年教成大和尚,送他还俗。

那时,顺明和尚已洞悉红尘,诸事了达。与寻常死读经书,循规蹈矩的修行人相比,别有许多不同之处。只没象济公那样放浪形骸,而心却时时不常住,豁达的很。

二阴阳与顺明的这层儿关系,大和尚并不十分清楚。但知道顺明待自己如严父一般。所传授的一应知识和医道技能是二阴阳所不能企及的。

(八)

从还俗那天一出寺门,到把珍儿拉回家,前后不过七天。大和尚却觉得过了几十年。又好象倒回去十几年。竟是一些儿清净也没有过。直到掌灯以后,关上门,只剩下他和昏睡中的珍儿时,他才觉得有些轻松。

他煎了一付还原汤,把珍儿抽起来拥在怀里,拿上小调羹一点一点地罐下去。烧下热水轻轻擦去珍儿脸上,手上,身上的污渍。又沾着水用小木梳轻轻地梳理那乱成沙蓬似的头发。他小时候就很喜欢给珍儿梳头。

梳理妥帖了,把珍儿柔柔地放在枕上。然后就盯着珍儿的脸出神。象二十多年前那个守着珍儿睡觉的小小子一样,悄悄的。生怕惊醒那睡觉的人。

珍儿从小就是个美人胎子。虽然裹在破布里,可那光鲜的脸蛋就象一块晶莹的玉。龙眉凤眼,唇红齿白,笑起来甜的让人着迷。那个当年的小小子就常逗她“笑一笑,笑一笑”。十七年了,珍儿还会笑吗?他在那沉睡的脸上寻找当年的影子。

恍惚的油灯一闪一闪。阴影不时在珍儿的脸上身上摇动。生活剥夺了她的笑。可岁月还不应该带走她的美。二十五岁的女人正该是朵怒放的花。可躺在炕上的这个女人却瘦弱的几无人形。她就是大和尚心里那朵早开的玫瑰吗?

他说不清楚。从他走出寺门,被圪旦老婆撞住以后的一连串事儿,几乎都是在没有思考的情形下进行的。好象暗中有人专门谋算策划好似的。由不得你想,也由不得你办与不办。既出人意料,又顺理成章。难道这就是因果?

十七年寺庙生活教会他不嗔不怒。可在看到圪旦老婆疯狂地撕打不醒人事的珍儿时,他的第一反映就是想把这个恶毒的老女人提起来扔到院里去。要不是全顺老汉那声巨吼,他料不见以下会发生什么事情。

继而又觉得悲愤满怀。他想不清为什么同是女人,圪旦老婆会毫无一点同情心。在那个乱得使人失智的场合下,他不得不在心里反复默念佛号:阿弥陀佛。而最后还是在侥幸万一的机遇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珍儿。从未顾及别人会怎么想。

现在他守着珍儿,象是找回一件因疏忽而被别人拿走的珍贵东西。可是找回的宝贝已经残损。他要尽全力修复那些残缺。只恐怕未必如愿。心里酸酸的,为当年没有认真回答珍儿的问话而后悔。

十七年里,他眼前晃动的总是珍儿那失望摇头的样子。想开了也知道,就算他认真地说了,也不能挽回珍儿被卖的悲剧。可是心里总是不能原谅自己。摸着珍儿满身的伤痕,他觉得自己快被压碎了。忍不住呼唤起来:

“珍儿你醒醒,你醒醒啊,智儿哥哥娶你做媳妇儿了。珍儿啊,你醒醒,快醒醒呀,我是你的智儿哥哥呀……是哥哥对不住你,你睁开眼,看看哥哥,看看咱们的家,你听见了吗?是哥哥在唤你呀……

珍儿听不见。珍儿什么也不知道。

(九)

就在大和尚把珍儿拉回仁堂镇的那一天,顺明方丈在禅堂打坐,忽觉身心通泰异常。三昧之后,通通融融,光明无限。一切禅机洞晓竟尽。

醒来之后,即要两个徒儿烧水熏衣。香汤沐浴,伽蓝袈裟披挂停当以后,坐于禅堂之上。叫徒儿关了寺门,安点寺院后事。于午夜子时坐化圆寂。尘寿八十有四。

大和尚呼唤了珍儿大半夜。早晨起来,给珍儿行针灌药。又熬了一锅米汤,给珍儿喂下去。想起该回寺院看看师傅,捎带把这些天的事儿和珍儿的病情给师傅说说。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出来这七八天缠搅在珍儿的事情里边,常想起师父的教诲,可一直没顾上去看师父。

临行前交代财旺婆姨替他看顾珍儿,说他去去就来。

进得寺门,大和尚顿觉势法不对。两个师兄弟正整装肃穆在大殿做法事,高声诵经。

一问才知道是师父圆寂。惊诧之间,悲从中来。这几天究竟是怎么了?珍儿未醒,恩师又去。他爹死前送他出家。恩师升天送他还俗。走来走去,他既失了父亲,又失了恩师。什么因?什么果?

想起师父的诸般好处,想起还俗几天来的各样儿麻烦,他真是想回寺院终了此身生。眼不见,心不烦,多么安然。可是珍儿咋办?

他要和师兄弟们一起诵经七日,为师父送行。师兄弟们说,师父有话,让他当天必须回家。他不愿意违师命,也惦记着未醒的珍儿,只好在天黑前赶回仁堂镇。

没曾想珍儿在他不在时,又抽起来。到家时,财旺婆姨正抱住珍儿着急呢。财旺的小子已经在门口等的直跺脚。

他一出现,财旺婆姨如获大赦一般:“哎呀呀,你可算回来了。可把我急刹了。从后晌起就不住气地抽。”她本来还想说,“也不知道你把个快死的人娶回来做甚,没罪找罪哩。”转念一想,怕伤人家大和尚的心。自家住人家的院,受人家的福,还是嘴上留德的好。就把后面的话又咽回去了。

大和尚见状,只得把其他事儿抛开,全身心救人。

这尘世上好多事就怪。就说这珍儿吧,昏迷不醒,可大和尚在的时候,她就悄悄的,不抽也不闹。只要大和尚出去的工夫超过三几个钟点,她就会抽搐起来。财旺婆姨品验了几回,一验一个准。

有了这个品验以后,每逢大和尚出诊或有事外出,财旺婆姨就叮咛他:“早些回来。没紧事不要在外头耽搁。我看你这大诚心要动天地哩。她虽然昏睡,可魂儿恋着你呢。耽搁久了,她闹腾起来。又白费了调治的功夫。”

大和尚自己也有体验。两三个月斯守在一个屋里,珍儿虽然昏睡未醒,可他在时和不在时的情形大不一样。他一个男人家,屎一把,尿一把抓挖,和掇弄小娃娃一样。里头外头忙活的有时候连个送自己屎尿的工夫都抽不出来。他反倒一会儿也放不脱这个将死未死的女人。这也许就是缘分。

因此上他出去一般都不超过两个钟点。实在有急病出诊回不来时,走前就在珍儿耳朵上叮咛:“珍儿,哥哥出去给人看病。你耐心些等哥哥回来,不要着急啊……”。

回来一进门,先到炕前看一看。一如珍儿能听见会回答一样地说:“珍儿,哥哥回来了。你想哥哥了没有?”

若有人站在窗户外头听去,准会以为大和尚是在哄一个三五岁的小娃娃。事实上大和尚自打接回珍儿来一直就是这个心态。在珍儿面前他是那个二十年以前的小小子。

财旺婆姨先时还替大和尚不值。就是行善也没见这么个行法。日子多了,看到大和尚如此耐心,如此情深,便惊叹世上竟有这么好的男人。珍儿也不知前世修了什么,大难未死,撞上这福运。便在心里头祷告:珍儿呀,你要是知福时该醒来了。

在大和尚的精心调治,耐心护理下,珍儿慢慢好转。不再发烧抽疯。消瘦的身子渐渐丰满。脸色也红润发亮起来。

八月十四的那天晚上,正好是珍儿产后一百天。将满的月亮挂在天空。屋子里柔和温静,亮迷迷的,给人以不在人间的感觉。

大和尚忙完一天的活计,脱鞋上炕,给珍儿从头到脚走穴按摩一遍。然后把珍儿拥在怀里,一边轻轻地摇,一边开始那孩提式的叙谈。不知不觉,这已经成了他打发黑夜进入梦乡的必修功课。

“珍儿呵,你还没睡醒?你叫哥哥娶你做媳妇儿,哥哥娶回来了,你是不知道在哪儿神游。你不知道哥哥想你?你大概把哥哥忘了吧?回来吧,回来吧,我的珍儿回来吧,哥哥娶你做媳妇儿了。珍儿,回来……回来吧,珍儿……”

那情形很有些象长者给晚辈叫魂儿。只是没有叫魂的仪式。但那叫声,那呼唤,发自内心,幽深幽深,遥远遥远……如果真有魂在,那她不管走的多远都会回来。

大和尚在期待中睡着了,带着他一身的疲累。

睡梦中突然听到有人叫智儿哥哥。他答应一声,本能地坐起来去摇珍儿:“珍儿,你醒了?哥哥在这儿,哥哥在这儿。”

珍儿没反映。他不相信。他不信自己是做梦。他清清楚楚听见珍儿在叫他。便放大了声音:“珍儿,珍儿,你睁开眼,看看,是你的智儿哥哥在这儿呀,我的珍儿,你可甚时候才醒呀……?!”月儿照见他如潮的泪眼。月儿哭了。飘来一块淡淡的云彩。

财旺婆姨听见了这伤心的呼唤。三个多月了,天天如此。她忍不住落下泪来。老天有眼,该给这伤心的好人一个圆满的交代。珍儿啊,我都听不下去了。你还听不见他唤你?

(十)

……珍儿从金圪旦家出来,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她要去一个没有圪旦老婆的地方。跑了好远也没见一个人。

她放慢步子,继续往前走。前面什么也没有。她觉得好累,就坐在地上睡着了。睡得好香。她从来没有这么无忧无虑地睡过,没想到睡觉有这么好。她就睡呀睡呀,总也不想起来。

后来,听见圪旦老婆又在骂她,掐她。她就又往前跑。

前面是一条河。河上有一条船。

撑船的老汉问她:“你要去哪儿?”

她说:“我要过河。”

老汉又问:“有船条吗?”

她不解:“过河还要条?什么条?

“你没有吧?那可不能渡你。”老汉又把船划走了。

她就在岸上干着急。等啊等啊,好不容易来了几个渡河的人。她又跟在人家后头上船。被老汉揪下来甩在地上。

她就顺着河岸走。想找一只不要条的船。

走啊走啊,就走到了一片树林里。空气好新鲜啊。她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累了。

地上有一片盛开的花。她看见小时候,她和智儿哥哥在地边上的花丛里逮蚂蚱。她逮了一个小蚂蚱,智儿哥哥逮了一个大的。

他们正要用草把蚂蚱穿起来时,她看见蚂蚱挣扎的好牺惶,就把它放了。智儿哥哥也放了。

智儿哥哥给她扎了个花冠。她戴在头上高兴地说:“我就是你的新媳妇儿。”

兰儿姐姐说她不害羞。她问智儿哥哥:“害羞是甚呀?”

智儿哥哥说:“不知道。”

她又问:“害羞好,还是不害羞好?”

玉儿姐姐就笑,他们就都笑了。

笑得她脸红了。

“奥,珍儿羞了!”他们起哄。

她哭了。哭得好伤心。不知道哭了多少时候,她哭累了,就又睡着了。

……

她听见燕儿叫。智儿哥哥进来,怀里抱着一只鸽子。雪白雪白的。红红的嘴。嘎的儿咕,嘎的儿咕,叫得真好听。

智儿哥哥又走了。抱走了那只鸽子。她哭了。好伤心,好伤心……

她走出树林子,看见了村口的大柳树。她回家了。

妈说:“珍儿,你到哪游窜去了?你不饿?妈要出门子去,等也等不上你。”

她问:“妈要去哪儿?”

妈说:“去你老娘家。”

她说:“我也要去。”

妈说:“你在家照护兔儿吧。”说完妈就走了。

她找兔儿弟弟。看见爹领着兔儿走了,已经出了村子。她急得喊爹。爹没有听见。她跑上去追赶爹。智儿哥哥把他拦住了:“珍儿,回来。”

屋子里没有灯。黑乎乎的,珍儿一个人,怕极了。窗格子外头,趴着一只大黑狼。它把爪子伸进来,抓住了珍儿的手。珍儿大叫:“智儿哥哥,救救我”。

智儿哥哥把狼赶走了。

珍儿又睡着了。

(十一)

大和尚摇不醒珍儿,倒头正要再睡,听得鸡叫头遍了。他就爬起来沐浴焚香到里间打坐。这是师傅吩咐的。逢初一十五静坐修禅。自还俗以来,从未间断过。

今天正是十五。他先为师父默诵三篇经卷。然后滤思入定。

一定醒来,已是日上三杆。他觉得浑身清爽。这大概就是修禅者与不修禅者的区别。这要得益于他十七年寺院生活的修持。虽身累而心能及时出入,速解困乏。

他到炕前看看珍儿,呼吸均匀,面色红润,神态安祥。阳光从窗口洒进来,把珍儿整个沐在光辉里。珍儿的黑发散在白白的枕边,红锻被上露出一截白藕一样的胳膊,十指如葱,修长细腻。眼角挂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整个儿一幅美人春睡图。

在此之前,大和尚的心目中,珍儿一直是那个跟在屁股后面不停地叫哥哥的小妮妮。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摄人心魂的美丽女人,他好象并没有察觉。现在乍然一看,幌若梦中。他有点不感相信这就是他的珍儿。他的珍儿原本就该是这样的。是那些不爱惜她的人把她毁了。现在他的珍儿又回来了。

他兴奋,他激动,忍不住在那柔柔的唇上亲下去,深深地,再也不想起来。过去的一百天里他从没有这种感觉,从没有这种渴望。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的珍儿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他终于被点着了。三十年的生命活力,三十年的梦幻情思,都在这一刻化作决堤的水。他紧抱住珍儿那已经康复的,温暖的,富有弹性的躯体,忘情地翻腾着,激荡着,欢叫着,把那储窖已久的,精纯的生命之浆,注入她的体内。

枯干的土地,一但饱灌了春水,就会化为碧绿的原野。紫嫣红的世界就在这绿野上伸展。

珍儿在爱的震荡中渐渐醒来。她在智儿的臂弯里睁开眼。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找到那张渴盼已久,但已有些生疏的脸。以为是在梦里。

“你是智儿哥哥吗?这是在哪儿?”

智儿高兴的哭了。他流着泪:“好亲亲,你可醒了。这是在咱们自己的家里。你不是说过要做智儿哥哥的媳妇吗?现在你就是我的媳妇呀!那一百天里,你到哪儿闲窜去了?”

“你又哄我了吧?”珍儿不大相信。

“不,哥哥不哄你,不哄。”智儿心里酸酸的。

“真的?”

“真的。不信你摸这儿”。他拿起珍儿的手压在自己的胸口。

珍儿感觉到了那颗激烈跳动的心。她的眼睛模糊了,泪水迷蒙,忽然搂着智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老人们说,婆姨们哭去病哩。想哭该哭的时候就哭一哭好。珍儿这一顿哭,直哭的痛快淋漓,回肠荡气。把那十七年的委屈怄气吃苦受罪相思压抑绝望泄气一嘟气倒了个空。说起哭来,谁不哭?珍儿就十七年以泪洗面。可那不叫哭,只能叫泣。那是孤独无助无可奈何的饮泣。那种哭,越哭越泄气。越哭越觉得活着没意思。而今天这哭是向亲人,向她心爱的男人,向她一直仰赖的哥哥释放她那挑不动的担子。那是越哭越轻松,越哭越清醒。哭到后来就挂着泪蛋蛋笑了。人生能有几回这样无忧无虑,无顾无忌的哭实在也不大容易。

智儿等她哭够了,就把那曲折的故事简要地说给她听。每一点每一节都让珍儿觉得感动羞涩和幸福。她的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彩,忽地坐起身来。

(十二)

财旺婆姨知道大和尚初一十五打坐。大早起来轻手轻脚不敢惊动。半前晌,她正在房里纳鞋底,听见正房里传来高高的哭声。听哭腔知是珍儿醒来了。高兴的她直拍巴掌:“天爷爷,你可算是醒了。再不醒我也要憋出病来了”。珍儿康复有她一大半功劳。一者大和尚经常出诊。二者大和尚毕竟是个男人家,汉手汉脚的,伺候月子里的婆姨从没经见过。就算懂医道,耐心,有情,也不象经见过的女人那样想的周到。该给珍儿吃甚喝甚,怎么照料坐月子女人,她当大和尚一半家。给珍儿抓屎挖尿她干的不比大和尚少。说起盼珍儿快些醒来这一层,她比大和尚智儿还着急和复杂的多。

人和人之间感情上的一些瓜葛往往连当事人自己也说不下个长短。就说这财旺婆姨吧,初时见大和尚拉回个快死的女人做婆姨,直觉得这个和尚冒傻气。出窑的瓦盆有的是,他怎么专挑破的买?叨拉起来知道了事情的根由,就可怜起珍儿来。心下替她庆幸,替她感激大和尚。百十来天看顾下来,一天比一天觉得珍儿亲。

财旺婆姨四十出头。她有个闺女比珍儿小几岁。八岁上当糠(出麻疹)死了。看伺珍儿时就想自己的闺女活着时也快有珍儿这么大了。珍儿在她眼里就变成了自家闺女。黑夜里听见大和尚深情地呼唤珍儿,她眼气珍儿有那样知心有情的男人。看着珍儿老也不醒,她又替珍儿捏把凉汗。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何况一个男人?亲不能亲,用不能用,还得天天伺候着。日子久了,谁就老有那么大耐心?难保不出岔子。越是想到这一层,她就越是抢着伺候珍儿。不知道是怕大和尚对珍儿声厌烦,还是怕大和尚照顾不好。私下里自己揣摩,也觉得自己咸吃箩卜淡操心。人家一小小看上的婆姨,亲的蒜瓣瓣似的,我这是瞎操些甚心?可是由不住,就是要着急。

当下听见珍儿哭,她鞋底子也不纳了,麻绳绳缠扎起。到房里捅开火,坐上锅,又和了一圪嘟嘟白面。到鸡窝看看,黑母鸡正温蛋哩。伸手到鸡肚底一摸揣,已经下下了,就拿了出来。珍儿这一百天,甚吃的也得捣成糊糊往下灌。好不容易醒来,她得给做些顺口的饭。

等她收拾利索,就剩了下锅时,大和尚红光满面地从正房里跑出来,兴头头地对她说:“财旺婶,珍儿醒了,醒了,你快些看来。”

财旺婆姨投眼看看大和尚那大娃娃一样天真的笑脸,心里高兴的想,这太阳真个能从西天上出来,看把个大和尚高兴的。她可是头一回见大和尚笑,感情这男人笑了也是好看呢。一边想,一边抬腿往正房里走。一边就大了嗓门道喜:“天开眼了。这可是诚心感动天地,一百天的高香没白烧。来我看看俺珍儿醒来甚样样!”

财旺婆姨进来前,珍儿已经穿扮整齐,拥着被子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

财旺婆姨进得门来,往炕上一看,只觉得眼前一亮。她不能马上相信这个端坐炕上的俏媳妇就是那死人一样的珍儿。只见珍儿已经把散乱的头发梳成一个好看的发髻挂在恼后。身穿一件红底白花的漆花布大襟夹袄。那是她替大和尚给做的。因为珍儿不省人事,一直就没穿。今日一穿,把个珍儿衬的粉面桃腮,煞是好看。龙眉舒展,凤眼高撑。病弱多带娇媚,还阳更显风采。柔柔的笑挂在嘴边。嘴就象一个上翘的弯弯新月。不用说大和尚由不住,她也想上去亲亲哩。

财旺婆姨一边在心里头品评珍儿,一边上前坐在炕沿上。关切地问:“身上还难过不了?”

“就有些发软,旁余倒不怎么了。”珍儿一边答话,一边让财旺婆姨往炕里坐。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谁,就混称“婶婶你炕里坐。”声音脆生生甜津津的。财旺婆姨听着很受用。

“好人睡上一百天也要软哩,何况你。醒来就好了。将养几天就硬朗了。俺娃福大命大,好日子在后头哩”。财旺婆姨直觉得珍儿是她闺女一般,说不完的嘱咐话,宽心话。

大和尚智儿就杵在旁边听。其实他的眼睛一会儿也没有离开珍儿。看什么,不知道,就是想看,看不够。自打珍儿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起该干甚。

财旺婆姨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对大和尚说:“我刚刚地拧起面了,锅子约莫也开了。我去给珍儿做口饭,一百天没有正经吃个饭。不吃上怎能硬朗起来?你也不用做了,守着珍儿坐坐。”说着就到伙房忙灶去了。

大和尚这才想起一前晌尽顾高兴,连吃饭的事都给忘了。他问珍儿:“你饿不饿?”

珍儿却盯着他问:“刚才这婶婶是谁?”在智儿和财旺婆姨眼里,珍儿早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在珍儿的眼里,这地方除了智儿是熟悉的,其他一概生茬茬的。大和尚只得一点点一道道地说给她。

不大会工夫,财旺婆姨就端了两大碗荷包鸡蛋剔尖面来。油香烹气,谁闻着也得饿了。

珍儿连忙欠起身来,一边接碗,一边歉意地说:“麻烦婶婶了。”

“哎――,不说外道话。婶婶没闺女,就想认你做闺女哩。说这话招婶婶我难过。”

珍儿稍一愣神,当时就趴在炕上磕了三个响头,叫了声:“妈――”眼泪就象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

财旺婆姨倒是真有这个心思,可没想到珍儿当下就叫,也慌了神。一边忙不迭地答应,一边就说宽心话:“哎,哎,俺娃不哭。大难不死,咱该笑哩。”可是说着说着她那眼泪也出来了。不知道是心酸还是高兴。

珍儿那阵儿可是真真地想有个妈。想起自己小小地离开妈,没了妈,又听智儿说了财旺婆姨对她的照应,再见这碗飘满油花的鸡蛋面,她真是想叫妈,错过了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妈呢?因此,财旺婆姨一开口,她就叫出来了。情到真处土变金。这大概也是缘分。象那圪旦老婆,要是有财旺婆姨的一小块块情分,也不至于把珍儿逼到死路上去。不过话要说回来呢,要是圪旦老婆不逼,大和尚哪来意中人做贤妻,财旺婆姨怎能有螟蛉做孝女!

一边看着两个人吃饭,财旺婆姨就说:“咱们今日是四喜临门。一来珍儿起死回生,二来我们母女认亲,三来你们该洞房完姻,四是八月十五诸事顺心。以我看咱该喜庆喜庆。智儿,你去铺面上称些肉打些酒来,咱们一家家吃上一顿团圆饭,你们看行不行?”大和尚能说不行?喜还喜不过来呢。

院子里两家人合一家,炒菜喝酒包饺子。一应的忧愁晦气都消散。欢欢喜喜开始新的生活。

晚上,中秋的明月送来一个迷人的春夜。财旺婆姨在月亮底下看着正房里早早熄灭的灯,心里想象着那美的情景。尽管已经是过来人,也禁不住春意浓浓。

(十三)

却说那大和尚,虽然已经三十出头,可是,因为他那特殊的和尚生活和珍儿的昏迷,直到上午才在珍儿身上头一回体验做男人的感觉。及至珍儿醒来,又看到一个活灵活现的美娇娃,身体内那种男人的冲撞和渴望就象一股无法按捺的火,一刻也收拾不住。白天怎么吃的饭,财旺两口子和珍儿都说了些啥,一概糊里糊涂。只是眼睛一个劲盯着珍儿看。只想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把珍儿抱在怀里,做他今天才做过的那事。这是他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他想记起师傅那些心静则安的话,也办不到。

好不容易等到吃完晚饭,收拾了碗筷,就迫不急待想关门睡觉。对财旺婆姨说:“珍儿才好,我想早些睡。”

财旺婆姨当然明白他心里的事。不过仍旧按照当地的风俗,以长辈的身份给他们另做了一碗和气拌汤。看着他们喝下。

关门以后,智儿把珍儿揽在怀里,刚要亲一口,财旺婆姨敲窗户。一边敲,一边又从窗户上的猫道口上递进来几块捏成人人的干粮。说这是预备他们后半夜饿了吃的。

智儿说:“不用了。”

财旺婆姨说:“不敢不要。这是咱这里的乡俗。你父母都没有了,我就替他们送来了。天明以前一定要吃啊。”这其实是送子的意思。在世世代代的老百姓眼里,男婚女嫁,生儿育女是天伦大事。所以男女合衾之时,是一定要有送子仪式的。

有这一番打扰,智儿忽然清醒了许多。不再那么心急火燎了。只是盯着珍儿出神。

油灯下的珍儿,在智儿眼中忽然有些陌生。这个端坐在炕头的俏媳妇,是我心中的珍儿吗?我什么时候正儿八经地想过娶媳妇吗?他无法把眼前人和那个在这炕上躺了一百天的不说话的女人联系起来。他不得不承认,那个不说话的女人躺在这里的时候,他心里的人是那个小时候的珍儿。而此时……

就在他犹疑恍惚的刹那间,他看到了珍儿眼中带泪的忧伤。

珍儿抽泣着说:“智儿哥哥,我已经是个不干净的身子。珍儿已经不是原来的珍儿了。你为什么要救活我呢?”这是珍儿醒来之后,一整天都在痛苦地思谋着的问题。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机会和可能清醒地想过会面对智儿。

当那个儿时记忆中的哥哥只在心中的时候,那是一种纯洁的没有任何抓握的意境。一但醒来面对这个成熟高大稳重可靠的男人时,除了庆幸欢喜之外,最大的痛苦就是自惭形愧。她觉得自己配不上智儿。更怕智儿会嫌弃她。如果那样的话,她宁可死,重转一世再来找智儿。

智儿心中一阵巨痛。他不顾一切地把珍儿搂在怀里:“不许胡说,你怎地尽说剜心的话?”

珍儿哭的更凶了:“我配不上你,老天爷为甚要让我破的没有人形才再遇见你啊。”

智儿突然心酸的想哭。连忙用咀吻住了珍儿。

早已经熟悉的气息,在两个人身上心上交流着。就象一剂安神的良药,使两个人心中的辛酸痛苦渐渐变成了难以遏制的相互渴望。

珍儿从智儿落在她脸上,手上,眼睛上,身体上,甚至隐私处的每一个亲吻和抚摩里感觉到了智儿对她的珍惜爱恋和渴望。也点燃了她做为一个成熟女人蕴藏已久的对智儿的情和爱。她的心灵纯的象水晶一样爱着这个从小就梦想嫁给的男人。不由得热烈地回应着。

智儿则在珍儿热烈和偕的回应中找到了怀中女人和那个幼时的小人儿一致的激情。他把自己实实在在地放进了心爱的人儿身心之中。

融为一体的快乐,遐逸,甜蜜,疯狂,激荡,震撼,冲击着两颗狂喜的心。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那不断升腾着的喜悦象脱缰的野马,又象肆虐的洪峰,翻腾着,吼叫着带着他们疯狂地难以承受地奔向不知道的地方……

洪峰过后,他们感觉到自己柔柔地躺在水草丰美的河岸上·。好象很久很久以前就这样躺在一起。

(十四)

黎明时分,智儿从沉睡中醒来。看看身边睡的正香的珍儿,弯弯上翘的嘴角边带着甜甜的笑,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一只绵绵的手还挂在他的脖子上。按照每天的习惯,他本应该起床了。今天却不想动弹。他怕惊了这甜美的梦境。

男人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三十年守身如玉,天地轮回,世事沧桑,天理人欲,师傅没少讲。他从没觉得不可理解。可是怀里这个女人,不仅让他牵肠挂肚,还带给他那么不可遏止的欢乐享受。尽管珍儿自己觉得配不上他。可他对她的过去只是感到内疚。他庆幸自己从死神手里拣回了她,并且发誓不让她再受委屈。

想起财旺婆姨递进来的送子干粮,不由得又想到人这世世代代的延续。谁也不知道自己投生在什么样的人家。也没法预测自己下一步的路数。他从没想过要出家,可是出了。出家后没有想过要还俗,可是还了。一出庙门就遇上圪旦老婆,原本只想着治病救人,偏偏那要救的就是珍儿。还正巧师傅刚传授完妇科急救古方子。一切都象是老天安排好的。看来师傅那心静则安,随顺则禅的话不是随便说的。

看着那几个白面烫的人人,突然想,珍儿会给我生些甚样的娃娃呢?想着想着又盯着珍儿看起来。

这一看不打紧,那张生动可亲的脸和那软软的身子,哄得他又亢奋起来。家伙硬的棒槌一样。忍不住浑身上下又亲又吻,恨不得立刻把珍儿吸进肚去。

珍儿在睡梦中感到了智儿的热烈。她在亢奋中醒来。整个身心都大敞着迎向智儿。智儿是她的一切。如果智儿让她去死,她也不会犹豫。何况智儿带给她的是安全和无比的欢乐?

更让她感到羞涩和难为情的是,智儿不仅从头到脚亲吻她个遍,更把嘴停在阴户舔吸着。这在珍儿所听过的传教中,是很少男人肯做的。因此更知智儿对自己的情意。她愿意他高兴。她自己更觉得好的上天。

智儿这作为则是帅性而为。那一百天里看护珍儿,每天都要给珍儿擦洗翻身,推拿按摩。为了防止褥疮,每次擦洗完都要闻闻珍儿身上的气味。自然也少不了女人最隐私的部位。但那时候他的心情,就象长者亲小孩那样。及至成就夫妻以后,却发现珍儿身上有异香。情急之下就舔吸起来。

随着那舔吸刺激的加强,珍儿欲仙欲死,阴*喷出一股甜津津亮晶晶的液体,智儿在珍儿的呼唤中吼叫着进入珍儿体内。屋子里顿时满室生香。

这使智儿,对珍儿的身心更加着迷。妇科杂症中呈现的女人,和他对女人的感觉竟有那么大的不同。他的珍儿给他的感觉,那可真是绽香的花儿啊。

从这天起,智儿和珍儿,只要没有推不开手的紧事,就一天到晚粘在一起。有几次大白天关着房门,还让财旺婆姨撞见了。好在财旺婆姨是过来人。知道小两口新婚燕儿,一笑而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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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风在先点评:

一段旷世奇恋终有一个满美的结局,应证一句老话:善有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