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陵风云

一、莫逆之交

罗家世代刻碑，传到罗旭和手中已是第五代。罗父弥留之际，传下家训：“恭顺谨言，守静有恒”,告诫子孙待人恭谨，办事踏实。罗旭和秉性纯良，时时谨记，罗家的祖业倒也没有毁于他手。相反，正因为罗旭和勤勉肯干，为人实诚，泰州城百姓知之甚多，人称“罗氏碑”，他家的字，以柳公权为骨，以苏东坡为肌，遒劲而丰润，端庄而活泼，十分惹目。

泰州城外二十里地，有一青山，名曰：金刚山，林荫密覆，一望葱翠，苍松翠柏，交相掩映。相传宋代有一云游僧人坐化在此，于一苍松之下，盘膝静坐，慈眉善目，面带微笑，手执《金刚经》一卷，似悟道飞升之状。乡民见之，莫不顶礼膜拜，此山也因而得名。据风水先生说，此山灵秀幽静，是一个极好的丧葬之地。于是，四乡之民，无论富贫，莫不望百年后埋身于此。胜景当需佳碑配，死者与死者家属虽大多不通文墨之道，但都耳闻罗氏字好，刻工精良，希望用这样的好字把自己的姓名写一遍，铭之于石，传之不朽。罗氏碑刻，能传至五代而不衰，盖因如此。

已是民国三十五年，清末以来，政务废弛，战乱不休，各地盗墓之风盛行，泰州城外的金刚山，由于有历代墓葬，时有盗掘之事。四乡之民，莫不愤恨，然而当地政府，贪腐无能，于是由乡民共同出资，四周拉网围山，并请专人持枪护坟。

一日，罗旭和按照雇主的约定，将刻好的石碑托运上山，途经护山员老范的木屋，这里是进入墓园的唯一入口。按照以前的惯例，每当听到运碑车的动静，老范早已在围栏内等候，并为老罗开门。可现在，不仅没有见到老范，连木屋也寂静无声。“许是寻山去了”，罗旭和想，“可他知道我今天要过来呀，最近盗墓猖獗，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想到这一层，罗旭和紧张起来。平日里，老范由于性格孤僻，罗旭和难得和他聊上几句，但他工作勤恳，踏实认真，在这里一干就是十年，倒很对罗旭和的脾气。

“范师傅、范师傅……”，罗旭和冲着木屋喊了几嗓子。过了许久，只听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探出一张蜡黄的脸来，倒把罗旭和吓了一跳。“这是谁呀？”罗旭和心里直泛嘀咕，仔细辨认，原来正是老范，只是他两颊深陷，颧骨凸显，满脸病容。“哎呀，范师傅，你病的不轻呀！”罗旭和关切地说道。老范没有言语，挣扎着为罗旭和开了门。罗旭和赶紧走上前，搀扶住老范，引他在屋内躺下。罗旭和略通医理，为老范把了一下脉，又摸了摸额头，触手处滚烫非常。知道老范并无大碍，只是着了风寒，许是连日来夜夜寻山之故。罗旭和在凉水里拧了一条毛巾，敷在老范头上。大致处理了一下就赶紧到山下的药铺里抓了些药，赶到山上，煎好后喂老范服下。罗旭和将自己的事情处理完毕以后，担心老范的病情，于是回到老范屋内，照顾了病人一夜。

次日，病人烧退了，精神也健旺了许多。罗旭和又煎了一剂，喂他服下，还做了些清淡饮食。看着罗旭和忙乎了一晚，老范觉得很过意不去，“罗师傅，我好多了，您也累了，赶紧回家休息吧。”罗旭和见病人已无大碍，便留下些药，嘱咐老范如何煎服，然后下山回家了。

过了几日，老范痊愈，罗旭和与老范也结成了莫逆之交。此后，每当罗旭和上山办完事情，就去探望一下老范，而老范也必殷勤款待。在这金刚山上，除了祭祀时节，平日里环境清幽，鸟语花香，葱翠蓊郁，令人流连忘返。罗旭和只要闲暇无事，必与老范小饮几杯，乐得抛开烦心俗事，而老范久居山上，清苦孤独，也喜有人做伴。

这一天，罗旭和来到山上，老远见到老范，便扬了扬手中的酒菜，笑眯眯地对老范说：“回来后和你好好喝一盅。”老范接过酒菜，微笑着表示答应。晚间，二人在老范屋内对饮，酒过三旬，罗旭和问及老范的妻室，老范沉默半晌，站起身，走到屋里的神龛前，取出里面的一个绸帕包裹的小锦盒。老范将其搁置在罗旭和面前，目光在锦盒上摩娑了许久，神色凄苦地告诉罗旭和：“这就是我的妻子张氏。”说罢，呷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我和妻子都是河北易县人，这些年来国家不太平，我们小老百姓的日子就更加不好过，县衙、军队、土匪一拨接一拨，再遇上个灾荒年，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天造化。和老婆成婚不久，阎老西、冯玉祥的部队和蒋介石的中央军为争地盘，两派军队就在我们那儿打起来，而且还到处抓丁拉夫。我不想给他们当炮灰，再加上年轻气盛，留下老婆一个人出去闯江湖，谁知这一走就是二十几年，中间虽然回去了几次，由于犯了点案子，所以都是留下些钱物就走。可怜我内人自打跟我在一起就没有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十年前，我最后一次回家，却不想我老婆因为贫病交加已经过世，因为我不在家，连尸体都是邻居帮着殓葬的。……后来，我收拾了些老婆的骨殖，烧化了带在身边，留在身边也是个念想儿，有她做伴，天南地北我到哪儿也不怕了，等我死后指望能和她埋在一起，生不同时，死要同穴嘛……”老范苦笑道。

“罗师傅，我想拜托您一件事，”说到这里，老范紧盯着罗旭和的眼睛，“您的碑刻得好，等我死后，我想请您把我们合葬在一起，能给我们刻一块碑，我和我内人一定感谢你的恩德，我在这里拜谢了。”说罢，老范站起身，向罗旭和作了一长揖。罗旭和赶紧托住老范的双手，连说：“当不起，当不起，凭你我的交情，需要这么大礼吗，我一定照办。”……

（未完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