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被花儿的舞步,踏成硬实的泥土。虽然这是另一个世界,我们也走这条路。
——弗罗斯特
1
阳光从苦槠树的叶缝照下来,我抬头瞧了瞧前方,又一片花瓣落了。画板上仍然是一片空白。笔从我的手中滑落,发出隐秘的响声。我在零碎的树叶间捡起了它。花瓣还在落。白色、抑或粉色,飘落如蝴蝶,如片片纷扬的雨滴。轻悄而忧郁。在四月,这显然是一场不合时宜的花落。
画板在阳光的碎片下发出耀眼的白,这是我的画。从早晨到现在,我一直坐在苦槠树下想画一幅从没画过的画。光线渐渐强烈起来了,时间从我的画板上变幻而去,上面却仍然没有一根线条。落花在我的眼前晃动如白色的斑点,覆盖在时间和记忆的交叉点上,这时候我听见母亲在叫我。
寒子,你该回来了。
寒子,你又去画画了?
是的,母亲。
该吃饭了,你回来吧。
等等吧,我不饿。我的画还没开始。
……
我握住了那支纤细的笔,有些恍惚。花瓣好象又落下来了,一片、两片、三片……我已经记不清楚共落下多少片。很长时间以来,我对数字的记忆一直很模糊。母亲说我会在数星星的童话中,很快就坠入梦乡。卓也说过我对时间的概念向来很迟钝,只会依靠光线来判断……笔尖落在了雪白的画纸上,我的手有些颤抖。隐隐约约中,一片花瓣似乎正在往下落,笔、光线、音符、时间……我的画……
寒子,你的画为什么都不用颜色?
我想不出合适的颜色
为什么?真的没有适合你的画的颜色吗
没有。
那些线条代表什么
什么都可以代表,只要你能想像的到,或者是人物,或者是场景,或者是天空与泥土,或者是水,或者是空气,或者是时间,也或者是你,卓……
笔划出了一道黑线。白色的纸像被走过的雪地,终于露出了印迹。我的手仍然在颤抖。线条斜斜地穿过那张纸,像一根漫长的蛛丝,在弯曲之后寻找另一根丝的结头。而我却让它乍然而止了。在停笔的一刹那,我似乎有些晕眩,唯一的那根线条悬挂在白纸上,曲折粗糙如孤零零的枝桠。我看着它,陌生而恐怖。
寒子,快回来吧。
母亲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我抬头瞧了瞧天空,太阳已移到头顶当中,想必快过午时了。我把画板收起,从苦槠树下站起身来。
寒子,寒子。
来了,母亲。
我眯起眼睛瞧见了左方的那幢楼房。楼房是父亲在三年前盖的,当一幢房屋从地面树起来时,我父亲的脸上盈满了骄傲的笑容。那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他们都在恭贺父亲,仿佛他完成了一项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事实上,在这个小村里,一幢楼房的建成,足以表明一个家庭已经开始进入另一种生活,一种由楼阁和花园筑建的城堡生活。从邮票似的平房走出来,这是无数跋涉在泥土和影子中的人最期待的梦想。城堡弥漫着从高高的窗棂上响彻起来的风声,像一串铃声宣告了一个幸福而忧郁的梦境成立。无疑,父亲是这个梦想的始建者之一,他的双手凝结了从泥土上升的理想主义,一种用水泥和钢筋牢固起来的乡村生活的美好憧憬。
我慢慢向着楼房挪步。那是我的家。我的身体只有进入家的门槛之后,才可以找到让整个世界不为质疑的安静。母亲似乎站在门口等我。很久以来,从我患上那场不可莫测的病之后,她就一直用这种姿势等待着我回来。现在,她已经远远的瞧见了我的身影。
寒子,寒子,饭都凉了。
知道了,母亲。我来了。
寒子,以后出去要早点回来。最好别出去。一个女孩子家……
母亲,我去画画了。就在那棵苦槠树下。
母亲,我今天什么也没画出来。
母亲,今天花又落了很多……
2
光线从窗外飘进来时,我恰好醒了。时间已到了黄昏,从窗子望出去,太阳是红色的,正延着一座山的切面缓慢虚无的滑下去。黄昏是黑夜来临忧伤而抒情的前凑,一条条溪流在低吟,看不见的野草莓和野玫瑰沉于隐秘的颤动发出一道道暗沉的光芒。我的感伤就是在那些晦暗的光芒中慢慢凝结成一种猜想。也许很快,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即会有一种覆盖一切的色彩席卷而来,它们像从时间中穿越出来的一个老人的呼喊,慢而不可抗拒地包围了我。
寒子,寒子。
爷爷,我来了。
来吧,出去走走,太阳又快落了。
天空燃烧起来了,真好看。爷爷,你看那些云彩。
是的,云彩很美。不过黑夜很快就要来了。
天黑下来,云彩就会不见了,是吗?
是的,天黑下来,云彩就回家了,我们也要回家了……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是我的家。我刚刚从绣有花鸟的床单上爬起来。房间里弥漫着黄昏的气息。混杂着阳光和花香的余味,墙上的那些画让我嵌入在悠远的一场记忆当中。很多年了,我的爷爷经常会从朦胧的光线中浮现出来,深情而隽永。仿佛那些黄昏是他沉落在这个世间保持着最后的清晰明澈眷念的画面。古老的声音如同我身后密集的黑暗正在渗入一个悠长的夜。
寒子,爷爷要走了。
爷爷,爷爷
寒子,天快黑了,害怕吗?
爷爷,别走。
寒子,人来到世上最终是要走的。老者必将离世,生者仍在赴世。很公平的人生。寒子,你已经十二岁了,会慢慢明白这些形成生命约束的法则。卓和你还好吗?
很好,爷爷。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朋友也会有分离的。寒子,你只有十二岁,卓即使来到这个村子,他最终还是要走的。前几天,我曾做过一个梦,卓的父亲走了,卓也走了。
爷爷,这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这个世界从来就不需要为什么。来与去只是规律,就像时间,你看外面的光线,越来越淡,黄昏一过,天就要黑了。所以,该走的人,他们都会走。
爷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寒子,寒子,我的孩子……
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已经微微发黄了。这是五年前我在这座城堡未建之前,在那间邮票似的平房里画的。那时候我十三岁。那是爷爷死去的第二年的冬天,我整日整夜蜷缩在房间里画画,用线条,黑色的灌注了无数秘密的粗细线条,我勾勒出一棵树失去叶子的姿态。家里没有人能看出来这是一棵树,一棵在冬天落光叶子显得疲惫而孤独的树。空荡荡的在冬天之前就已经消失怠烬的声音和影子悬挂在黑色的枝桠上,我满怀忧伤的望着它,企图在那些看不见的树叶上找到曾经涌动的梦幻和记忆。
寒子
卓
我要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也要走?
爸爸走了,所以我必须要走。
你爸爸去了哪里?为什么他要让你走?
天堂,村里的人说他去了天堂。我刚刚去过月亮湖了,爸爸是在那里消失的。我喊了他很久,他却不回答。在前几天的凌晨当我快醒来时,我总能看见爸爸,他不说话,只是对着我笑。
卓,你爸爸他没有去天堂,他死了。和爷爷一样,他们都不会再回来了。
寒子,不许这样说不许这样说。死去的人都会入天堂,因为他们是善良的人。
你去哪里?能带我走吗?
有个女人要来找我了。寒子,寒子,我不能带你走。
你去哪儿?卓,那个女人是谁?
我的母亲,寒子,我要走了……
寒子,别哭。春天我会再回来……
春天。现在正是四月的春天。“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掺和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一个诗人的吟唱曾把我带进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恙。暗夜的光斑像蝴蝶飞舞在我的少女情感当中。我似乎看见了在很久的那些时间里,一种无法触摸和预测的东西把一个又一个用呼吸重叠过的身影卷走。离别像睡眠一样沉醉下去。我仍然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刚刚过去的时候,卓也走了。那仍然是一次黄昏。黄昏制造着忧伤,制造着这个世间像花瓣和树叶一样缠绵潮湿的葬礼与别离。卓被一个瘦削的高个儿女人牵走了,长长的泥土小径荡漾着夕阳的碎片,卓每走几步回头望一下,在那些悠长模糊的红色下面,飘落着我的眼泪和零零碎碎的呼喊,它们像苦槠树前飞舞的花瓣,一片一片,虚无缥缈而且苍白。
3
早晨的雾刚刚散去,空气中还飘有露水的气息。我呆在房间里迎着湿润润的窗户望出去,一只白色的鸟正掠过田埂向远处飞。翅膀的声音从抖动的草叶尖漫散出来,感染着早晨坦露出来的呼吸。我拿起了桌上的画板,那上面只有一根黑色的线条。从昨天的那些时间里它已经穿过我的手指和梦境坠落下来。尽管我的手又一次充满虚无的触摸到了它,并且意识到凝固在画板上的早已经不再是前几年的那些从笔尖诞生而出的图景,我还是希望能够在这个早晨在呼吸到清澈气息的时刻寻找到某种时光赋予我重来的灵感和经验。母亲的叫喊在楼下响起来,我突然想起来在这个早晨,我将随同母亲去做一件特殊的事情。特殊浮现在时间的意义当中,会使人疑窦丛生、迷乱,或者恍惚不安。母亲的声音像时钟的撞击有节奏地回响。
寒子,寒子,快下来啊。
母亲,知道了。
我慌乱地放下了画板下楼。母亲已经站在了门边,她的脚下放着一只篮子。我看不见篮子里的东西,因为母亲用了一块白色的棉布作了遮盖。母亲的手向我伸过来,似乎向她走来的仍是十多年前蹒跚前步的那个女娃。事实上,岁月在十八岁这年除了延续我漫长而莫名的病恙之外,我的一切变化已经透射出一种果实在阳光下闪烁的光泽。母亲的手紧紧握住我,在以往的很多场景,都是她携带着我,从一片片田园和山林翻越而过。母亲始终在用她手臂的力量在引领我缓慢而坚定不移的步入这个世界坠有果实的地方。
这是一个阳光初绽白鸟轻轻掠过的早晨,母亲告诉我要去村后山看爷爷。
六年前移动在灰色天空之下的那场葬礼从悲伤的乐曲中暗示着死亡的沉重。爷爷躺在一口偌大的红色棺木里被四个年轻有力的壮年抬着缓慢向前。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一个死者离别的场景。父亲和母亲以及所有被忧伤笼罩的人头上戴着长长的孝布,我的小辫子隐藏在白色之中,所有人的头发都隐藏在白色坦露出来的一种矛盾——生者与死者的矛盾以及痛苦之中。活着的人枕着死者弥留在这个世间最后的纯洁,顺从于从天堂流淌出来的升天仪式。长长的孝布在灰濛濛的风中飘荡,像无数只蝴蝶围绕着那只红棺木。卓在我被飞溅的眼泪濡湿衣襟和心灵的那个时候走到了我的身边,他一次又一次地将一块白色的手绢递在我手里。我的泪水注定要让我在面对别离的时刻产生回忆和眷念。在那些灰色的泥土向着落定尘埃的棺木扑扑而下时,父亲和母亲的哭喊将生者的绝望悬挂在漫天的阴云当中。卓被他的父亲牵着神色凝重地注视着那口被泥土湮没的棺木,我偶尔地瞧见了那个男人瘦削的身影,想起爷爷在临终前的那些预言。事实上,就在第二年的初冬,这个被村里人传说是从大城市来的年轻男人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坠入了月亮湖。月亮湖是村口的一个深水湾,卓的父亲,这个神秘的带着神奇医术和一个男孩流落到村里的男人在从一个病人家返回的途中,像一粒石子一样坠入了湖里。那天的夜寂静而漫长,月光的消失似乎在制造一种由黑暗编织出来的废墟般的结局。第二天早晨,卓的父亲飘浮在湖面被人发现,打捞上来之后,失去呼吸和血液的躯体上盘绕着的几根水草证实了这个男人至死也没有摆脱掉致命的纠缠。
这似乎就是宿命。爷爷和卓的父亲的离世让我触碰到一种无可抵抗的旋律在始终与人的命运紧紧相连。包括在这之后卓的离开,将我投入一场忧伤的等待。一个少女的等待伴随着梦境的闪现在与远天隐隐约约的记忆相召唤。线条和诗歌一样的情感就是由那些层层叠起的召唤开始进入我的体内荡漾出病恙。我的母亲她始终不能断定出我的病恙。这些年来,我一直拒绝她为我寻找任何一个医生。因为卓的父亲死了,卓走了。母亲不可能懂得这一切。
寒子,寒子。爷爷的坟前又长了很多草了。
母亲边说边掀开了篮子上的白布,我瞧见了米饭、馒头、苹果,还有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吊。
寒子,来把这些纸吊插上去吧。给卓的父亲也插一些。
寒子,把这馒头也端过去,卓的父亲可怜哪,这些年了,竟没人来过。
寒子,给爷爷磕头啊,多磕几个,你的病就会好的。爷爷知道的,他会保佑你的。
寒子,你在干什么?
母亲,前面那花开了。
母亲,这枝给爷爷,这枝给卓的父亲。插他们坟前,他们就知道又是春天了。
母亲,这花开的真好。
傻呢,活不长的,花是要落的。
不,母亲,不会这样的……
4
母亲的声音在空中飘荡,她为委婉的花落奏出了箴言。我仍然把那些烂漫的枝桠插在了爷爷和卓的父亲的坟头。那些花开的实在惹人,仿佛在极短暂的一瞥里为我带来了整个春天的秘语。阳光照在花瓣上坦露出古老的时间暗纹,它让我相信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物质绝对可以用一种透明的品质超出任何充满悬念的结局。颤悠悠的风轻拂而来,隐秘的花香弥漫在坟茔四周,我静静的把手交给了母亲,并随同她从世界上最美丽的乐曲之一,或者说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乐曲之一中缓慢的离开。母亲瞧见我低头不语的神情轻叹了口气。也许在那一刻,她揣摩到我的眼神里涌动出来的是眷念,是面对死者身上的黑土而产生的对天空对花朵沉静的眷念。母亲喃喃自语了几句,她始终不能认可曳动在坟茔上的花开会是一个长久而持续的过程。对于像母亲这样毕生在阴沉的土地上行走的女人,她已经洞悉了从泥土里冉冉升起来一切程序和密码。所以她具备最可靠的经验去预言那些花朵最终会被泥土覆盖。
母亲,花落了。那些枝桠死掉了。
母亲,我刚刚去看爷爷了。还有卓的父亲,他们身边有很多花瓣,像死去的蝴蝶。
母亲,这还是春天,花落了。花落了。母亲,卓又不会回来了吗?
一场雨笼罩住整个村子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犹豫的跑向了那片墓地。冰冷的雨丝交织着母亲在半月之前撒下的箴言,我捡起那些湿漉漉的花瓣,它们像梦境中的语言那样迷人,让我心甘情愿为沉落在虚无中的场景而守住姿态。在回去的途中,我揣着那些丧失方向的花瓣疲倦而又不甘心的回头张望。我害怕的和我渴望的,它们在我的身后呈现出一场雨的冰冷和模糊。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当现实用活生生的事物和活生生的背离证实了一场雨的淋漓只会漂泊时间和梦境,我所能做到的,便是顺从母亲的目光回到房间。并把那些虚弱柔软的花瓣用一张薄膜包住夹进了我的画册。
母亲始终没有回答我最后那个问题。我翻开画册寻找到的是几片斑点一样的标本。从枯萎的花纹追忆下去,我似乎看到了站在那个年轻男人身边的卓。他的出现伴随着很长时间的沉默让村子里的人好奇不已。那显然是八年前咀嚼在流言中的一段神秘故事。卓的父亲犯了政治错误,被贬到这个叫做落花荡的村子。卓的母亲跟人走了。卓被父亲带到这里,从黑色的土地上,他奔跑起来的是另一个陌生而充满自由的十三岁。那一年,我十岁。
从黄昏的薄烟中找到一条河流的声音。我和卓是在湿润的河堤边认识。那一天,我和爷爷站在河边看着迅速燃烧的云彩,它们像盛开的花朵进入我们的视野和想像。在之前,我曾多次伴随爷爷站在黄昏的天空下,接受黑夜来临的先兆。黑夜的来临必将用火焰来上升焚烧一切的美。卓正是踩着那些连缀在田埂和河面的桔红色走到了我们旁边……
爷爷,那是卓吗?
是的,寒子,是卓来了。
爷爷,我要和卓走了。
去吧去吧,和卓好好的,他是个可怜的娃。
……
爷爷,我和卓去苦槠树下了。他捡了很多花瓣洒在我身上。爷爷,他说这叫迎新娘。
爷爷,卓说长大了要让我做新娘。
爷爷,我遇见卓的父亲了,他和我们一起捡花瓣。
爷爷,花又落了很多很多……
从虚微的梦境中惊醒的那一刻,我再次听见了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然而,天空并没有下雨。当我以一个恍惚者的姿容走下楼拎开门锁时,我判定这是一场由花落而响彻起来的呼叫,隐秘的、潮湿的、滴进黑夜和我梦境的缝隙。整个村子缥缈着寂静与幽暗,一些看不见的场景正在荡漾着夜晚的秘密,这其中也包括我的母亲悄然无声的出现。母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已跟在了我的身后,她用疲倦而绝望的眼睛望着我,似乎要从我嵌入花落的情绪中究察出那些深入已久的顽疾。
寒子,你又犯病了。
母亲。
寒子。
母亲,我听到声音了。
母亲,花又落了,那些声音是白色的,很苦
寒子,回家吧。
母亲,对不起……
5
我继续在苦槠树下构思着那幅画的降临。黑色的线条困缚了我对一幅画近于绝望的想像,然而,我仍然在母亲投身于一个又一个繁芜场景的时刻走出了城堡似的楼房。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想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会与笼罩我身体的那些阴影相触碰,而母亲的目光总是越过层层叠叠的屏障最先感受到那些隐秘触碰发出来的声音。母亲置身在她敏锐而尖刻的听觉和视觉上,她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在我跨出脚步或睁开眼睛的时刻找到下一时间的预言。但即使是这样,我仍然运用了从我血液和体质中呼啸而出的语言代表了一种岁月的倾诉,从而让我的母亲为之融解。
寒子,别出去了。
母亲,别管我。
寒子,呆在家里吧。外面起风了。
母亲,我只是去画画,就那棵苦槠树下。
寒子,你还是睡一下吧,别让我担心好吗?
母亲,我做不到。我想出去。就那棵树下。
母亲,我只是想画画。
母亲,我出去了。
寒子,寒子……
寒子,要早点回来啊……
一场雨过后,天渐渐热了起来。阳光从浓郁的树荫披露下来的时刻,我的画板上仍然是一片空白。我似乎已无法去用笔勾勒出抽象与具体所包含的种种意义,即使是线条,也仿佛在春天浮沉在天空的最后景象中丧失了最纯朴的表达。
这些颓丧的场景包围着我以及从时间中游移而出的一系列回忆。在爷爷死去的那一年,我非常忧伤。一个老人在黄昏时刻带走了他遗留在世间的所有活生生的气息,从而让黑暗降落下来的时候,让我再也看不见他的脸听不见他的声音。我长久地站在河流的边缘遐想着那些燃烧的云朵正在聚拢着形成爷爷的品质,那些品质照耀着我,它们始终要照耀着我从十二岁进入更悠远的年代。而卓的出现一直与那条河和那个黄昏的氛围有关联。在很长时间内,我甚至怀疑过他是爷爷赋予了某种神秘的暗语而来到流动的河边寻找我黯淡下去的双眼。我仍然还记得他总是在飞快地沿着湿润的田埂在跑,在跑到我面前时,河水的波纹照亮了他的脸,这时候,他会随同我昂起的前额看到夕阳正在缓慢而低迷的飘散出梦幻。
寒子,你在看云彩吗?
寒子,你为什么不说话
寒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寒子,爷爷走了。爸爸说人老了会升入天堂。天堂是有彩霞编织的地方。寒子,我知道你在看爷爷。
寒子,跟我走吧,从这条河走过去,我们就进到村里了。寒子,你看见那棵苦槠树了吗?
寒子,把画板拿来,我教你画画。
寒子,你的画为什么都不用颜色?
……
那幅画掉下来的时候我恰好快醒了。响声震撼了整个房间,击溅四起的黑暗在我睁开眼睛时照亮了躺在地面的那棵树——一棵在冬天落光叶子显得疲惫而孤独的树,它们让我的画变成了最后一片树叶,从高高的墙壁上落下来。母亲和父亲显然被这巨大而突然的响声惊动。急骤的脚步声穿行楼梯和整个午夜,很快,灯被拧亮了。
我赤着脚拾起了那幅画。在灯光乍亮的照耀下,我看到了这个夜晚最坏的一个场景:画框碎裂了。由碎裂蔓延出来的是那幅画的损伤。那些形成枝桠的线条,在裂开的缝隙中终于像时间一样萎顿下去。我的手抚摸着那些裂纹。看的见和看不见的裂纹,它们在为我的手展开一种深不可测的摸索。
寒子,寒子,你的手指流血了。
母亲在淡黄的画上看到了血。殷红的血正从我的指尖滴出来渗透在画子上。我停止了抚摸,有些迟钝的望着母亲。
寒子,你的手指流血了。
哦,母亲,这是血。
寒子,把画放下吧,我来为你包扎一下。
不用了,母亲,不疼。
母亲,血渗进画了。真别致。
母亲,又有血滴下来了。它们滴在了树下,它们为什么不滴在树枝上呢?
母亲,画终于有颜色了。母亲,这多像花瓣,落下来的花瓣。
6
画已不可能再被悬挂起来。因为框碎裂了。在母亲将它折叠起来的那一时刻,我看见了滴落在画面上的那些血。我告诉母亲它们真的很像花瓣,像极了刚从树上飘落而下的花瓣,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手指。母亲放下了那张画,转身抓住了我的手,在她痛不欲声的眼神里,我知道她又在担心我的病恙会再次像毒蛇一样纠缠住了我的身体。我对她笑了笑,仿佛这一切只是虚微的一场梦境,而现在,白昼升起来,阳光照在窗棂上,我似乎听到了外面有蝉声在嘶鸣。
母亲,没事了。
寒子,昨晚你怎么了?在说梦话吗?
哦,没有,母亲。我很好,我听到了声音,很小的声音,好象是白色的,后来,它们变大了,快把我覆盖的时候,我便醒了,结果,我看到了画掉下来了。
寒子,你要看医生了。明天,我必须为你找一个医生。
母亲,我不需要。母亲,别这样。
带着画板我又坐在了苦槠树下。在某种焦虑的构想中,我仍然期待能够顺着一张纸的中心向边缘漫散一些悠远的风景。然而,那些画板上的白纸从浓荫之下照耀着我眼中越来越深的迷惘,我仿佛总也无法把持住那些垂落在时间深处的东西到底是由什么构成。它们的存在到底是一成不变还是变化万端?从画掉下来的那个午夜之后,我就对画板与画板之外的事物产生一丝不很好的预感。那些赋予我坐在苦槠树下的使命与意义的线条,它们在勾勒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画面的同时,再也不可能让我像往常一样对这个村庄的土地、田野和河流充满缤纷的幻想。从河流激荡起来的场景贯穿在时间的流逝中只是加深了我对某些事物更加坚贞不渝的眷念。我无法不去像回忆一棵石榴、一面镜子和一滴雨水一样去回忆那些与绘画有关的微小事物。事实上,这些事物聚拢起来的一切回忆,都是卓带来的。
卓替代了爷爷让一条河流的川流不息成为我们跃动起来的镜子。卓总是在河水发出最欢畅的声音时让我闭上眼睛。远处是黄色的鲜花与黑土地,卓的手以最快的速度在舞动一种神奇,在得到允许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我无法相信从卓的手里递过来的那张纸上勾勒出来的就是我的村庄。卓告诉我他的父亲在很久之前便开始把这种绘画的神奇灌输给了他,卓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触摸到了我的手,他把一支笔交给了我,同时,也让那些从上帝花园中飘落下来的魔法线条缠绕住我未来的时光。
寒子,画画并不是难事。
寒子,你的进步真快。这些景色勾勒的棒极了。
寒子,画画不仅仅是用笔的。用盈动在你内心深处的想像和激情去画任何一样东西,你会感觉到你画出来的不仅仅是那些东西,因为那些东西里面有你的意识和灵魂的存在,所以,任何画其实都只是在画生命本身。
寒子,这是父亲以前给我买的画板我送给你了以后我不在你就在苦楮树下等我我们一起去河边。
……
那个男医生的出现缩短了我在苦槠树下虚幻的时刻。母亲的声音响彻在整个村落,我合上空白的画板,从那次画掉下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拿起画笔,然而,每次出去的时候,我仍然带着画板和那些白的苍凉的纸。
寒子,寒子。
母亲,我来了。
寒子,家里有医生来了。你要听话,让医生瞧瞧。
母亲,为什么。我说过别这样。
寒子,听话。
母亲,我没生病,我不需要医生。母亲,我只是什么也画不出来了。
绕过客厅上楼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母亲请来的医生。他显然被母亲的叙述带进了一场神秘的揣测当中。母亲为他讲叙了我的病状。这些年来,母亲总是能够在我恍惚地眨动睫毛的时刻触摸到我的下一个梦魇。母亲认定那些梦魇的来临将为我带来整个少女时代的危险与毁灭,所以,母亲在与那个医生的讲叙中,焦虑而充满期待地凝望着对方的嘴唇,也许在那一刻,母亲期待的只是一种声音,是具备清澈的品质与经验的声音,它们会像汨汨流淌的泉水一样,流向我的窗口。
7
那天晚上应该是下着小雨的。绵延不绝的雨声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从而让那场梦境的降临来的缓慢而潮湿。自从医生走了之后,母亲在我房门的上端安了一只壁灯,每天半夜时分,在我就快要睁开眼睛的恍惚间,我似乎能倾听到母亲轻轻的呼吸正在贴近我的前额。在那盏灯的照耀下,母亲期望看到的是我沉浸在安睡之中的宁静。我闭着眼睛,在连一只苍蝇都不再呻吟都无法张开翅膀闯入的寂静里,我想我从纯净睡眠中坦露出来的模样会让母亲松一口气。
母亲的脚步声伴随淅沥的雨滴而飘出了房间,卓就在雨水正在漫漶的时刻出现在我面前。他的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穿过了一条悠远的长河而散发着清水和水草的气息。我惊异他在被黑夜紧紧围绕的困厄里还能够保持我所熟悉的明澈和自然。他坐在那盏壁灯照过来的光线当中,用忧伤而澄静的目光注视着我慢慢睁开了双眼。
寒子,寒子,我来了。
卓,是你吗
寒子,我答应过你,所以我一定会回来的。
可是,卓,春天已经过去了。你说过要在春天来的。
寒子,缅怀那些春天吧,它们不会因时间和记忆而消失。正像时间不会制造任何一种绝望的死亡去毁灭一切。寒子,你还好吗?
卓,我很好,父亲建筑了这幢楼房,可它们始终不属于我。卓,你知道吗?我一直坐在春天的苦槠树下等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来呢?
寒子,好寒子,我已经来了。只是我已经不可能再去苦槠树下了。
为什么为什么。卓,你这些年和谁在一起?
寒子,我看见爷爷了,还有父亲。他们说你在春天插上了树枝和花朵,他们闻到了从泥土中上升出来的最美丽的芬芳。
卓,花都落了。
寒子寒子,花没有落。它们只是时间穿插在万物之间的一些征兆,就像向外流淌的变化和藏匿内心的斗争,它们始终在贯穿一种沉浮的规律来引导我们活下去。
卓,你还活着吗?你能带我走吗?卓,那条河水的声音花落的声音夜夜会在我的窗前响起来它们始终在告诉我你会回来你会回来……
卓,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从梦境盘绕而出的时间让气候变得越加悲伤起来。秋天一天天舞动着树叶飘荡在我的窗前,直觉告诉我,在那条河流仍然在汨汨流淌的时刻,一些树叶、白鸟和纷扬的花瓣,已经顺着春天流逝的痕迹为卓奏出了一场神秘的葬礼。卓从葬礼的乐曲中滑下去的声音,终于带走了我在那棵苦槠树下构思一幅画的所有才能。“时间陈列着、憧憬着、疲劳着”,在一个燃烧着夕阳的黄昏,我打开了那本厚厚的画册,几枚枯萎的花瓣呈现出来的黑色让我无法不去相信比植物更加纯粹的呼吸也是虚弱的、卑微的。死亡是绝望的美还是壮观的忧郁的目空一切的幸福?爷爷、卓的父亲还有卓,他们从泥土和废墟中上升的容貌和灵魂会为我带来什么?
哦,卓,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在苦槠树下看见血像河流一样从手腕奔涌出来时,我已经感觉到一个又一个的春天回来了。所有的记忆像这个黄昏正在燃烧的夕阳一样,通过脉搏的尽头重新回溯到最初始的状态。血仍然在流,仿佛麦苗在丰盈的水田里吮吸。我的眼前飘荡着母亲进入我房间的那些场景。哦,母亲,我的母亲,她一定是看见了桌上那些白色的药片,她一定会因为最终未能抓住那些笼罩住我身体和灵魂的致命梦魇而绝望的哭出声来。药片共有十八片,而距离医生来的时间正是十八天。母亲,我背叛了那个医生落在我前额上的声音。
黄昏就快要垂下帷幕了。我是多么惧怕黑暗又是多么想拥抱黑暗。然而,我的画在哪里河流在哪里卓在哪里?绿色的画板被我用呼吸最后一次打开时,我看见了那幅破损的画。用画画的方式来挽救一切衰败,为的是让我们日日夜夜拥有进入风景的激情和生命力。然而,生命力是什么呢?
那幅破损的画,在我垂落下眼睫毛时飘走了。像一片被染红的花瓣,顺着一条河流的声音,它们将敞开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热爱。
卓,我的画终于有颜色了。
卓,我来了。
2007·4·8—4·15
-全文完-
▷ 进入寒籽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