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偶然是必然要发生的

文友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某县的城关镇政府上班，一干就是三年。其间的辛苦不敢自夸，因为实在是没有可夸的资本。乡镇里每天上午八点半上班，九点钟便人影全无。如无特殊任务，每天大抵如比，多呆上两个钟头，也无非是诸多闲人或侃大山，或打麻将。

我倒是热衷于此，因为上学的时候就对文学比较感兴趣，就当为自已的写作积累素材嘛。因此上午侃大山，下午在网络上和网友侃文学，发发自己的文章，混着饿不死撑不着可比上可比下的日子。

这其间结交了一个网名叫“醉眼看世界”的网友。他在我的一篇抨击时政的文章后发表了如下的评论：该文行文流畅，语言辛辣，切中时弊，好文！好文！

看着这样的评论不能不让我这样一个在网上孤苦地奋斗着的独行者感到一丝温暖。再说了，好话还是人人愿听的，我也不例外。带着一丝感激和几分好奇，我查阅对方资料：一片空白，把自己隐藏得很深。浏览对方的文集和个人主页，一看对方的文章，不得了，自己写的文章那里还是文章。“醉眼看世界”的这双醉眼一点也不醉，其小说情节曲折动人，塑造了官场上一个个鲜明的人物形象；其杂文更称得上一绝，刚才夸我的什么行文流畅，语言辛辣，切中时弊，我看其实是一种自夸，还可以加上幽默风趣，忧思深广，思想博大等等。没有亲身的经历恐怕不能写出如此好文。据其文判断，大概也是政府一工作人员，要不然不会有如此深切的体验。

总算见到了同类中的同类，对方还留下了ｑｑ号码，我立刻加对方为好友，下面为我们首次聊天实录：

本人：你好，交个朋友。

醉眼看世界：好啊，你也是文学青年了。

本人：谈不上，闲来发牢骚而已。

醉眼看世界：文章写得不错，文笔犀利。

本人：过奖，你的才够深刻，一针见血。

醉眼看世界：身在其中，见闻而已。

本人：同感，同感，以后还请多指教。

醉眼看世界：不敢，不敢，以后常联系。

……

我们就这样互相吹捧着在网上成为了莫逆之交。

自此我们在网上互相鼓励，交流写作经验。我觉得自己水平越来越高，发文也越来越多，个别文章还被传媒选用，虽未成甚么大名，却也有一种成就感，小日子混得还不算空虚。

征地

做为乡镇一级政府的一般工作人员，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农民，而农民打交道最多的又莫过于土地了。中国农民对土地的感情是如此浓厚，而我们对农民的感情却无比复杂。有人说中国城市里的市民，上不过三代就是农民，或者和农民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那在一个乡镇工作的人员，十有八九本人就是农民，上不过一代就是农民或者和农民有着直系亲戚关系。虽说早在唐代的柳宗元就指出官吏们是老百姓的差役、奴仆，可现实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这些最基层的政府工作人员依旧是吃农民，管农民。对农民好了，当官的脸色不好看，唯当官的命是从，老百姓骂你忘了爹娘，整个一个里外不是人。

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从本质上我们也是农民。我们也要养家糊口，也要生活啊。

某日，刚到单位，书记、镇长一声令下，要我们立即向县城南边某村出发。等我们一到，发现阵势可不小。不但全镇的工作人员，镇里派出所的民警全部到齐，而且还从各村抽调了一批村干部，有三百来号人。紧接着我们被要求将一块被征用的农田团团包围，紧接着大型的推土机开进了地里，即将成熟的玉米田顷刻间被夷为平地。而我们包围圈外面的几十个农民好象已经被这阵势唬住了，呆呆着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有几个胆子大的开始向农田里冲击，可冲进去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立刻被拷上了手铐，控制了起来。剩下的农民这时冷静了下来，一部分还在旁观着，一部分妇女却离开了。事情看来正朝着逐渐平息的可控制状态发展，我们也都舒了一口气，谁愿意和这些农民起冲突呢？

可不过半小时的样子，几辆小汽车鱼贯而入。从小汽车的级别来说，都是县委大院里的。从第一辆小车上下来了一个人，戴了一副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可举动却一点也没有文质彬彬的样子。一下车，书记、镇长立刻唯唯诺诺地迎了上去，但他一点也没有理睬，而是直接走到了被拷着的农民跟前，甩手就是两个耳光。回头对着唯唯诺诺的书记、镇长吼着，“还想不想干了，这点小事也摆不平。”说完，就钻进了小车，几辆小车又鱼贯而出。

大家都议论纷纷，“这是谁呀，这么嚣张，不象县委书记和县长啊。”

“真不知道？这就是县里的一秘，一人之下，全县人之上的县委书记秘书啊。”

“怎么发这么大火啊？”

“谁知道哪根弦又出问题了。”

后来小道消息传开，我才知道，原来那几个农民妇女并没有离开，而是向县城东边走去。县城东面有什么？县城东面有我们国家的交通大动脉京九铁路啊！她们来到了京九铁路上，一屁股坐在了铁轨上。是啊，快要收获的庄稼被毁了，男人又被抓了，几经盘剥到手的一点点补偿款也维持不了几年，以后的生活可怎么办啊？找乡里、县里反映问题，一切都石沉大海。这真的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只能让中央为我们作主了。可上北京也不现实，所以卧铁轨成了铁路沿线的农民常见的一种反映问题的方式。这样做当然是违法的，但不这样就是没有人管，这老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几年由于火车的不断提速以及管理的加强，卧轨事件还是少了，谁愿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呢？

随着隆隆火车的汽笛声，几个农民妇女在最后一刻退缩了，在火车即将撞上她们的刹那间，她们跑开了。可是火车司机还是采取了紧急制动，毕竟人命关天啊！事后几天的网络上才出现了一条简短的消息：京九铁路由于某种原因而中断运行几分钟，给国家造成了若干重大经济损失等等。

又联想到征地那天的情景，肯定是在北京那里没有领到什么好话，才将一身的火发到了老百姓身上。结果依旧如以前一样，几个被抓，几个逃亡，大多数依旧回到自己的村子里过自己的日子，而一栋作为县标的高楼也在被征收的农田上拔地而起。胳膊拧不过大腿永远是县城里流传关于征地风波故事的最终解释。

偶然

诸如征地风波之类的事件随着中国城市化的进程加快在中国这块大地上此起彼伏地发生着。我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在乡镇里干着文盲都能从事的包村工作：向村支书、村主任传达着上级的文件精神和行政命令，在各种名目检查到来之前向村干部布置各项面子工程以备各种名目检查团的验收，然后在年终考核时以称职来结束自己一年的生活。

有一天，刚到单位，办公室小王冲着我喊：“小吴，书记有事找你。”我感觉有点意外，但还是来到了书记办公室。书记很亲切，很温暖地对我说，“咱们镇就你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人才啊！”我刚想说一些表示谦虚的话，书记止住了我，接着说，“平时没有机会重用你，这次县里抽人帮忙，我向县里领导推荐了你，希望你到了县里好好表现，为自己图个好的前程啊！不过到时可别忘了我这个推荐人啊。”

说实在的，当时我很感动，也受宠若惊，连连向书记道谢，又那里会忘记书记对我的好呢？因为到县委大院里帮忙往往意味着十有八九会最终留在县里，在县里坚持奋斗几年，说不定将来也会如书记一样成为县里的一方诸侯。

带着这样的憧憬，第二天我来到县里报到。有人指点说在王秘处报到，到办公室一看，原来王秘就是大名鼎鼎的县委一秘。说实在的，征地那天他的那个打农民耳光的动作让我感到很不舒服，但出于对自己前途的考虑，我努力让自己忘掉那件事。我来到王秘办公桌旁时，他两眼紧盯着电脑，双眼迷离。我晓得王秘的厉害，不敢惊动他，只好呆在一旁守侯。直到有人提醒王秘，他才抬起头对我说：“你的办公桌在那里，你先收拾一下。”说完，又一头扎进了电脑里，不再抬头。报到时我才知道和我一样情况的每个乡镇都有，并且我们几个都接受大名鼎鼎的王秘领导。等他忙完了他的电脑上的事物，才回过头来对我们几个等着的借调人员说，“我姓王，以后你们叫我王秘就行了，你们的工作从明天开始，今天你们可以先走了。”

我如释重负，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我办公桌上的东西便匆匆离开。这种地方，如果没有人找你，你一年不来也一切照旧。

第二天，来到办公室，王秘开始给我们刚来的布置任务。大多是一些应付检查的材料汇总，县里领导出席各种年终总结会议时的发言，对县里下级各单位机关的年终考核评优等等。工作内容单调而重复，但工作量却非常大。抱着希望领导能对自己有个好印象，以便将来能留在这里的想法，我们都开始了自己的工作，而王秘又一头扎进了电脑里。由于距离并不太远，可以看见王秘的电脑屏幕上有luo体的男女在进行着激情的表演，而ｑｑ号也在不断地响着，可真够王秘忙的。

我的任务是核对各单位年终考核的一些材料。我发现某单位职工中有大量的ｄ票并没有在结果中显示出来，显然是有人做了手脚。我不知该不该说出来，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向领导请示为好。当我刚走到王秘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汇报时，门口有人喊，“王秘，书记找你。”王秘顾不上理我就赶紧跑了出去。

我站在王秘的电脑旁，不知进退。眼睛自然地瞄到了电脑屏幕上。激情戏已经被缩小到了一个角落，一个自己非常熟悉的文学网页——烟雨红尘却赫然在目。我好奇地仔细一看，上面有一行注册用户登陆后的小字，“欢迎会员醉眼看世界光临！”

我有点惊讶，不会这么巧吧。我又仔细地核对了一遍，网页，网名都一点不差。我一言不发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旁，坐下，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维。

我突然发现自己发现了别人的隐私，而对方却丝毫没有察觉。在网络大行其道的今天，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实在是少之又少，而这种情况却在我身上发生了。记得大学时哲学老师对我说过，“偶然的发生有时是必然的。”现在想来，佩服之极啊！

结局

完美的结局从来就不曾发生过，它只是我们的一个期待。

发现了王秘这样一个隐私，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开始思考关于人性的东西，并由此开始认真回想那个哲学老师给我们讲的关于事物两面性的课程。看无聊的黄片，实在是无聊却又常见的一件事情，它来源于我们中国人长期以来对性压抑所造成的对性的好奇和渴望。在现实生活中以奉承钻营，粗暴对待农民，压制同事，且在仕途上一路发达的人物在网络上却以针砭时弊的反腐斗士形象出现，更充分地显示出人的两面性。这时再想哲学老师给我们讲人的两面性时露出的笑容，实在是另有深意啊。

我的这个哲学老师后来据说在趴上了校长的高位之后，因为炒股导致学校重大财产损失后被免职，并牵连出许多诸如养小情人，嫖倡，境外赌博等等问题，总之，我在网上读到那则新闻时只能佩服他对我们人性的准确分析，而他也肯定正在用成王败寇的理论为自己的失败人生寻求着最佳的辩解。

今天，王秘又是一个他的哲学课的典型例子。

而我带着这种感觉每天和他见面，不用说大家也知道，这就好象对方在我面前被剥光了衣服一样。我尽量不显示出来，但可能还是掩饰得不好。当他对我摆出领导架子的时候，可能会感觉出我对他没有一点畏惧的心理。由此也知道我实在不是一块在政界混的料。结局自然而然，三个月后，刚过完春节，我又回到了原来单位工作，而留下来的都是那些每天为王秘沏茶倒水、擦桌子扫地的更年轻的小伙子们。他们也是本科毕业，我甘拜下风，我年长他们几岁，确实没有具备他们那么全面的素质。

再后来的消息是惊人的——王秘自杀了。

没有官方新闻，一切在以小道消息的方式在县城里悄悄传播着。老百姓得出的结论大多是“一切该着，肯定是弃车保帅，里面一定涉及更大的案子。”

是谁说过，先进的永远是群众。结果是在对王秘家里搜查的时候，发现了王秘的日记上，上面记录了的县里主要领导的犯罪事实。包括县委书记在内的县主要领导收受贿赂、买官粥爵的犯罪事实事后一一得到确认，并伏法。这一切都是我后来在网络上看到的，其实这之前小道消息的版本早已经将这一切都演绎得扑朔迷离，够小说家挖掘写几本小说了。

而我也在心情十分复杂的状况下删除了我的好友列表中的“醉眼看世界”，因为我知道他已经走了，并且永远不会回来了，不知道以后他的文章发表了，有谁会去领他的稿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