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团 (长篇 之二十一)
---一段非常缠绵哀绝的另类人生之悲剧
噢,这是哪一个,西门玉?你怎么就叫西门玉,不叫太阳,不叫星星,你从哪儿来,天上?好鲜啊,你将永远陪伴着我,百年船,千年枕,你我之合是非一日之果啊,你前世吃了多少苦,我前世吃了多少苦,西门玉,你我怎么就这样一心向往呢,噢,上天安排,上天在哪儿,---漠漠空旷,碧波漾漾---西门玉眼朦,低下头,一弯黑影拂水依依,心头缓缓卷扬,还是有我好啊,清清的天,清清的地。清清的牛,清清的鹅,好广大,好悠扬,它们是怎么来的,自从盘古开天地,盘古,盘古怎么想起来要开天辟地,为了阴霾里的幽灵得以跃动?---啊,光明灿烂,幽灵借助天地而光华,天地因幽灵而烂漫,啊,盘古,你好慈悲啊,我们明亮,我们歌唱,我们修饰,我们跳跃,啊,我们鲜丽,我们五彩缤纷,相亲,相连,相爱,一家家,一簇簇,一流流,我们脚立大地仰视蓝天,我们四肢勃发思绪编跹,回忆,向往,飞舞,逍遥,啊,我们好流畅,噢,我们流畅了多少个日月,无边无际,噢,我们永远。西门玉两手把自己环抱着,隐隐地似觉着自己好高好阔,自己就是天,就是地,自己就是整个的古往今去,---噢,西门玉摇曳着,婆舞着,一群群毛状物纷纷扬扬飘落着,一条条烟火,一勾勾洞穴,嘶喊着,奔跑着,一飘发luo体手托一石块翻腾着,明朗的云,明朗的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缓歌漫舞凝丝竹,轻衫罩体修罗碧,茅亭溜溜,台榭悠悠,西厢涟涟,红楼绵绵,西门玉静立着。白云飘飘,泥土缓缓,“噢。”我将永远,永远的浪流,西门玉旋转---点点墦茔在一荒土丘上散散落落,“---噢。”西门玉伫睛望去,飘飘洒洒,一堆堆坟土安卧在了面前,西门玉立住脚,眼眸溟濛,永远?他们是永远?脱离人身,还原幽灵,游哉悠哉,噢,不,他们是死亡,他们面前环绕的是沉沉的土堆,“噢。”---一流流彩男彩女,滚滚滔滔,宋玉,长卿,卫晋,宣姜,夏姬,毛墙,向魋,秦缺,楼季,弥子瑕,师旷,师襄,绵驹,王豹,惠施,夏育,潘章,王仲先,陶望卿,冯小怜,钓戈,嵇康,潘玉儿,陈叔宝,张丽华,红拂,李靖,梁山伯,祝英台,张君瑞,崔莺莺,李煜,李娃,温庭筠,李龟年,李凭,乔知,碧玉,武三思,薛媛,南楚材,肖惟番,王玄宴,晁采,文茂,举举,盼盼,苏小小,王福娘,杨莱儿,王苏苏,梅妃,杨妃,万贵妃,东坡,柳永,师师,陆游,张小三,杨玉山,吴生,姜郎,花二娘,任三官,叶小鸾,刘盼春,周子敬,林景清,袁翔甫,马湘兰,赵九官,滔滔滚滚,西门玉眼波靡绻,他们永远的静止,永远的不知所云,他们只是一瞬的浪流,我也只将一瞬,弹指一瞬,西门玉眼泪涟漪,一个厚眉厚唇的男人倒在地下,一堆厚土覆盖着,斜风细雨,冷月寒日。西门玉坐倒地下,---天死一样地静止着,地死一样地静止着,自己死一样地静止着。缈缈地又似觉着自己是个土人,又似是个土洞,又似是个土坑,一坑淖泥,一坑污草,西门玉两手在头发里摩挲着,遥遥欲陷,“我要没了。”远远的声响,幽风细细,寒气飒飒。半天,方才摇摇地爬起,一天的光辉,一地的光芒,西门玉眼流蹒跚,心里只要快快地回家,快快地回到那个小小的温暗的窝一样的家,伏到床上再也不要起来。西门玉袅袅娜娜,消没了。
窝一样的家窝居了几日,西门玉身儿又鼓鼓的,不由又连二连三地向荒水土坡流去。渐渐地,西门玉觉着自己轻了许多,仿仿风要在大一点,自己就会飘走了,他时时感到晕头转向,想哭哭不出声,想说又连不成语,沥沥霫霫,旷旷渺渺。恍恍地又不知是何日何时何地,忽见一户人家门口围着几个小孩,里面传出一幽悲悲切切的呜咽,西门玉止住脚向里望去,只见地下的门板上躺着一位干枯眠弱的老婆子,脸面呆滞,两眼睅睁,胸口的棉袄敞开,两手在瘪巴巴的奶胸上微动着,她的身旁跪坐着一位与她仿佛的老婆子,一边沙哑地哀泣着,一边也用手在她胸上摩着,房子很黑,墙角处一口水缸,一座锅台,一堆稻草,一张小方桌,西门玉眼眶发酸,他想进去,也跪在那老婆子身旁,一边用手摸着她的胸,一边尽情哭哀。呆呆地望着,脚步却没有动,娜娜转过身,一路的凄衰,她将要去了,好艰难啊,来之不易,去也不易啊,我将来是个怎样的去?皮包骨头,浑身疼痛,欲喊无声,欲断丝连,点点熬煎,血干方了,噢,我怎么受得了啊,缕缕丝魂,游游荡荡,又将向何处?据说,是进地下的阴间,在那阴暗潮湿的世间里,一边做苦工,一边反省自己,等归化成良民了,再被送往人间,唉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轮回啊,活也难,死也难,怎样才能彻底了结呢?粉身碎骨,魂魄仍在啊,再粉魂碎魄,怎么粉怎么碎?听说那是柔软似水,轻绵若风的啊,火烧,它会飘,水淹,它会浮啊,西门玉轻软柔绵,不知所向,眼一直,见一苍然老头子在一水边盘腿而坐,他衣衫粗旧,似乎身儿在微微颤抖。这么冷,怎么还在水边而坐,他是在想什么吧?脸上并无思想的样子啊,是在等待什么?是在以此回归?噢,他的唇好厚,他怎么象我?噢,是我,西门玉觉着那老头子就是自己,西门玉身儿抖颤着,他不敢看了,眼睛移向前方,一片荒野,几株老树兮兮偎立,转眼我就要象他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年青时也象我吗?也常常踽踽独行吗?也时时恍恍惚惚吗?也见过一个就要离去的敞胸露怀的痛苦的老婆子吗?噢,她现在走了吗?天啊,你就让她快点去吧,那个老婆子看样子也不常了,她是她的什么人,是她的姐姐?妹妹?还是她的好朋友?她的屋子好暗,她的一生都是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这是她的娘家?婆家?她有儿女吗?有,都死了,没有,她一生没嫁人,这就是她的娘家,为什么不嫁人?寻不到丈夫?寻到了,他是有妇之夫,她空守闺房,与心窝的丈夫遥遥神往。月沉西窗寒雾薄,青枕单被殇梦阑,嚓嚓嗞嗞棂摇影,拢鬓揉腮腰儿折,轻尖脚,斜肩越,扶棂翘眸檐草落,婆娑窝郎冷辉里,窗里窗外到天白。三十,四十,老了,锅台,米缸,栽秧,割稻,盆日东升,钓月斜挂,油灯里,纳鞋底,补衣褂,里里外外一人操,这就是她的一生,噢,说起来呵,这就是她的一生,那过起来呢,一年年,一月月,一日日,日日,起床,下地,回屋,上床,是慢慢地度呵,在油灯里她心想过今年来攒几个钱,明年来做件新棉袄,在田野里心想过我怎么就是这个样子的,来这草屋前我是个什么样子,我的母亲是从个什么地方把我接到她的肚子里的,我生下来为什么没有死,我为什么是这样活着,我将来还会有个什么样的活,我将来是个怎样的死,心想过他怎么让我看了就忘不了了呢,他心里也时时想着我吗,他和她过得来吗,心里头过得来吗,他知道我这一辈子都在想他吗,那天看见他的眼神里好象知道我在想他,哪一天我要是能和他在一块过上一天,我死了眼都闭铁紧,他好伤心,没见过他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我这十块钱怎样才能送到他的手里呢,他也老了,和我一样腰杆直不起来了,到那一天我能和他在一天里死吗,他要是先死我就跳河,我要是先死,他会跳河吗,死后我能和他在一块吗,他还是那个样子吗,点点滴滴,撕撕扯扯,噢,这就是世间一场。西门玉望望远方,天地一片,天啊,你为什么要有天,你为什么要有地,你就是一片空空多好啊,我们就不存在了,我们就不须要他心里也时时想着我了,好安静,好飘逸呵,茫茫涣涣,烟波飗飗,无年无日,终终始始,---噢,西门玉泪水涔涔,心里一渊说不出的缭悷,两脚沉重,便滑坐倒地下,密密麻麻,寥寥漭漭,忽尔眼前有许多人物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忽尔山崩地裂自己被黑压压地压成千万块碎小的头脸,忽尔白烟袅袅一片浑旷只觉自己存在不见自己身影,噢,我怎么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它们怎么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日月星云连成了天,江河山川牵成了地,这不就够了,怎么又要生出个人,生出个人也就罢了,怎么又要在他身上摛展痛疼、寒冻、疲倦、饥饿、悲幻、爱恋、衰老、病亡,短短的几十年却要承受这么多的苦难,噢,不合理啊,日月长明,江河长流,为什么单要我们如此的生生死死苦苦难难,我们反抗过?听说夸父反抗过,结果饮恨大泽,听说庄周反抗过,不理不睬,我自蹈然,可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我们还是这个我们,谢芳姿汪汪靡幻幽风蚀,刘兰芝丝丝悲恋身枯竭,赵迪简拉犁担土臂背弯,夏子孝嶙峋顑颔步蹒跚,邓玉宾缕缕荒凉皮囊空,苏彦文依依单薄冰雪埋。噢,命中注入的,是推翻不了的,我们被派往世间,就是要做天地的陪衬物,陪衬物是没有地位的,它随便的把你怎样的一个捏弄,哦,你就定型了,你就得永远的这个样子的走下去。西门玉两手把自己紧抱着,大流是这个样子的,薄薄的我又能怎样呢,噢,我还剩一半多,我还有不少苦难啊,它们会在我的什么时候向我散发呢?西门玉踽踽回到家里,入夜,起风,继之大雨,西门玉惊醒,见母亲房里灯亮着,有声响,想是母亲又在接漏,他把头向被子里缩着,腿向前曲着,觉着好舒服,忽一声咚响,惊叫,西门玉敢紧爬下床,向母亲奔去,只见母亲跌倒在地下,是接床顶上漏站凳子摔下来的,扶至床上,母亲一大腿痛疼得不能动,一夜没合眼,天明,想送母亲到医院,可搀背都不行,西门玉急得一身汗,母亲又在呻吟,忽想到三轮车,便跑到马路上找了两三轮车,给了车师两块钱,说了此好话,与他把母亲抬到车上,到医院一拍片,是大腿骨折,西门玉慌了,母亲更是慌了,骨科大夫望着西门玉说,先交费叁佰元,住院动手术,西门玉脸色白了,母亲也脸色苍白,哭着说要回去,死了算了,西门玉心儿要掉,恨不能从哪儿偷得叁佰块钱来,大夫在给另一个病人看,母子俩被挤到门外一旁,母亲又在叫痛,旁边一人说,离城有一程路的一个什么地方,有一家是祖传草头方,专治跌打损伤,灵得很,药也很便宜,而且还不疼,母亲俩无奈,只好回去试试,又是抬上车,又是抬下车,又抬到床上,西门玉肚子饿,便炒了碗饭,母亲不吃,没有菜,放了点盐,一点香油,几口扒了,便去城外找那草头方家,连转带问,终于找到了,家主是个胡须很长的老者,很慈祥,听了病情后,给了几包气味难闻的草药,嘱咐了怎样用,并说两个月后便能下床,慢慢地便能行走了,西门玉问要多少钱,他说三十块钱,西门玉掏出三十块钱给了,心里一阵欣喜、轻松,回到家,按照嘱咐的方法把药敷在母亲的大腿上,果然不痛了,母子俩高兴死了,母亲说,老天长眼啊,我们母子该应不要受那份苦呵,两天,三天,五天过去了,母亲受不了了,不但腿痛,而且浑身痛疼,西门玉又跑去问那草头方老人,草头方老人说,用这药一般的不是那么痛,但也有个别略有反应,会全身酸疼,但慢慢会好的,西门玉哀哀地又跑了回来,对母亲说了,母亲只好眼巴巴地随着自己痛,儿子也只好眼巴巴地望着母亲痛,母痛身,儿痛心,西门玉一步也不想走了,下班后,便是买菜做饭扫地抹桌,给母亲刷牙洗脸倒尿盆换药,饭好了,把饭盛到床沿,母亲歪着身子艰难地一口一口地扒着,儿子在一旁也不香地一口一口地扒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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